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的高速路上,顧見臨坐在圍欄邊眺望著遠方的夕陽。
這條高速路是那么的空曠,就像是他荒蕪的內心。過了很久才有一輛車呼嘯著從他面前駛過,他額前的碎發被風掀起,露出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
他的眼瞳里倒映出昏黃的暮光,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原來是這樣啊。
顧見臨無聲地笑了笑。
他知道很多人自己的印象,都是冷漠啊面癱啊之類的。
但他自己清楚,他小時候到底有多么敏感纖細。
顧見臨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六歲以前,那個時候父母的關系還很和睦,還會在周末帶他一起去海水浴場游泳,雖然他有一次親眼看到有人在海里面大小便以后就再也沒下過水,但看著爸爸媽媽在水里撲騰,還是很有意思。
那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坐在沙灘邊吹著海風曬著太陽。
所有的煩惱似乎都會被潮聲帶走。
后來,爸爸就越來越忙,媽媽的抱怨越來越多。
更多的時間里,他都是一個人還空蕩蕩的房間里,看著時間流逝。
偶爾期待著鑰匙轉動的聲音,直到睡去。
再到后來,就是那天暴雨傾盆的民政局,曾經的夫妻二人分道揚鑣。
顧見臨不哭也不鬧,因為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后來的時間里他始終孤身一人,不跟任何人來往,唯一的娛樂是上網。
出門運動就是騎騎車,在黑夜里瞪著踏板沖進風里。
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向著不知名的遠方奔去,越遠越好。
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有四個月成年,可他卻連電影院或者KTV之類的地方都沒去過,因為沒有人帶他去,他自己也不想去。
但現在回想起來,或許他的人生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樣。
至少,媽媽離婚后,還在牽掛著他。
每天手機里的短信,放學后在校門口等著自己的女人。
媽媽最喜歡參加他的家長會,因為他的成績很好。
做家長的,倍兒有面子。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被陰影所籠罩的角落里。
爸爸始終在遠遠地看著他,或許是面帶笑容,但卻從不靠近。
在他在家里打游戲的時候。
在他沿著海岸線騎車的時候。
在他獨自一人沐浴著暴雨的時候。
那個男人都在遠遠的旁觀,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
然后轉身走進黑暗里,去跟命運抗爭。
都四十多歲的人了,也會很孤獨吧?
顧見臨在進入超凡世界之前,想起爸爸的時候,更多的是埋怨。
而現在,如果能再見一面的話,他會說一聲對不起。
還有一句……謝謝。
“鬼車始祖,很了不起嗎?”
顧見臨輕輕收緊了手掌,望向天空,輕聲說:“你也只是……始祖而已。”
他閉上眼睛,呼吸仿佛融入了天地間,暗合自然的規律。
枯竭的精神,仿佛枯木逢春。
意識深處,仿佛響起了洶涌的潮聲,仿佛要掀起滔天巨浪。
腦海里的祭祀少年,睜開了眼瞳。
黑暗深處的黑麒麟,赫然抬起一線黃金的豎瞳。
干枯的靈性如潮水般蔓延,滋潤著干涸的大地。
昏黃的夕陽下,孤單的影子被夕陽拉長,蔓延到后方的收費站。
收費站的商店被雜貨鋪所取代,老人依舊躺在木椅上曬著太陽,呼吸悠長。
“怪不得您讓我帶他來看這些,原來是想讓他借著這個機會感受呼吸術。”
景辭雙手插在口袋里,望著少年的背影:“像他這年紀,人生才剛剛開始,靜不下心來也正常。因此,悲傷才是最好的助力,能讓他渾然忘我。”
槐蔭躺在木椅上,眼睛也不抬:“教育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方式。”
景辭忽然說道:“像他這么自負的人,這種打擊會不會太大了?顧辭安本來能活下來,卻因為他而死。從此以后,他要背負多少?”
槐蔭卻絲毫不擔心,只是淡淡說道:“壓不垮他的,都是使他強大。”
景辭看著少年的背影:“我去問問?”
