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尺寸主要有兩種,一種是9吋,一種是12吋。”
身穿灰色毛衣,戴著厚底眼鏡片的中年男人在領導的示意下開始了產品介紹。
他身體有些僵硬地站在那,抬起的胳膊像木偶一樣僵直,不過話語還算完整。
聽得出來,介紹詞是提前準備好,并且很努力背過的。
“十二吋電視機有兩款,一款是彩色的,一款是黑白色的……”
“彩色電視機啊——”
李懷德回頭看了電子技術部門的負責人一眼,問道:“是批量生產了嗎?”
“是這樣的領導,”技術部門負責人走上前,主動介紹道:“已經開始生產了,產品主要供應給外貿訂單。”
“唔——是這樣啊——”
李懷德點點頭,負責人悄悄示意了講解人員繼續。
“別緊張,今天我們陪著領導來就是看望一下大家的工作成果。”
李學武見對方太緊張了,被老李打斷了一下,好像有點忘詞了。
他笑著安撫道:“把兩款電視機講清楚,講透徹就好了。”
“額——謝謝、謝謝領導。”
講解員是技術那邊臨時拉過來的,誰也想不到李懷德會帶著人過來視察。
前兩天食品廠正式投入運營,李主任都沒有去看看,這抽冷子的,實在沒想到。
電子廠并不在京城,而且電子廠早在上個月,各產品就開始正式量產了。
今天突然帶隊殺到電子電器研究實驗室來,可給這些人嚇了一跳。
“沒關系,不是來找茬的。”
李學武的話說完,李懷德又開了一句玩笑,逗得現場的眾人紛紛笑出了聲。
夏中全給電子電器技術部門負責人張素秋比劃了個手勢,對方了然地點點頭。
在隨后的介紹中,也許是找回了自信,也許是氣氛得到了緩和,講解員沒有再出現磕巴或者忘詞的現象。
李懷德、景玉農等人很是認真地聽著他的介紹,主要是關于電器技術方面的。
紅星廠搞電子電氣生產起步很薄弱,幾乎是零基礎、零規模。
之所以想起搞電器生產,還是搭了三禾株式會社的方便車。
這幾個日本客商腦后長著反骨,一心想要實現彎道超車,制霸國內電器市場。
他們打的是價格占領市場,市場成就品牌的策略。
就在紅星廠在鋼城布局建設電子廠的這段時間,三禾株式會社也在搞大動作。
中村三人聯合出資,在東京等重大城市建設電器商場。
并非想象中的那種高樓大廈,有點像李學武搞的摩托車銷售網點。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店面小,意味著投資成本低,影響面廣,便于形成銷售網絡和規模。
之所以制定這樣的營銷政策也是迫于無奈,三禾株式會社的投資太大了。
最大的投資便是生產線的采購,雖然這一部分會以商品補償的形式回本,但畢竟是大額投資,承擔了風險和利息成本。
紅星廠之所以能拿到這么多電器品類的生產線,全是三禾株式會社以自身的資本力量在承擔著風險和責任。
當然了,今天所看到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等等電器,都將以補償貿易的形式反饋給三禾株式會社。
紅星廠不可能永遠給人家代工,所以要發展自己的電子電氣研究基礎。
與華清大學合作的好處便體現了出來,這些大學生和教授們,是真正具有科研能力和毅力的群體。
紅星廠舍得拿錢,他們舍得拼命。
電子電氣廠剛剛實現量產,研究所這邊便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成績。
“怎么搞研究?”李懷德在聽完了講解員的介紹過后,回頭看向夏中全問道:“還是拆別人的東西?”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夏中全倒是很老實,無奈地點頭說道:“差距很明顯,總要有個學習的過程。”
“要學多久嘛?”
李懷德倒是沒有特別的著急,只是看著一片欣欣向榮的產業,想要問個清楚。
夏中全拿不準老李這么問是什么意思,有些為難地看向了李學武。
景玉農和程開元等人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向了老李身邊的大明白。
挺有意思的,挺老高的大個子,站在普遍個子一米六一米七的人群里,真如鶴立雞群一般。
主要是大個子不白長,懂的還特別的多,尤其是在人情世故,工作業務上。
李學武瞥了夏中全一眼,示意了展臺上的電視機問道:“只有十二吋的嗎?”
