“媽,我求你了——”
棒梗的聲音里帶著三分哀求,三分任性,還有九十四分的考試成績。
秦淮茹手里則只有一條雞毛撣子,還是倒拿的。
不用說,四九城的小孩子對這玩意兒都有心理陰影。
當你發現母親這么拿著它的時候,只管跑就是了,像脫韁的野狗那樣。
“您不能這樣對我啊——”
棒梗心里沒有一點悲傷,純用嗓子干嚎,求饒的話語里缺了太多的感情。
反倒是振振有詞:“我的學習成績您是知道的呀!”
“您說您怎么就心血來潮對我有了期待呢!”
“啊,合著我就該放棄你?”
秦淮茹掄著雞毛撣子要抽他,但雙手都被兒子把著,身子一躲沒抽到。
“自甘墮落,不學無術,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呀你——”
“哎呀呀——”
跟著出來的賈張氏想勸不敢勸,想回去又舍不得大孫子挨打。
自從秦淮茹當了干部以后,她的家庭地位明顯下滑。
甚至在棒梗養雞掙錢以后,下滑的更是厲害了。
所以她是不敢搶秦淮茹手里的雞毛撣子的,更不敢去拉棒梗。
只能是站在一邊用“哎呀呀”、“你瞅瞅”、“可別介”等話語以壯聲勢。
要不是母親盯著,棒梗真想對他奶奶說一句,您要是不在這,我媽早就不打我了。
就因為您這一句句的,她心里有氣都撒我身上了——
棒梗這么想,當然不敢這個時候挑明了說,否則沒了面子的母親打他更厲害。
奶奶感覺母親當了干部以后更嚴厲了,他的感受更深刻。
因為以前他惹禍還有奶奶拉著,現在他連跑都不敢,那樣挨揍更嚴重。
所以李學武一進院,便見大臉貓撅著腚,跟他媽像是搭手扭秧歌似的往后退。
眼看著就到垂花門了,這是從中院蹭到這來的?
“這是干啥呢?”
于麗從外院路過,要回東院,這會兒站在垂花門外笑著招呼道:“娘倆練摔跤啊?”
“哎呦!救星來了——”
棒梗撒開母親的手,跳著躲到了武叔的身后,嘴里叭叭地說道:“武叔,江湖救急!”
“好么,我還沒見過怕雞毛撣子的江湖好漢呢——”
李學武好笑地把身后的大臉貓拎了出來,見秦淮茹還要動手,便點點頭說道:“得了啊,多大的小子了,還打!”
“不打他能長心嗎?”
秦淮茹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兒子訓斥道:“辛辛苦苦供他上學,就考了九十四分回來!”
“哎!秦姐你驕傲了啊!”
李學武挑了挑眉毛,故作好笑地說道:“我上學那會兒都沒說考九十四分!”
他低下頭看著棒梗問道:“行啊小子,偷著學習來著是吧,這是哪門課的成績啊?”
“額——武叔——”
棒梗尷尬地看了看母親氣紅的臉,想要往他身后躲。
但被武叔彈了一個腦瓜崩以后,見母親沒說話,只瞪著他,便也知道不會挨打了。
所以這會兒支支吾吾地說道:“不是哪門課……是……是總分……”
“啥玩意?總分九十四?”
李學武聽見這分數也是愣了一下,打量著低頭站在身邊的大臉貓問道:“是有幾門課沒參加考試嗎?”
“武叔——”
大臉貓無語地抬起頭,看著他抱怨道:“我是請您救命的,不是來給我挖墳的……”
“那我真救不了你了——”
李學武扯了扯嘴角,推了大臉貓出去,對秦淮茹說道:“雞毛撣子打還是不解勁,把他綁柱腳上用皮帶抽,打不壞還特疼……”
“啊——”
棒梗嚇得面色慘白,滿眼哀求地看著母親,這會兒也知道害怕了。
沒有指望了,這院里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武叔了。
現在就連武叔也被自己的考試成績震驚到了,他還能指望誰。
要不就跟這兒跪下吧,江湖兒女,跪下就不能再打了。
“用你出主意啊——”
于麗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推了李學武一把,把大臉貓拉了起來。
“瞅瞅給你媽氣的,要不是盼著你出人頭地,能這么管你嘛?”