槐蔭嗯了一聲。
景辭走到少年的背后,微笑問道:“感覺怎么樣?現在你已經初步掌握了呼吸術的節奏,比我當年要快不少,跟老師差不多。”
他頗有深意說道:“呼吸術最大的作用,那就是靈性。這關乎到一個遠古的辛密,那就是古神族為什么會遷徙到地球,又為什么要不計一切的代價的,要把地球改造成古神的環境。除了古神化所需要的古神之息以外……靈性才是關鍵。”
顧見臨閉目感受著呼吸間的玄妙節奏,仿佛蒼穹和大地都在隨著自己的吐息在搏動,感受到了萬物方生的盎然生機,似乎隨時都要融入到自然里。
“像老師這樣,被冠以王之名的天災,之所以能夠在現實世界跟古神對抗,甚至在古神界也能跟他們掰掰手腕,最大的依仗就是呼吸術。”
景辭笑道:“呼吸術在人類中的地位,就如同古神語在古神中的地位,天災們就是用呼吸術來對抗古神語,這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本能,能感受到呼吸節奏的人,自然就能夠融入自然。感受不到的,這就是普通的呼吸而已。”
“天賦差一點的,在初步感受到節奏以后,或許需要十年的時間才能入定。而絕大多數人,是用一年的時間來感悟。而天才,是三個月。”
他笑道:“而我是二十天,老師是十五天。”
顧見臨呼吸悠長深沉,氣息仿佛融入了風里,流淌在天地間。
“具體要用多長時間,你大概是能感覺到的。”
景辭忽然問道:“怎么樣?要用多久?”
顧見臨深呼吸,睜開了眼睛,平靜說道:“十……”
景辭頗為詫異,瞇起眼睛:“十天?”
顧見臨繼續說道:“九,八,七……”
景辭錯愕不已,眼瞳里第一次浮現出了荒唐的神情。
“六。”
“五。”
“四。”
顧見臨坐在圍欄上一動不動,這一刻夕陽沒入地平線,黑暗如潮般彌漫。
高速路上驟然刮起了大風,無數樹葉簌簌作響。
飛沙走石。
景辭后退半步,深深看了少年一眼。
槐蔭驟然睜開眼睛,默默地挺直了腰板,滄桑的眼瞳里閃過一絲異芒。
“三。”
“二。”
“一。”
顧見臨一字一頓,腦海里仿佛仿佛響起了萬丈狂瀾的轟鳴聲。
潮聲滔天,襲天卷浪。
燕山路有一座極為奢華的獨立別墅區,恰好挨著遍布礁石的海岸線,海浪沖刷著金色的沙灘,隱約倒映著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
也像是嚴家最后的一絲體面。
峰城是一個一線城市,房價并不像首都或者魔都那樣的離譜,但自從麒麟仙宮降臨到現實以后,這些靠海地段的別墅,價格就開始瘋漲。
雖然在尋常的租售平臺上,價格似乎沒什么變化。
但實際上,這里的房子已經不是用錢能買得到的了。
因為距離仙宮的位置越近,越有可能成為覺醒,從此超凡脫俗,成為升華者。
五年前,嚴家曾以兩個億的價格,附加大量的超凡資源,才在協會手里買下了這片區域里的六棟別墅,目的就是為了培養他們家族的后代,壯大勢力。
這幾年來,嚴家風頭正盛,幾乎每天都有訪客絡繹不絕。
現如今卻只有幾片落葉凋零,在昏黃的暮光下,冷清寂寥。
一個響亮的巴掌。
風韻猶存的女人被打到精致松軟的沙發上,半邊臉迅速紅腫起來。
她托著憤怒的哭腔,叫嚷道:“你打我!好啊嚴武!你居然敢家暴我!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嫁到你們嚴家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你去死吧!”
“閉嘴!”
嚴武紅著眼睛,像是一頭發狂的公牛,憤怒大喝:“我打你?我打的就是你!打你總比你死了強!你告訴我你做了什么?嗯?你居然派人去監視顧辭安的兒子,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他的背后是什么人么?我是在救你的命!”
嚴夫人卻根本不領情,破口大罵道:“你個廢物,你連兒子都保不住,我的兩個寶貝兒子都死了!我侄女子晴也被污染了!你就在旁邊看著,你什么都不做!你好歹也是一個五階的界王,你告訴我你有什么用?”
又一個巴掌。
嚴夫人的左半邊臉也紅腫了起來。
“我廢物?你還有臉說我廢物?你這個蠢女人!你去死吧!”
