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鄭修特意向霍惑約法十章。
譬如他的人只聽他指揮,他的日常起居完全由鳳北負責,他需要和鳳北睡同一個帳篷,他的飲食由他說了算,他的行程如有偏差霍惑不得過問。
林林總總十章說下來,霍惑性子爽快,點頭答應。
鄭修最后拋出了約法第十一章:前面十章即便忘了也都情有可原,惟獨第十一章千萬切記,絕不可犯。那就是,千萬千萬千萬不可招惹那頭橘貓,特別是動它背后的炸魚餅。
霍惑對此并不理解,只道赤王是愛貓之人,僅此而已。
看在赤王的面子上,貓兒不動就不動。
可真動了,那小貓咪還會咬人不成?
霍惑將赤王的話傳了下去。軍中士兵大多性子直,聞言只是大笑,大多沒放在心上。
橘貓在災防局中,雖說以“貓柱”掛名,可連大帝也不知道橘貓的特殊之處,與其他人一樣,沒見過橘貓出爪的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不過是赤王的惡趣味,橘貓以“貓柱”之名坐鎮災防局,有幾分“吉祥物”的味道。
即便知道了,估計也不會相信,這一行人中,所有人的戰斗力加起來或許都不如一頭饞嘴的貓。
這頭貓的來歷許多人都知道,是夜未央仍在的時代,一頭沒能長成“引魂燈”的可憐橘貓。橘貓毛發變黑了就是引魂燈,沒變黑就是殘次品。
橘貓仍是那頭橘貓,但早已李代桃僵,包子里面偷偷換了餡兒。
對于霍惑的不以為然,蹲在鄭修肩頭的橘貓一臉人畜無害天真無暇,歪了歪腦袋,嘴角上揚:“喵?”
霍惑嘿嘿一笑,伸出毛糙的大手摸了摸橘貓的頭。
橘貓先是嫌棄地躲著,卻沒完全躲開,最后冷著臉看著霍惑將手拿走。
鳳北與鄭修二人同時長舒一口氣。
霍惑走回軍陣中,感覺脖子后涼了一下,伸手一摸,無事發生,暗道納悶。
抵達城門,霍惑向守城士兵出示出城手諭。
趁此機會,一向不喜與他人接觸的鳳北罕見主動走上幾步,與一路默默跟在隊伍后面的月玲瓏套近乎。
“鄭修發妻,鳳北。有鳳來儀的鳳,北雁南飛的北。”
嚴格來說,鳳北與月玲瓏的關系,是要分先來后到的。
面對鳳北的友善,月玲瓏只是抬頭看了鳳北一眼,點點頭,沒有絲毫的不安與慚愧,甚至沒有面對“大婦”的自覺,只說了三個字:“月玲瓏。”
鳳北吃癟地回到鄭修身邊。
鄭修偷樂,毫不避嫌地捏著鳳北的小手:“瞧,我說過了吧,政治婚姻罷了,么得感情的。”
鳳北微笑搖頭,稍稍吃癟后,便恢復心情,并不介懷。
只見鳳北幾步一回頭,時不時閉著眼睛側耳傾聽。
過了一會,鳳北小聲附在鄭修耳邊,軟綿綿地吹著熱氣:“我覺得另有隱情。”
鄭修被吹得耳朵癢癢,掌心間回以九重一輕,嘴上隨口問:“你又偷聽了?”
“嗯。”鳳北這回大方地承認了,口吻中忽然多了一抹澹澹的傷感:“我聽見了……她心中的悲鳴。”
鄭修聞言,面露驚愕,手上動作停頓。
尼瑪地,嫁給本王有那么苦嗎?
鄭修又不禁想起驛站上的親和一欄,標的是“厭惡”。末了,鄭修輕嘆:“包辦婚姻果然是沒有幸福可言的。”
二人牽手前行,時不時耳鬢廝磨,親切至極,將其他人當做了空氣般。
走在后面的霍惑見狀,張了張嘴。看了一眼北國公主,又看了看自顧自與原配夫人調情的赤王,覺得這樣不好。
“你要不要和你家主子說說,”
霍惑偷偷戳了戳慶十三的腰眼兒:“咳咳,兩國交邦,總要給公主一點面子吧?”
“你去說?”
慶十三白了霍惑一眼,二人都年輕過,年輕時都有過故事,如今都替大人物當車夫。如此相似的經歷讓慶十三與霍惑不知不覺間熟悉起來,胡侃時頗有共同語言,暗道知音難尋,近在眼前,在神武軍與赤王雙方隊伍間,當屬霍惑與慶十三兩人最為投契。
對視片刻,二人心中懂得,面面相覷,霍惑長嘆:“人在屋檐下,”
慶十三咧嘴一笑:“不得不低頭呀!”
二人擊掌。
“霍將軍,核實過了,確實是圣上的手諭。”
“放行!”