“我也想考好,可是……”
棒梗想要解釋一句,偷偷瞧了瞧母親寒著的臉,又把嘴里的話憋回去了。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現在正是皮的時候,昨天挨的打今天就不記得了,越打越皮的那種。
半大小子哪能沒有逆反心理啊,只不過這年月家長基本不管孩子,散養的也沒那么大反應。
“就這成績,下學期就上初一了,怎么讀啊?”
秦淮茹氣急了,點著棒梗數落道:“你就算考不上高中,總得考得進工廠吧?”
“行了,秦姐,大晚上的。”
于麗跟秦淮茹有著同粥共雞的特殊關系,這遇見了哪里能讓他們娘倆在這僵持著。
她主動摟著棒梗往外走,對秦淮茹說道:“正找你有事呢,走,去我那屋坐會兒。”
秦淮茹站在那看著委屈巴巴的棒梗,也知道大晚上的在院里吵吵惹人笑話。
要不是實在心急,氣得急了,她哪里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打孩子。
就像李學武說的那樣,都是半大小子了,也到了要面子的年齡了。
可她本來就忙,家里婆婆又是沒見識的,真要任由這孩子混下去,連初中都念不下來,到時候怎么對得起賈東旭啊。
就是這孩子長大了,吃苦受罪的,也要埋怨她這當媽的當初不管孩子。
是,棒梗趕上好時候了,紅星廠辦學校,從小學到大專,只要考得過就能上。
但問題是,總得有個過得去的成績啊,四門課考了九十四分,說出去丟死人了。
“去吧,娘倆好好嘮嘮——”
李學武點點頭,見于麗都帶著棒梗過了垂花門了,秦淮茹還站在那生氣。
主動給了她個臺階道:“多大不了的事啊,管孩子哪能一天就奏效的。”
“多點耐心,這個時候的半大小子,正是自尊心過盛的時候。”
“去吧,淮茹,我回家瞅瞅那倆孩子去。”
賈張氏直到這個時候才敢開口勸,推了推秦淮茹,這才嘆了一口氣往家里走。
秦淮茹長出了一口氣,看了李學武一眼問道:“你的事忙完了?周一走?”
“甭管我了,忙你的吧。”
李學武笑著指了指她手里的雞毛撣子,道:“別用這玩意兒了,真再打壞了。”
“氣死個人了都——”
“二哥,有急事找你。”
李學武是在俱樂部同婁鈺一起吃的晚飯。
于麗也在,兩人是吃了晚飯一起回來的。
路過前院跟家里打了聲招呼,見顧寧帶著孩子跟屋里玩的好,便回到后院看起了書。
三弟李學才匆匆從窗戶底下過去,進屋以后就來了這么一句。
他指了指墻邊的椅子,道:“坐下說。”
李學才倒是很了解二哥的脾氣和習慣,這會兒心里著急,但還是乖乖地坐了下來。
自從二哥回來以后,整個人都變了好多。
不是以前的蠻橫霸道,變得成熟穩重,勤奮好學了。
尤其是當了干部以后,行事愈加的沉穩大氣,講究一個遇事不急,泰然自若。
李學武端起茶壺給弟弟倒了一杯茶遞給他,示意道:“小雪剛泡好端過來的。”
“二哥——”
李學才剛想說話,見二哥示意自己喝茶,這才強忍著內心的慌張,喝了一口熱茶。
“你還年輕,我倒是不催著你做養氣的功夫,但畢竟是學中醫的。”
李學武語氣很是平和地說道:“你現在還在學習階段,要是以后參加工作了怎么辦?”
“還是這樣毛手毛腳的?”
他打量了弟弟一眼,道:“醫院里形形色色啥樣人都有,容易引起糾紛且不論,你這樣毛躁領導也不信任你啊。”
“我知道了,二哥——”
李學才一口熱茶下肚,又被二哥叮囑了幾句,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的焦躁去了幾分。
他誠懇地應了一聲,頓了頓,這才解釋道:“我是今天下午到家的,是爸讓我回來的。”
“嗯——”
李學武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晚上下班,李學武回家接了娘幾個往俱樂部這邊繞了一圈,把他放下后由韓建昆把她們送過來的。
李學才回家,他是不知道的,剛剛跟家里窗戶外面說了一聲,家里人也沒提及。
前兩個月京城不安寧,李學才回來差點著了道,他便讓弟弟回山上躲清靜去,沒事少下來。
不過卻也沒限制弟弟下山的意思,年輕人心思好動擋不住。
李學才還是懂事聽話的,最近一個多月一直在山上。
“爸收到消息,說……”
李學才臉色有些難看地解釋道:“說是趙俠死了,讓我回來幫幫忙。”
“誰?趙俠?”