“額——據說還有更大的。”
講解員也不知道明白沒明白他問的問題,就這么直白地回答了出來。
“我還不知道有更大的?”
李學武笑著看了他一眼,搞技術的都這么憨態可掬嗎?
“差距是很大的,人家已經開始普及彩色電視機了,”他轉頭看向李懷德等人介紹道:“這還得說得力于六四年在日本舉辦的第十八屆奧運會。”
“據日商介紹,六零年前后,日本家庭的電視機的普及率為54.5。”
他表情很是認真地講道:“到了舉辦奧運會的那一年,也就是六四年,這一數字飆升到了93.5。”
“這就意味著,一百個家庭里,只有不到七家沒有電視機。”
“這么高的普及率?”
程開元有些驚訝地問道:“幾乎家家都有電視機?”
“可以這么說,幾乎是家家。”
李學武點點頭,示意了架子上的彩色電視機說道:“這玩意兒人家六零年前后就開始推廣了,還是17吋和21吋大小的。”
在場的幾位領導和干部紛紛露出了驚訝和不敢置信的目光。
但李學武說的話,不可能是胡編亂造,更不可能滅自己志氣,長他人威風。
“電視機作為視聽體驗最佳的電器,在奧運會的促使下最先普及開。”
李學武繼續介紹道:“伴隨電視機一起走入普通家庭的還有洗衣機、雙門冰箱、熱水器、空調、立體聲音響組合、微波爐等等。”
這些電器已經在剛剛的參觀過程中由技術人員講解過了,是什么不用李學武解釋。
正因為對這些電器有了一定的了解,再聽李學武的介紹,才會感覺到差距和驚訝。
“是不是很震撼,一臺電視機撬動了整個電器市場的發展。”
李學武笑著說道:“其影響力不僅僅如此,三禾株式會社給出的數據,日本的汽車市場也開始活躍了起來。”
現場眾人一片沉默,差距太過于巨大,有點讓人接受不了。
就連好心情的老李,臉上都有了些沉重。
李學武卻是不顯壓力,笑著挑了挑眉毛,講道:“反過來想想,我們現有的生產線雖然不及日本的發達和先進。”
“但是,日本的電器銷售帶動了汽車市場,是不是證明了紅星廠正在走的發展之路是正確的?”
這么一問,現場的眾人眼睛里紛紛點燃了希望的火焰,有思考也有振奮。
李學武坦然地說道:“差距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我們不能閉上眼睛,正應該睜開眼睛看世界,錨定目標,砥礪前行。”
“好!”
在場的領導和干部們還在感受他的話,技術這邊已經反饋了上來。
他們的心思更簡單,思想更單純,更能吃到李學武的這套大餅。
一個個的激動地鼓著掌,眼睛里全是追趕先進技術的小火苗。
李懷德等人驚訝地看了一眼技術人員的熱情,也笑著鼓起了掌。
“現在追趕,一點都不晚。”
在隨后的座談會上,電子電氣生產部門負責人、技術部門負責人以及研究所的技術代表齊聚一堂。
李懷德最后講了話,他先是對目前的電器生產和研究給予了肯定和支持。
其后,在講話中闡述了廠管委會對電子電氣工業寄予的厚望。
科學技術轉變為實際生產力,轉化為優秀先進的商品,是最具競爭力的……
他說這話一般人可能聽不懂,換直白地講,就是電子電氣工業的利潤特別高。
高到什么程度呢?
以電子電氣廠目前正在生產的收音機為例:
使用了三禾株式會社提供的先進流水線以后,再結合供應鏈,成本打到了八塊錢左右。
甚至以后會更低,這是什么概念?
如果紅星廠現在敞開了生產,鉚足勁地往市場上傾銷收音機,能把全國的收音機廠家都擠兌黃了。
十塊錢不到的成本,賣二十塊掙不掙錢?
目前市場上最便宜的收音機也要四十幾塊錢,紅星廠真的成了價格殺手。
“我為什么說這個時候追趕先進一點都不晚呢?”