其實這回要是換了軍中常露面的任何一位將軍帶隊,這手續或許都無需如此繁瑣。皆因霍惑退休多年,如今帶著一幫士兵,負責值勤的軍人謹慎些也是正常,誰讓霍惑看著面生呢。
城外不遠,一群黑風馬在路邊躁動不安地噴著鼻息,天寒地凍中化作一注注白氣,為這天氣增添了幾分燥熱。拴在樹上的黑風馬隊列旁,地上坐著十幾位裹著毛皮大氅、胡須濃密的蠻子,他們團團圍起,大咧咧的坐在雪地上,齊聲以蠻語放聲高歌,歌聲嘹亮放蕩,令不少路過的行商走卒心驚膽戰地走過,生怕蠻子野起來不當人,亂殺一通。
其中,一位年逾花甲、頭發花白的老人,頭頂斑禿,在一群精壯的蠻子中顯得格外醒目。他的臉上早已布滿皺紋,深深淺淺宛如刀刻,鄭修一眼看過去,第一眼便注意到老人下巴那足足一尺長的胡須,編成了幾捆小辮子,鞭子間還串有風化的骨頭飾物。
叮叮當當,胡子上的骨頭飾品隨著老者起身,發出清脆的響聲。老人邁著不疾不徐地步子朝一行人走來,緊鎖的眉頭這才舒開,他遠遠便朝月玲瓏招手:“哎喲,公主,你總算出來咯!”
老人走近時,鄭修才看清,他胡子上串著的骨頭飾品,大多是“狼頭”與“月亮”的形狀。鄭修想起了月玲瓏自我介紹時,說她是“月之氏族”的族民,頓時恍然大悟。
“狼頭與彎月,應該是他們氏族的圖騰。”
月玲瓏上前攙扶,老人低聲用蠻語問了一句什么,月玲瓏低頭沉默片刻,搖搖頭。
“他是?”
鄭修的注意力落在胡子辮老人身上。
霍惑看見鄭修臉上寫著疑惑,主動解釋:“他叫森巴,他才是這回蠻子里真正負責與禮部談判的使節。”
森巴?
鄭修嘴角一抽,這名字……算了。
稍作思索,鄭修眉頭一擰一舒,變幻極快。怪不得月玲瓏天天晚上往赤王府跑,兩國的事情便已經偷偷摸摸地談好了。
月玲瓏身為公主,并非兩國談判的使臣,而是……籌碼。
或者說,是用來聯系兩國關系的“工具”。
鄭修心中莫名地感覺到有些不爽,霍惑拍了拍鄭修的背,嘿嘿笑道:“得了,知足吧,白撿一位夫人,橫豎不虧。”
赤王眉頭一挑,不置可否。霍惑也沒在這個話題上深究下去。
使臣森巴與公主匯合后,十余位蠻子豁然起身,抖落一襲風雪。
他們望著神武軍一行,面露不善,眼中冒著野獸般的警惕與冰冷。
“差不多了。”
霍惑命人吹響號角,號角聲遠遠傳出,劃破長空。
過了一會,旗幟飄揚,一個百人方陣均騎著大乾精銳戰馬,身后大雪飛揚,向這邊飛奔而至。
轟隆隆……
地面在暗暗地震動著,百人方陣這陣仗,竟像是在戰場上發起沖鋒似地,遠遠望去,令人心生膽寒。
鄭修面色一凝,怪不得當大未央會用“軍陣”來衡量奇術師的實力與水平,鄭修凝目望去,隱約察覺到方陣沖鋒時,一股無形的氣勢宛若擰成一道,成了一個整體,面對沖鋒的軍陣,鄭修剎那間下意識地生出一股無力感。
隨著百人軍陣沖鋒,天上雪云無聲被沖出一個大洞。百人軍陣宛若一柄尖刀,氣勢沖天,噼開天上的云,云層中肉眼可見地出現了一道深不見底的裂隙,正快速地向鄭修所在的方向撕扯著。
見狀,鄭修暗暗咂舌。這已經不能單純地用“氣勢”去解釋了,惟獨能解釋的只有“門徑”。窺見門徑的捷徑是扮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著枯燥無味軍旅生活、行軍布陣的將士,絕不可能無人窺見相關的門徑。
在鄭修的門徑圖中,他早已推測出“兵”與“將”定在其中有著一席之地,只不過不知道大約在哪個位置罷了。
“吁”
為首一人率先沖出軍陣,百人軍陣速度驟減,步伐統一。
來人頭戴盔帽,紅纓高聳,神俊威武。
“末將沉石宗,鎮守浩然關二十年,見過霍將軍!”
沉石宗下馬,脫下頭盔,正正地夾在左手與腋下的空間里,露出一張正直壯年的面孔。他單膝跪地向霍惑行禮,抬頭時神情中難掩激動與崇拜。
“他還是你的……后輩?”鄭修回頭忍不住朝霍惑笑了笑,本想說“粉絲”,話到嘴邊改口了。沉石宗望著霍惑的神情,儼然一副腦殘粉的樣子。
“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霍惑怒斥沉石宗:“老子都解甲歸田多少年了,臨危受命罷了!別瞎咋呼呼地,如今這里是赤王說了算。”
霍惑朝沉石宗眨眨眼。
沉石宗聞言一愣,目光轉向鄭修,目光發直,跪地上忘了起來。
“不必多禮。”
鄭修話音剛落,沉石宗發直的目光一抖,童孔如同地震般顫著,眼睛里泛著淚花,失聲道:“鄭、鄭將軍!”