李學武眉頭一皺,確定道:“是你們那個同學?”
“是,是他,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
李學才剛剛定下的心神又有些亂了起來,尤其是講述同學的非正常去世。
“他不是在醫院嗎?”
李學武皺眉問道:“你上次跟我說,他的一條胳膊一條腿折了,從醫院跳的樓?”
“不是,是在家——”
李學才聲音顫抖地解釋道:“我今天下午去他家里幫忙,也是聽了一耳朵。”
“好像是他參與了啥不好的事,就這兩天,有單位來查他了。”
“不能吧?”
李學武當然知道這兩天都發生了啥事,只是懷疑地問道:“他都這樣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形容了胳膊和腿,問道:“這還咋參與啊?身殘志堅?”
“聽說是拄著拐去的——”
李學才解釋起來也是一臉的荒謬表情,苦笑著說道:“他媽媽都快要哭死了。”
“這可真是——”
李學武知道城里鬧得有多狠,就是沒想到連趙俠這樣身段的都參與了。
這特么也算是黑色幽默了吧?
晚上去俱樂部,趙老四和左杰送他們出來的時候還說呢,這一次好多人都受傷了。
老兵們鬧,頑主們趁機搗亂,很是熱鬧。
他所熟知的那個新街口張建國就受傷了,還挺嚴重。
經常來俱樂部門口等周小白的鐘悅民也受傷了,說是為了救張海陽,讓人攮了一叉子。
這些都是李援朝回來敘述的,因為他隨著左杰的“旅行團”出去玩了,躲過了這么一劫。
青年匯里的會員聽著城里的熱鬧,無不感激左杰的照顧。
真要在城里,準要被裹挾一起遭殃了。
重點是,鬧事的這些人沒有好下場,有關部門已經開始追查了。
李學武只聽了個大概,并沒有注意這些,畢竟跟他也沒啥關系。
只是沒想到,趙俠都特么算殘疾人了,竟然也在這件事里丟了小命。
“我也是聽別人議論的,”李學才悶聲說道:“好像是怕這件事牽扯到他爸,所以他才……”
“要不怎么說你們涉世未深,只憑一腔熱血做沖動事呢。”
李學武也是長噓了一口氣,道:“都是爹媽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說沒就沒了。”
“你說他母親現在要哭死,他爹又哪里有慶幸躲過一劫的喜悅。”
“看著老了好多,”李學才猶豫著說道:“我去了,他爸還流著眼淚拍我肩膀來著。”
“看見你就想起趙俠了唄。”
李學武點點頭,說道:“一般大的小子,又是同班同學,趙俠要有你三分小心,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件事啊,本就不是他們能參與的,更不是什么行俠仗義,為國為民。”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我從不反對你們大學生要有熱血和激情。”
“但要用在正地方,俠之大者,還要講究一個大呢,你們完全不懂什么叫大義。”
看著弟弟坐在那,目光里有茫然和悲切,他也是嘆了一口氣。
雖然不是自己家的孩子,也不是自己的兄弟。
而且趙俠那小子還踅摸坑過李學才,想要拉弟弟下水。
可畢竟是這件事里,李學武聽到的第一個受害者,還是父親同事的孩子。
沒有什么悲傷,有的只是唏噓。
好在李學才是懂事的,自己也是個“明白人”,否則在這個時代,李家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李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呢?——
周日一早,李學武帶著弟弟學才,趕在四點半左右到了京城中醫院家屬院。
說是家屬院,實際上就是干部院,一般的醫院職工還真就住不進來。
李學武上次來還是老長時間以前了,是為了父親和三弟學才的前程,來拜訪中醫院院長劉志新。
當然了,父親的主管領導,也就是趙俠的父親趙玉峰,也是那次拜訪的對象。
正因為有了那次的來往,當時負責回收站業務的老彪子會來事兒,把雙方的合作搞了起來。
位于紅星廠的診療室就是中醫院支援建設的。