李懷德看著眾人講道:“李副主任剛剛講道了,我們有充分的客戶群體,有先進的經驗可以學習。”
“我們要往外看,也要向內看。”
他比劃著說道:“今天李副主任不講,包括我在內,在座的各位都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先進的國家,對吧?”
“實際上他們的先進是有代價的。”
李懷德對著李學武講了這么一句,隨后又看向了眾人強調道:“要看到他們國內的市場很小,競爭更為激烈的一面。”
“而且他們沒有保護這種技術所帶來利益的能力,”李學武順著老李的話補充道:“他們的發展是畸形的。”
“所以有所長,有所短,對吧?”
李懷德笑著給大家鼓勁,恢復信心,雙手交叉著說道:“我今年的愿望倒是很簡單啊,廠職工家庭收音機的普及率能達到95就行啊。”
眾人聽出了領導話里淺顯的意思,紛紛笑了出來。
“如果僅僅是收音機的話,”夏中全看向了一邊的技術負責人,笑著說道:“我想我們的信心還是很足的,對吧?”
“我們保證!”
張素秋倒是很機靈,這會兒站起身表態道:“一定要讓職工兄弟在新年里購買到收音機!”
“好,這話我喜歡——”
李懷德帶頭鼓起了掌,在掌聲結束后,他點了點對方繼續說道:“今年用上收音機,三年內要普及電視機,五年內要普及其他家用電器。”
他轉頭對李學武講道:“我倒是很希望,也衷心地祝愿紅星廠的職工能夠在十年內家家都能有紅星廠生產的小汽車。”
“您的希望,就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李學武笑著帶頭鼓起了掌,看向夏中全說道:“領導的希望就交給你們了。”
“請領導放心!”
還是電器廠的張素秋主動站了出來,表態道:“我們一定造最便宜的電器!”
“哎!怎么能這么說呢——”
李學武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同時看向了會場內的其他人問道:“大家不會都是這么個想法吧?”
“領導說完了,我多說一句啊。”
他笑著向幾位領導歉意地笑了笑,這才認真地講道:“我們不造最便宜的電器,我要造最適合給顧客的電器。”
“無論電視機也好,冰箱也罷,價格只是我們的優勢,品質才是我們的追求。”
“還得是李副主任講給你們。”
李懷德笑著點了點夏中全和電子廠的張素秋,說道:“話不能這么說的。”
“搞技術的,有點直——”
夏中全拍了拍張素秋的后背,安撫有些尷尬的技術部門負責人。
“介紹電視機的時候我就想說了。”
李學武回頭找了一眼,點了點剛剛給他們做講解的技術員。
他笑著說道:“便宜、耐用、用料扎實,這是能說給客戶聽的嗎?”
“給咱們自己人聽還可以,外商來了要聽見這個,轉頭就得回家啊。”
“耐用的潛臺詞是市場替換緩慢。”
景玉農開口道:“與咱們所認知的市場是不同的,國外的經銷商更愿意看到品質優秀,但使用期限相對較短的商品。”
“所以要跟終端客戶講品質,要跟經銷客戶講價格,這是兩個方向。”
李學武給眾人講道:“之所以不用紅星作為出口貿易的品牌,目的就是這一點,要主動去區分市場。”
李懷德笑著對眾人說道:“李副主任講的意思是內銷用紅星牌,因為結實耐用,外銷用雅致牌,品質優秀換代快。”
“第一批家電產品銷售去了哪里,您知道嗎?”
李學武在回去的路上,笑著對李懷德悄聲講道:“東南亞和港城。”
“不是日本?”
李懷德驚訝地看了李學武一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李學武卻是撇了一下嘴角,說道:“小鬼咂精明著呢,他們要是試試這一批電器的品質是否能接受住市場的考驗。”
“重要的是,這一手玩的叫聲東擊西,為了反國內市場做準備。”
他悄聲提醒道:“三禾株式會社所求甚大,是要用紅星廠作為與力,一舉擊垮其國內市場和生產能力。”
“怎么會這么的瘋狂?”
李懷德懷疑地問道:“他們就沒有一點行業責任和愛國情懷嗎?”