嚴武暴躁說道:“來,我不攔著你!你去吧,反正你也是個四階的天師,你有本事你去找顧辭安的兒子去報仇,我看你怎么死!那他媽的是青之王啊!青之王!那是天災!1899年的那個冬天,青之王和赤之王這對師兄弟差點把協會給滅了!這就是天災!”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就你每天跟我顯擺的廢物爹,在人家面前連提鞋都不配!別說青之王了,你知道人家的大徒弟是誰么?”
他幾乎是咆哮著說道:“那個代號為惡魔的景辭,那是遠古先民的后代!一千五百年前,有一支維京人遷徙到華國,被當時的一批遠古先民奴役。那時候生下了一個怪胎,一出生就覺醒了,連當時的人都把他當成怪物!他被封印了一千多年才被釋放出來,從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個殺戮機器。”
“——你看他道貌岸然溫文爾雅的樣子,是不是覺得很親切很好說話?我告訴你,被他掏出的心臟,怕不是能圍繞峰城半圈!”
最后的一句話,嚴武的聲音都在顫抖。
嚴夫人愣住了。
“你去吧,你去報仇,我不攔你!”
嚴武憤怒地指著妻子:“你說我是廢物,那你來啊?你叫你那個爹來啊?你以為莪不想為嚴燁和嚴峰報仇?你以為我不想么?”
“你看看嚴家現在都變成什么樣子了,我們的房子已經要被回收了,沒有人愿意跟我們來往,我們被踢出了協會的超凡體系!這還算好的,陳伯均還沒來找我算賬呢!我現在四處求爺爺告姥姥,沒有人愿意理我!”
他怒吼道:“在你風光的時候,所有人都來巴結你。在你落魄的時候,別人看你就像是看一坨屎!你還以為你自己是嚴夫人?你連個屁都不是!”
嚴夫人的表情凝固。
“我告訴你,嚴家現在快完了,馬上就要變成野生的升華者家族了,就連我們家的司機都辭職了,你還在這叫叫叫?有什么用?”
嚴武冷著臉呵斥道:“我警告你,不要在背后再搞那些小動作了,兒子的仇我記著,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保住嚴家!趕緊把你娘家的人,都給我收回去!找死也不是這么找的!”
說完,他憤怒地甩手,轉身離去。
沙發上,嚴夫人紅著眼,握著手機的雙手顫抖著。
表情一寸寸的扭曲,一點點猙獰下來。
“可是,那是我兒子啊,我兒子死了,我兒子死了……”
她喃喃自語:“我的兒子那么高貴,憑什么那群不潔者還活著?這不公平,這不公平,我要報仇。我不管,我一定要報仇。”
嚴夫人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打開微信開始翻找閨蜜的聊天記錄。
雖然她們自詡為峰城的貴族,但私下里還是有不少的娛樂,比如偶爾一起去男公關俱樂部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很有門路的人,混跡于黑市。
那人據說跟一批墮落者有關系,而且還認識一個很強的殺手。
聽說那個殺手從半年前開始活躍,至今沒有失手過哪怕一次。
嚴夫人才不會聽丈夫的鬼話。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一定要為自己的兒子報仇。
無論是花大價錢請墮落者幫忙,還是聯系娘家的人脈。
找到了。
嚴夫人看著聊天記錄里的那個名字,舔了舔嘴唇。
——屠夫。
傍晚的雜貨鋪里亮著燈。
槐蔭坐在桌邊,拿勺子攪拌著南瓜粥,沉默不語。
“老師,配菜想吃什么?”
景辭在旁邊問道。
槐蔭唇邊挑起一抹笑容,說道:“十秒入定。”
景辭繼續問道:“我知道您現在心情很好,我是問您配菜想吃什么?”
槐蔭淡淡笑道:“十秒入定。”
景辭以手扶額,說道:“您還會說別的么?”
槐蔭繼續說道:“十秒入定啊。”
景辭:“……”
“景辭啊,去把電話拿過來,翻翻通訊錄。”
槐蔭最終放下勺子,只覺得晚餐索然無味,漠然說道:“今晚我要跟老朋友們敘敘舊,好好顯擺顯擺。那么多年了,終于到了我出氣的時候,這便是天道循環,風水輪流轉。那些老家伙們,一個都別想跑。”
景辭知道老師已經無法溝通了,索性便由他去吧。
“對了,老師。”
他忽然說道:“嚴家的人,好像有點不老實。”
槐蔭擺了擺手:“我今天心情好,不要跟我說這種晦氣的事情。至于嚴家的人,就留給那孩子發泄去吧,正好讓他在實戰里好好練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