而與多方合作的中草藥種植研究基地也坐落于紅星村。
大山里,包括衛三團現在的墾區,都在研究中草藥種植的項目。
衛三團這兩年種糧食和蔬菜掙到錢了,也提前埋下了中草藥種植的種子。
有溫室大棚的基礎,再加上中醫院確實招收了一些中醫草藥研究人員。
兩年多了,李學才上次回來時還說呢,已經證明適應生長環境的中草藥品種,明年就要正式鋪開了。
回收站、紅星廠、紅星村、中醫院、衛三團五家單位都會從這個項目中受益。
當然了,中醫院為這個項目付出了這么多,也切實地保護了醫院里的好同志。
是京城現有醫療單位里,人員結構最為完整,管理結構最為完整的醫院。
隨時都能從山上撤回醫療力量,也隨時都能撤走這些醫療力量保護起來。
所以,多方合作,多方受益。
趙玉峰是有私心的,對這個項目,當李學武提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過未來。
中醫藥種植、研發、制藥、銷售等等,都是系統內最為嚴苛的組成部分。
真要是建立了一整套中醫藥種植、生產、銷售體系,京城中醫院這個盤子就大了。
無限放大,大到就連他都吃不下。
所以,當李學武提出要安置父親和弟弟上山參與這個項目時,趙玉峰很果決地把兒子趙俠也塞了進去。
不管趙俠是否有這份能耐和擔當,他只希望兒子能在這一項目里得到一些鍛煉和履歷。
在畢業前,學校未復課之前,能擁有這么好的鍛煉機會,這么多教授級和專家級醫生的指導和教學,實在是太難得了。
李學武這樣雞賊的人都想要的,他哪里看不出好來。
對李順,趙玉峰以前還真沒看得上眼。
夸著說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老實巴交,但要顯示一點說,就是沉默寡言,沒有人情交際。
只是沒想到邊緣人一樣的李順竟然生出來仨兒子,還個頂個的有能耐。
讓身為副院長的他也不得不重視了李順。
同樣的,對李學武和李學才哥倆的印象,李學武更深刻一些,畢竟是很有能力的干部。
重點是,李學武在工業口很有影響力,甚至在城里很有一定的名聲。
對李學才,他覺得兒子趙俠比李家老三有能耐,有潛力。
李家老三有點像李順,而兒子趙俠能說會道,聰明伶俐,未來必然是當院長的材料。
李學才嘛,充其量也就是個好醫術。
這種刻板印象和想法直到今年年中,他依舊是這么覺得。
即便兒子趙俠從山上偷偷溜了回來,被他發現以后死活不想上山,也是覺得兒子聰明。
在這種時期,確實是會做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裝的。
趙俠在他身邊時間最長,受他教育機會最多,所以也有了一股子干練的勁頭。
講什么道理必然是頭頭是道,分析局勢也有了一些個人的見解。
趙玉峰是寵愛這個兒子的,所以趙俠不愿意去山上吃苦,他也就想著留兒子在身邊跟著他學習。
誰能想到呢,留在城里的趙俠本事沒學到,倒是惹了一身的傷。
胳膊腿兒折了,嚇的他母親再也不敢撒手了。
兩個多月眼睛盯著照顧著,總算是有了痊愈的希望。
從能拄拐下地開始,到拄著拐健步如飛,是讓他們兩口子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但飛是飛了,從病床上一下子就飛走了,飛到了停尸床上了。
這一次,看著胳膊腿摔走形的兒子躺在那,是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可能了,夫妻兩人痛不欲生。
畢竟死的不是很光彩,目前主持喪事的是趙俠的二叔和大哥。
全家人商量著,別讓趙俠再因為這件事受什么苦,早日入土為安了。
所以頭一天晚上出的事,第二天停了一天,第三天早晨就送去火化。
李順是第二天聽到的消息,便讓李學才回來了,哥倆是第三天早晨來參加出殯禮的。
畢竟不是親族,更不是至交,所以第二天李學才來看過了,李學武當天晚上就沒來。
參加第三天的出殯,既顯得有禮,又顯得有面兒。
進到兩棟樓之間的大院,便見院里支著靈棚,棚子里煙火繚繞,在這夏日的早晨顯得特別詭異。