“當然有,”李學武一本正經地強調道:“但不多。”
“呵——”
李懷德被他的一腳剎車差點干噴了。
李學武笑著解釋道:“資本的力量嘛,在當前資本的眼里,也許咱們廠也是人家的一顆棋子呢。”
小車隊并沒有直接回廠辦公區,而是往客車研究所這邊來了。
從廠區大門保衛室來的消息,XX機關車輛管理處下來考察鴻運汽車了。
別問XX是什么單位,就是送的那臺鴻運金標客車的主管和使用單位。
“年底了,跟研究所那邊說一下,”李懷德輕輕扒拉了一下李學武的胳膊,交代道:“打個申請上來,多搞點福利。”
“還是您敞亮——”
李學武笑著說道:“看來您定的那個目標要提前實現了。”
李懷德笑著點點頭,說道:“不用提前啊,能實現了就成。”
其實紅星廠的福利待遇已經很可以了,無論是技術人員,還是一線生產工人,拿到手里的福利品都是足足的。
再說廠里的生活服務部,里面的商品都是不計票的,但要有供應登記。
保衛科最近就在調查市場上出現的倒賣現象,這是堅決不允許的。
內部供應本身就是一種福利待遇,如果外流影響到了供應市場,且不說供銷系統要過來找麻煩,廠里也是一大損失。
宣傳是已經宣傳到位了,而且在購買上也做了一定的登記和管制。
但總有貪小便宜的,為了那幾毛錢就把自己給賣了。
保衛科對一這類案件處理是相當嚴格的,廠里也早就三令五申地強調過,任何人敢于挑戰福利待遇保障底線,就是在與廠廣大職工背道而馳。
一經發現,必定會按照現在的物資管控條例來處理,開除是最基本的,形成一定的數量要追究刑事責任的。
反過來講,紅星廠對廠職工的待遇便突顯了出來,也成為了兼并后職工快速融入紅星廠的關鍵性因素。
全卡卡給空輸待遇豐厚,八年吃了三百五十萬噸肉。
這才換來了空輸高喊跟著全卡卡混,一秒打六棍的忠誠。
一秒打六棍是身體的極限,不是忠誠的極限。
尹卡卡給空輸緊衣縮食,泡菜都論片供給,米飯更是差點按粒吃。
結果六個空輸愣是連一樓的窗戶都沒翻進去,一群人被幾把破桌椅擋住了。
說讓守住大門,一大群人就真的守住了大門,結果特么翻越圍墻的視而不見。
兩任卡卡親身演繹了《論忠誠》。
“這是什么意思?”
送走了來訪的考察組,紅星廠的一眾領導有些發蒙。
現場考察,現場下訂單?
就在剛剛結束的車輛管理處考察活動后,對方竟然直接下了七臺車的訂單。
本來還以為對方是來看看的,沒想到是來買車的。
李懷德瞅了瞅李學武,李學武也是沒想到,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們做事一貫是這樣直接的嗎?”
“你問誰呢?”
老李也是抹了一把下巴,回道:“我也沒跟他們打過交道啊。”
“上次去送車的時候怎么說的?”
他又看向了程開元,當時是程開元帶著人把車送去的一機部。
程開元咧咧嘴,尷尬地說道:“根本沒見著人,一機部接手的。”
“好么——”
李懷德招了招手,栗海洋拿來了訂單材料給他看。
上面倒是很簡單的證明,沒有關聯單位,倒是對車輛的數據指標做了一定的標注,包括車載電器和功能性布局。
這與紅星廠送去的那臺鴻運一號有一些細微的差別,或者說根本上的改變。
送的那臺車要求盡善盡美,紅星廠把能裝上的電器都裝了上去,是有一些影響的。
這次下的七臺車訂單,基本上一致,可能跟對應服務的領導個人喜好不同有所調整。
李懷德將手里的文件交給了夏中全,長出了一口氣,強調道:“不要搞特殊項目,不要大張旗鼓,更不要標新立異。”
“就按照正常的生產程序走,一切要求和指標都在這份文件上了。”
“明白您的意思了。”
夏中全很是鄭重地接過了文件,表態道:“下來我監督客車廠那邊實施這一次的生產任務。”
“保衛組這邊安排一個監督小組吧。”
李學武想了想,看向李懷德解釋道:“就算這臺車交上去,管理處也一定會仔細拆開檢查的,但咱們要做到保險。”
“盡量不要張揚,”李懷德對兩人說道:“不要把這件事搞的太復雜。”
“我理解您的意思,這不是某種任務。”
李學武看向夏中全等人解釋并強調道:“越是緊張,越是會出問題。”
“那……”夏中全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就不往下說了,按普通生產任務流程走吧?”