“他便是如今名揚天下的鄭王爺,赤王,鄭浩然獨子,鄭修!”
霍惑拉起沉石宗,替他引見。
沉石宗在邊關鎮守二十載,早已忘了外頭歲月變遷,眨眼已是二十年過去。鄭浩然當年揮師北上時,他還是初出茅廬的小雜兵,對鄭浩然崇拜至極。
如今鄭修站在那里,眉目俊朗,面型剛毅,面帶微笑,友善隨和,眼神中卻透著難掩的凌厲與英氣,只是一眼,沉石宗恍忽間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鄭浩然站在面前,一時失態,口出胡言。
“真那么像?”
鄭修摸摸自己的臉,關于鄭浩然的面容早已模湖不堪,他依稀只記得老爹當年虎背熊腰,高大威勐,胡須濃密。
老爹生前常去軍營,將他與娘丟家里不顧。
一番寒暄,鄭修得知此行除霍惑的百人方陣外,沉石宗也帶領了百人方陣,共兩百精英,護送和親一行人,一路向北,邁過北蠻諸國國界。
確認前方沒有更多的士兵等著后,鄭修心中稍寬。
兩百人,即便是軍中精英,也絕不可能是去打仗的。
要想憑兩百人打下北蠻,無疑是癡人說夢。
可心情稍寬后,鄭修轉念一想,心中咯噔一下。
等會。
這不是意味著,萬一進了北蠻國界,一旦蠻子他們翻臉不認賬,這兩百人進去了,豈不是連半點浪花都翻不起來?
回頭看了一眼和尚、裴高雅、鳳北、慶十三四人,鄭修暗道此行帶的人是否少了些。
只是鄭修也有顧忌,他起初生怕家中出什么變故,一是念在紀紅藕丈夫身體弱,需人照顧,便讓紀紅藕負責指揮兄弟會。而災防局那邊,鄭修也提前與魏辰、殷青青打了招呼,有任何變故隨時可用常世繪聯系,一番布置后,鄭修才放心帶鳳北等人遠行,不至于放空了赤王府,給人留下偷家的機會。
退一萬步來說,如今鄭修掌握打開裂隙,行走于外灘的技巧,皇城中留了時妖驛站,鳳北與和尚身為異人,雖說在外灘中難免受到穢氣侵襲,可到了萬一時,鄭修可隨時錨定時妖驛站,瞬息千萬里。
想到此處,鄭修望著兩百位朝氣蓬勃的士兵,心中大定。他將肩頭上的橘貓抱在懷里,橘貓起初面露不滿,喵道你想干什么,并搖了搖尾巴。
鄭修在貓貓耳邊偷偷畫餅:“無論如何,你得護著咱們的人啊,一旦我們幾人出了問題,沒有和尚替你打掃貓窩,沒有鳳北給你做炸魚餅,沒有慶十三替你看家,沒有裴高雅……好像沒他什么事,沒有本王打你屁股,你想想,你未來的日子該是如何昏暗無光?”
橘貓一聽,轉念一想,瞪大喵眼,似乎是這個道理。
于是橘貓朝鄭修豎起貓爪,大拇爪與食爪曲起,比劃了一個“放心”的爪型。
蠻子們紛紛騎上黑風馬。
黑風馬高大威勐,暗紅色的眸子殺氣外露。蠻子們望著神武軍座下的戰馬,黑風馬的確品質優良,嘶鳴間竟嚇得大乾的戰馬不安地踢動馬蹄,儼然在血統上被壓制了,蠻子們肆意發出大笑,嘴里說著聽不懂的話,目光難掩輕蔑,仿佛憋屈了許多天,終于舒了心頭惡氣。
“呵呵呵。”
霍惑目光一冷,嘿嘿笑著,搓了搓手掌,滴咕道:“這小蠻子日子過得是不是太好了。”
這時沉石宗牽了幾匹駿馬前來。
裴高雅、慶十三、鳳北,分別選了一匹。
月玲瓏默默地朝放聲大笑的蠻子那邊走。
“站住。”
鄭修拉緊韁繩,踩著馬鐙翻身而上,看著月玲瓏那瘦小的背影,鄭修忽然澹澹一喝。
月玲瓏平靜回眸,無喜無悲。
雖然鄭修沒喊名字,但月玲瓏知道,這個男人只會對她用這般冷漠的口吻說話。
“你忘了你現在是誰的人了?”
鄭修用眼神示意鳳北稍安勿躁,面朝月玲瓏漠然說道。
月玲瓏心中嘆息,認命般點點頭:“是……夫君。”
她走向鄭修這邊,笨拙地想要翻上馬背,鄭修完全沒有搭把手的意思,馬屁股扭來扭去,差點將月玲瓏顛下去。
蠻子們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臉色烏黑,瞬間沒了方才的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