李學武帶著弟弟先是在白席賬簿上署了父親和自己的名字,這才往靈棚前面站立,微微鞠躬。
趙俠的二叔和大哥被“忙活人”招呼著還禮,相互之間沒見過面,還真就不認識。
“忙活人”也不認識這哥倆兒,但從賬簿上見到了名字,問清楚了介紹給了兩人。
知道是父親的關系,還是弟弟的同學,兩人滿臉悲切地還禮敬煙。
李學武輕輕抬手婉拒了,道了一聲節哀。
這院里辦喪事,路過的也好,樓上的也罷,總難免有人嘀咕一句自作自受。
但到了這了,就得說節哀。
李學武本是不用來的,他跟趙玉峰沒什么瓜葛,更沒什么交情。
只是父親不在家,大哥那個脾氣,你讓他參加婚禮還行,來白事他躲老遠去。
所以,只能是他帶著弟弟過來,省得李學才有不懂的,或者做不到的。
也算是一種習俗了,家里沒結婚的小子是不能算成人的。
更不能代表家里在外面張羅和應酬事。
如果不是代表父親,更是同學關系,李學才其實也沒有必要來的。
趙俠的死,跟李學武沒有任何關系,他在這也用不著鞠躬行禮。
但就像剛剛所說的那樣,他現在代表了父親,代表了李家,也是身為兄長要照顧弟弟。
尤其是這個時候了,廠里也好,回收站也罷,學才來了,他總不能裝不知道。
人死為大,鞠躬道哀。
“李副主任——”
正當李學武婉拒了兩人的敬煙后,聽到消息的趙玉峰從靈棚里走了過來。
明顯的,從對方踉蹌的腳步和哀傷的神情就能看得出,趙玉峰這兩天不好過。
“老叔,節哀,保重身體啊。”
李學武走上前兩步,接住了對方伸過來的雙手緊緊地握住。
他輕聲勸慰道:“趙俠太實誠了,我前幾個月還見過他一次,沒想到……”
“嗚嗚——”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滋味比反過來要難受的多。
趙玉峰駝著背,由大兒子攙扶著,嘴里嗚嗚地帶著哭腔說道:“是我疏于管教啊,是我沒當好父親啊——”
“爸,爸,您別這樣。”
他大兒子抱著他,眼瞅著他要癱在地上,靈棚邊上也有人過來攙扶著。
李學武能來,在趙玉峰看來,不僅僅是李順的面子,也是給了他好大的面子。
現在城里的單位,有幾個不知道紅星廠的,有幾個不知道紅星廠里李學武的。
他死了李學武興許都不一定來,更何況是他兒子呢,還是這種情況沒的。
這幾天來的也多是親族和至交,好多關系都躲了,深怕沾上因果。
所以,李學武能來,殊為不易。
他已經三天沒合眼了,這會兒聽著李學武來了,怎么著也得出來回個禮。
這便有了現在的折騰。
趙玉峰拉著李學武的手,眼淚唰唰地往下掉,一個勁地說著含糊的話,眼睛也多看了李學才。
他后悔啊,早知今日,就算用鐵鏈子鎖了,也得把兒子鎖在山上。
眼看著李家老三行事規矩,性格沉穩,他便要自責幾分,越想越心痛。
“去,看看有沒有能做的。”
李學武推了弟弟一把,當著趙家人的面交代了弟弟去靈堂里面幫忙。
都這個時候了,其實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用不著李學才幫什么忙。
但李學武這樣說,就是沒把趙家當普通關系,算是通家之好。
這個時候,李學武的話對他們家來說正是雪中送炭,心里都熨帖許多。
李學武拉著趙玉峰在忙活人拿來的板凳上坐了,輕聲安慰了幾句。
趙俠的大哥站在一旁,介紹著這兩天的情況。
應該是聽出父親出來時的稱呼了,知道眼前這位年輕人非同一般。
比趙俠,他大哥有著憨厚淳樸的一面,對李學武很是尊重和客氣。
尤其是聽見李學武的交代,他更是沒把李學武當外人。
提及母親在靈堂里哭暈了兩次,也是簌簌地掉眼淚。
李學武能勸什么,翻來覆去的就那么幾句,趙家人這個時候也聽不進去其他的勸慰。
四點半來的這邊,五點起的靈,李學武和弟弟只送到了大門口。
等著趙家人全都上了汽車,往火葬場去了,這邊院里只剩下忙活人了,他和弟弟便也就同其他人一樣,各自離開了。
年輕的生命,一場唏噓。
周日李學武還在京城,周一的晚上人已經抵達了鋼城。
還是那座舊火車站,一點樣都沒變。
只是墻上的宣傳標語換了幾茬,厚厚的糨子印在夜色的燈光里反射著詭異的白。
“東北就是比京城涼快哈!”