“就這樣,內部也不要說。”
李懷德看向在場的幾位班子成員,只這么強調了一句,便沒再說什么。
機關就是這樣,只要態度上明確要求保密的,你絕對問不出來,也不會有小道消息傳出去。
因為出了事,要連累一大串的人。
當然,沒有態度上的要求,誰說什么,這種事也沒有辦法追究。
李懷德叫了幾位班子成員,又點了李學武的名字,湊在一起討論了一下。
主要還是剛剛談到的價格,是不是要多了。
當時面對考察組,在介紹生產環境和材料質量,以及電器等等全部實現國產化,老李還是挺自豪的,所以講出了標準價。
多少?六萬八,屬實不算便宜了。
但是,據李學武觀察,當時幾位負責人應該是被觸碰到了心理預期和底線。
李學武自己想的,六萬八這個價格相當于同級別進口汽車的三分之一。
可能打動對方的不僅僅是扎實的汽車用料和先進的動力技術,還有實惠的價格。
沒錯,老李覺得要多了,人家還覺得很便宜了。
老李為啥覺得要多了呢?
當時給出的這個價格是標準價,是為了體現紅星廠開發考察用車的品牌價值。
這玩意兒咋說呢,你就理解成吹牛嗶的稅就行了。
實際上,在手工改裝和功能定置化的基礎上,無法實現軟裝流水線生產的情況下,四萬左右就已經能大賺了。
結果呢?
老李現在有點虛了,不確定這個價格是否合適了,他也是沒想到對方就下訂單了。
你們特么倒是還口價啊!
十一月五日這天,人民大報刊載了的文章,講了新一屆代表會議的要求。
“我們要吸收新血液。工人、農民、進步學生積極分子要吸收到組織里來……”
也正是這一天,社會上普遍認知的,變革的形勢已經徹底發生了改變。
對于其他人來說,還看不出這一條意見的重要性和影響力。
但李學武是“過來人”,知道從今天開始,從新的代表會議開始,就會出現農民代表當領導、售貨員代表當領導的局面了。
具體一點,對廠管委會的影響也是直接的,很多基層干部和職工代表都躍躍欲試,想要積極表現,向管理層進步。
當然了,在其他工廠或者單位,這種情況在這一條意見的影響下將要發生。
但是在紅星廠,幾乎所有廠領導,中層以上的干部都清楚,不太有可能。
因為紅星廠的大學習活動較外面是先進了半年多的時間。
在變革發展的過程中,紅星廠的腳步始終保持著領先的地位。
就算遇到了這一條意見的影響,能提普通職工到管理層的意見也是不可能的。
很簡單的道理,李懷德已經提前完成了對紅星廠管理架構的改造,他并不需要太多來自于基層的力量沖擊這種結構。
頑固的機構早在一年半以前就已經瓦解了,現在建設的是以他為核心的管理架構,他總不能自己毀自己吧?
尤其是以現在管委會為帶頭力量的管理架構,有著其先進性,不需要改變。
職工們享受著高福利待遇,紅星廠的變化日新月異,誰會想著破壞這種局面?
當然,也有做夢的,李懷德等一眾管委會領導還不能阻止那些人做夢。
但他們能敲碎這不現實的夢,根本不會給這些人上來的門檻。
以科學發展為核心編寫的三年計劃五年規劃里,根本就沒有這一條。
規劃始終強調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思想建設要始終以促進生產為目的。
基層職工,或者不具備領導素質的人白做夢,那對于擁有絕對能力和領導能力的人來說呢?
這一條意見是不是意味著他們能夠跨越資歷和年限的要求,成為廠領導呢?
這個“他們”符合條件的應該不多,都有誰呢?——
“主動一點嘛,這個還要用我教給你?”
程開元端起茶杯,看了張士誠一眼,提點他道:“人又不是在千里之外,對不對?”