景玉農穿著一身女士行政套裝,白衣黑褲,搭配高跟涼鞋顯得比同行的女同志更俏麗。
三十四了,孩子都十歲了,身材一點沒走形,站在那不比大姑娘差幾分,更勝在氣質。
李學武看了一眼手表,笑著回道:“眼瞅著九月份了,就算是京城,還能熱幾天。”
“景副主任、李副主任——”
站臺上,鋼城煉鋼廠副主任楊宗芳,煉鋼廠副主任、聯合工業管理處處長岑輔堯兩人見他們下車,緊走幾步迎了過來。
“派車來就行了,還麻煩你們來接站。”
伸手不打笑臉人,景玉農與兩人握了握手,微笑著應了招呼。
“董主任這會兒在奉城回不來,”楊宗芳笑著同李學武點了點頭,隨后對景玉農解釋道:“他委托我們做好您和李副主任的接待工作。”
“自己人搞的這么客氣干什么?”
景玉農笑著批評了一句,在兩人的示意下,帶著調研人員邊往車邊上走,邊問道:“文學同志是去參加省工業會議吧?”
兩臺轎車,一臺客車,很是具有紅星廠風格的接待安排。
景玉農招呼了李學武上了前面的那臺車,稍稍打亂了煉鋼廠的安排。
“我去后面那臺車——”
楊宗芳很是主動地同岑輔堯打了聲招呼,示意他去陪領導坐副駕駛。
能坐在后座同領導匯報才是有面子呢,可誰讓領導叫了李副主任上一臺車呢。
現在只能是秘書往后去,岑輔堯上副駕駛做陪同匯報。
這個時候站臺上人還多呢,車輛也不宜長時間停留。
所以眾人快速上車,在鐵路值班員的指揮下快速離開。
“董主任將在明天早晨趕回來,是省里的工業會。”
汽車開動以后,岑輔堯回過頭匯報道:“應該能趕上同您一起吃早餐。”
“不用這么急,只是過來看看而已。”
景玉農嘴角帶著和氣的笑容,說道:“跟文學同志說一下吧,趕上中午飯就成。”
“哈哈哈,好,”岑輔堯見領導態度好,他也是陪著笑,回道:“我一定把您的交代轉達到。”
聽著岑輔堯的介紹,三臺車從鋼城火車站一路開回了煉鋼廠。
鋼城火車站沒什么變化,但鋼城煉鋼廠的變化可大,大太多了。
原本的圍墻都成了內墻了,周邊的土地基本上都被煉鋼廠所吸納了。
因為工業項目的建設還沒有完工,甚至一些項目還在計劃中。
所以這里的圍墻還沒有開始建,但能從夜間施工的照明燈范圍看得出,這里到底有多大。
景玉農前些日子從這里匆匆而過,并沒有來得及仔細查看。
有著岑輔堯的介紹和講解,兩人對目前的工程建設進度和工業生產情況有了一些了解。
“岑處長是去年來的鋼城,還是前年來的?”
在汽車進入廠區,岑輔堯的介紹告一段落的時候,景玉農突然開口問了這么一句。
岑輔堯緊繃著腦子里的那根弦,一邊想著領導這么問的目的,一邊回答道:“我是去年三月份到的鋼城,領導。”
他笑著介紹道:“楊副主任是前年來的,他比我早了半年多。”
“哦,是這樣啊——”
景玉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頭對李學武問道:“是你辦的那個案子對吧?”
聽領導的話拐了這么一個彎,岑輔堯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這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要看領導從火車上下來時態度很好,說話很和氣就覺得萬事大吉了。
說是請董主任不要著急回來,他才不信這種客氣呢。
要是景玉農一個人來鋼城,他還覺得沒什么事。
但李學武跟著來了,你覺得保衛處之虎到的地方能有好嘛。
上次來鋼城,一起抓了倆,去營城又干廢好幾個。
你可以說李學武是管委辦副主任,也可以說他是保衛組第一副組長,還可以說他是衛三團的副政委和副團長。
但到了下面,李學武這幾個身份不會被放在第一位,紀監負責人的身份才是最嚇人的。
他現在的身份太復雜了,你根本弄不清他是來干啥的。
辦業務、做協調都沒啥,真要來執行組織紀律的,那完了。
所以,當景玉農問出這句話,岑輔堯手心里都開始出汗了。
“呵呵,多長時間以前的事了,您還記得?”
李學武輕笑著打了個哈哈,示意了副駕駛的方向說道:“岑處長都不一定記得了。”
“呵呵——”
岑輔堯腦袋上的汗刷地就下來了,他就說楊宗芳那個狗東西為啥不跟他爭副駕駛的位置呢。
原本他以為楊宗芳因為過去的事,跟李學武的關系鬧僵了,所以不愿意往前湊。
沒想到這一公一母這么不好招待。
你聽聽這都說的什么話。
景玉農扯了以前的事說事,你是否了一句,可往我身上扯什么呀!
我清如水,明如鏡,我是好人啊我!
你現在問我這個,我怎么回答?
我說不記得,啊,那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全紅星廠誰不記得這個案子。
我要說記得,你是不是故意來敲打我的?
別不是查出我什么來了吧?
岑輔堯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回頭說道:“怎么可能忘記,這是煉鋼廠全體職工必須牢記的歷史教訓。”
“警鐘長鳴啊——”
轎車到了招待所門前,景玉農說了這么一句,在秘書的幫助下,從打開的車門下了車。
岑輔堯慌張地看了看李學武,想要得到一點有用的信息,卻是被李學武從后面伸過來的手拍了拍肩膀。
不是,大哥,你們是來辦我的?
確實,如果是來辦他的,好像是得這樣的陣容來……我要自己嚇唬自己了……
他面色有些僵硬地下了汽車,溜溜地跟在李學武身后,嘴里全沒有了剛剛的利索。
“知道火車是這個點來,所以也沒準備太豐盛的晚餐。”
楊宗芳從后面的車上下來,緊走幾步到了景玉農的身邊,匯報道:“簡單吃個夜宵,省的夜里餓肚子。”
“既然已經準備了,那就別浪費了同志們的心意。”
景玉農笑了笑,對這李學武說了一句,便往招待所大廳去了。
楊宗芳看了李學武一眼,緊忙跟了上去。
李學武則是站在臺階下,同調研隊伍交代了幾句,看著他們拎著行李,請招待所的服務人員幫忙暫存。
“領導,看景副主任這意思是……”
岑輔堯跟在李學武的身后往里面走,嘴里小聲地詢問道:“是因為上次的事不高興呢?”
“別胡思亂想——”
李學武走進大廳,很自然地往餐廳走,嘴里安慰他道:“就是正常的調研。”
這地方他來過很多次了,再熟悉不過。
調研團隊把行李在服務員的指引下存在了休息區,一同往餐廳走。
與去營城和津門不同,這一次景玉農就帶了七八個人,屬于輕車簡從了。
正因為人少,所以也沒搞什么分桌,一張大桌全都坐下了。
你聽楊宗芳說簡單準備著,可一上桌就知道,這絕對特么不簡單的。
十個人八個菜,主食準備了米飯和饅頭,九點鐘的飯菜,你能說這很簡單?
景玉農倒是沒說什么,連楊宗芳給倒的那杯酒都喝了。
她是帶隊領導,第一個舉起酒杯,讓了一下眾人。
鋼城的飯桌上就沒有川省的那種拇指肚小錢杯,基本上都是一兩和二兩的杯子。
一兩的都很少見,畢竟老是續酒忒麻煩了。
二兩的杯子,五分鐘不到三輪結束,景玉農真有女中豪杰的爽利勁。
客氣話寒暄結束,她便不再喝了,其他人也都不喝了。
所以這頓飯吃的很快,鋼城的兩人內心忐忑,一直在察言觀色。
可景玉農吃的坦然,李學武吃的隨意,更是讓他們摸不著頭腦了。
鋼城現在的攤子很大,五金、汽車、兵器、化學,冶金、電子、飛機……
他們根本摸不準這兩位是干啥來的,這次的調研完全沒有給出明確的態度。
相比于李學武去津門、去營城,莊蒼舒和徐斯年的早有準備,現在鋼城的班子真是難了。
席間也不是沒有談工作,李學武就問了兩人,目前鋼城工業最困難的是什么。
兩個人給出的答案是一致的,那就是能源。
具體點,就是電力,鋼城的幾個工業都離不開電力,屬于耗電大戶。
得到了這個答案,李學武便沒有再繼續往下問,直到吃完飯,他們被送上樓,同他們也沒再更多的交流。
倒是晚上景副主任睡不著,又來找李學武聊了聊。
真的,真的就單純地在椅子上、在書桌上、在衛生間里聊了聊。
特單純,你們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