“那我打個電話?”
張士誠有些拿不準地問道:“我是擔心問多了,對面會不會……”
“會什么?你在擔心什么?”
程開元瞥了他一眼,喝了熱茶過后放下茶杯淡淡地說道:“到了現在的位置上,就要把現在的工作做好,對不對?”
“這是最基礎的要求嘛。”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講道:“就說給你這么一個事,都多長時間了?”
“是,是我沒有打開思路。”
張士誠懾于以前給對方當秘書時的威壓,這會兒很直接地道歉認錯。
只是心里的苦澀如何都說不出來。
尤其是回到這間辦公室,領導新換的秘書小何客氣著給他泡茶。
身份的轉換讓他還有幾分不適應,尤其是“假想敵”的設定。
這一點倒是由領導主動幫他消滅了幻想,因為他現在沒有資格了。
以前都是他來幫領導收集機關里的信息,針對一些事情做布置。
現在呢?
連稱呼假想敵“對面”這個代號他都不能用了,說明跟領導之間拉開距離了。
他是下放鍛煉了,沒想到成了領導這里的外人。
“不要有顧慮,沙器之能做到的事,我相信你也能做到。”
程開元終究不會放棄自己培養的棋子,教訓過后自然要給一顆甜棗。
“學習嘛,禮賢下士,不寒磣。”
他給張士誠講道:“讓你去問問人家是如何做接待的,又是如何打開業務局面的,對你下一步的工作也是有幫助的。”
“你總不能一輩子在對外辦這個崗位上吧?就沒想著學習學習沙器之?”
誰特別不想進步?
全機關的人都想成為沙器之,可特么也得有個李學武那樣的好領導才行啊。
從科員一躍成為了副主任,又兼職了管委辦對外辦的工作。
現在又從對外辦的崗位上跳出去,擔任了貿易管理中心副主任的職務。
津門貿易管理中心主任是莊蒼舒,正處級干部,你說沙器之啥級別?
今年年底的干部調整名單里,一定有對方的名字。
其從去年年末開始擔任對外辦主任的位置,負責接待了第一批來紅星廠考察的外商旅行團隊。
工作成績有目共睹,得到了李主任以及其他廠領導的贊許和表揚。
今年的汽車零部件供應鏈大會,他更是出了個風頭,拿下了不少訂單,給紅星廠提供了幾千個勞動崗位。
誰不想成為沙器之?
正科級對于人家已經是觸手可得的蘋果了,下一步人家是瞄準了副處級崗位努力呢,而他呢?
領導的意思很明確了,就是要從他這里作為突破口,拿到這一次外商旅行團的接洽和溝通優勢。
不然當初沙器之調走,那個位置騰出來,領導為啥讓他下去啊。
可是吧,他和沙器之也沒有什么交情,尤其是針對“對面”的一些小動作,早就被人家所厭惡了。
現在叭叭地過去問,不是擎等著讓人家嘲諷和戲耍嘛。
不寒磣的張士誠從程副主任的辦公室里出來,臉上沒有一點光彩。
尤其是在小何的虛偽笑容相送下,好像敗家之犬一般的落魄。
他是不是成了程副主任謀劃什么的棋子?
其實他想多了,在機關這盤棋上,誰又不是棋子呢?
想要做下棋的人,他的道行還是淺了點。
張士誠不太愿意辦這件事,利用職務便利截胡景副主任的業務,真鬧起來,甭說管委會領導的臉上不好看,廠里的利益受損,到時候他一定是背鍋的那個。
他可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價值是程副主任死命保他的理由。
你說胡艷秋?
別鬧了,這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完全說不上什么事,
時間進入到十月份,張士誠能夠明顯地感受到程副主任的心態變了。
以前的謹小慎微,戰戰兢兢沒有了,面對李主任更少了一些虛與委蛇,委曲求全。
當初他是知道的,李主任和李副主任大半夜的把程副主任接出來,在廠招待所里修養了三四天。
如果按照這件事來說,程副主任真是不應該搞這么多的小動作。
可機關里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可能是站穩腳跟了?畢竟對三產工業的掌握已經達到了一定的程度。
尤其是對軋鋼工業生產的掌握,經過兩年時間的努力,生產管理處和技術設計處也有了他的影響力。
張士誠猜測,可能最近李主任的態度不明,形勢變化太過于頻繁,程副主任有感于李主任給予其的信任越來越少?
說不準,拿不定,張士誠現在也糊涂了,尤其是在走廊上遇到鄺玉生。
你敢想,連生產管理處的鄺大腦袋都積極向程副主任匯報工作了嗎?
要不怎么說,掌握了越來越多生產資源的程副主任逐漸成為了超越景副主任的廠領導,身邊聚攏的干部越來越多呢。
張士誠看了看窗外的雪花,心里難免的有些悲涼,自己又算哪朵小雪花?——
“冬天是造船的季節嗎?”
“造船還特么分季節?”
徐斯年從電話里給李學武講道:“有問題沒有,要不要我這邊發發力?”
“你特么會氣功咋地?還發力。”
李學武都被他給氣笑了,揉了揉額頭,拿著手里的電話講道:“冬天了,工程也好,船舶制造也好,注意安全。”
“知道了,你特么比老太太還墨跡——”
徐斯年在電話里不耐煩地回了一句,隨后認真地說道:“無論怎么著,這一次我絕對站在你這邊。”
“呵呵——”李學武輕笑一聲,道:“謝謝,只要你別站我身后就成。”
“去你大爺的——”
徐斯年在電話罵罵吵吵地講了一大堆,主要是關于造船廠那邊的情況。
受形勢影響,管理上還是有點問題,不過問題不大,技術性調整。
他也是發了狠,管理制度的推進加快,人事調整的速度加快,上了不少項目。
論管理,在機關坐了八年的他,最會玩這一手了。
在電話的最后,兩人又講了講紅星廠這邊的情況。
“最近程副主任可是很關心我們造船廠的生產工作啊——”
徐斯年陰陽怪氣地說道:“聽說鄺玉生都給他拜年去了?你可真夠損的啊。”
“滾犢子,跟我有什么關系?”
李學武不耐煩地瞅了門口一眼,撇嘴道:“別特么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栽啊。”
“好好好,你是好人,大好人!”
徐斯年掐著電話講道:“你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大好人了。”
“嘶!你特么怎么罵人呢!喂?喂?艸——”
李學武沒想到被這老小子擺了一道,笑著掛上了電話。
看出來了又怎么樣?這是特么陽謀!
論下棋,李學武玩了一盤雙龍鬧海。
老李和老程這兩顆棋子算是讓他給玩明白了,且等著以后吧,要死要活嘿!——
“你怎么又要上學了?”
李雪瞅了二哥一眼,撇嘴道:“一點學生樣都沒有,去裝嫩啊?”
“什么話這叫!你跟我說話呢?”
李學武瞪了她一眼,再次強調道:“在單位呢,注意點影響啊,別沒大沒小的,我現在不是你二哥。”
“你這二哥還是限時的啊!”
李雪抿著嘴角,把手里的文件交給他,嘴里別有意味地問道:“上大學是什么感覺?老師講課跟高中一個樣嗎?”
“想知道啊?”李學武抬起頭,看著妹子說道:“你好好工作,三年內,哥保準給你送大學里去上學。”
“怯——”
李雪嘴角一撇,懷疑地看著二哥說道:“大學是你家開的啊,說去就去。”
“我發現你現在明顯缺少對領導應有的尊重以及對兄長的信任程度。”
李學武眉毛一挑,道:“我可警告你啊,上大學不允許處對象。”
“你現在要是找對象了,那到時候可就上不了大學了,信不信我由你。”
“咦——說的跟真事似的!”
李雪打量了二哥一眼,問道:“是不是媽讓你打聽我個人生活的?”
“別臭美了,誰稀得管你啊。”
李學武簽好了文件遞給她,嘴里沒在意地說道:“媽的眼里現在只有孫子,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懂不懂?”
“這個世界上誰還關心你啊,也就你二哥吧,所以對我尊重點。”
“哦,你現在是我二哥了?”李雪拿走了文件,嘴角帶著笑意地白了他一眼。
“請李副主任放尊重一點啊,別套近乎,在單位呢,注意點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