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那莫山從外觀上看,筆直高聳,孤峰頂沒入云巔,飄渺云動,多了幾分虛幻與神秘。
整座山從遠處看,分成了上中下不同的三層。
底層墨綠色的樹影隨風搖曳,中層灰褐色的巖石層,再往上,白雪皚皚,與中層灰褐色涇渭分明。自遠處看,這座蠻族圣山,就像是一位穿著墨綠色褲子的高人,光著膀子,戴著一頂雪白的斗笠傲立于天地之間。
“修!”
鄭修剛飛出一段距離,便聽見身后鳳北在焦急地喚著。
回頭一看,一道身影閃電般飛速地踏著樹尖跳動,緊緊地咬在他的身后。
鄭修減慢速度,落入林中,抱起鳳北重新起飛。
鳳北生怕鄭修跑了似地,兩手死死箍住鄭修的脖子,整個人蜷縮在他的懷里,流露出一副罕見的小鳥依人的姿態。
沉默一會,鄭修扇動片翼,墨色流光仿佛將這座山一分為二,鄭修筆直向上飛。
“你胖了。”
鄭修故作輕松調侃道。
“那也是你慣的。”
鳳北笑著回了一句。
呼嘯的風刮在二人臉上。
鄭修低頭,看著鳳北那張在月色下如仙子般絕美無暇的面容。
越往上飛,風中裹挾著細雪,一點點模糊了鄭修的視野。
鳳北的五官在鄭修眼中不斷地變化著。
一時是白鯉村中,那用長發遮著臉低頭不語的小孩;一時是食人畫中,與他洞房花燭的蓋世女土匪;一時是日蟬谷中,撕下偽裝笑中帶淚的她……
鄭修低頭啵了一口。
鳳北主動回應。
末了,鄭修舔了舔嘴唇。
有種薄荷糖的味道。
旖旎過后,眨眼間,鄭修穿入云層,云間濕氣頃刻間打濕了二人衣衫。
“你猶豫了?”
鳳北閉眸傾聽,聞見心聲。
“他說,異人是常世之謬。”
“他每隔百年,會選三位異人,當作人柱,為的是維持常世與常闇的穩定。”
“也許他一死,我們眼前的世界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鄭修的口吻越來越堅定。
“但我肯定,無論他的出發點是什么,他做的事,定是錯的,沒有人活該為此而死。”
鳳北微微一笑:“你說得對。”
你說什么都對。
鳳北知道,異人之間會相互吸引。
她與鄭修之間,未必全是緣。
但走到如今,既然在一起了,就是緣。
她相信。
“我有預感,”
墨色流光撕開云層,鄭修抱著鳳北,旋轉著飛上云霄,蒼茫大地在他腳下一望無際,溝壑斑駁,山巒棱角分明。
鄭修牽著鳳北的手,目光炯炯,到了此刻,他心頭的不安、疑惑、猶豫徹底消去,只剩一種理所當然、水到渠成般的平靜。
“他就在這里。”
巴格那莫山顛,蜿蜒的上山小路盡頭,有一片不似天然形成的平臺,平臺上有一個洞窟,洞窟前坐著一位裹著黑色斗篷的人。
孤峰之巔,平臺,洞窟,黑衣人。
鄭修與鳳北在空中觀察片刻,對視一眼,心有靈犀般同時點頭,鄭修片翼一振,俯沖而下。
二人落在平臺上,巴格那莫山之巔氣溫極低,如冰窟般。鄭修呼吸間帶出的白霧,眨眼凝成細細的冰渣,在身前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渾身裹在斗篷中的黑衣人緩緩起身,沙啞的聲音從那破爛的斗篷中傳出:“你們是……?”
鄭修下巴揚起,亮出不久前才入手的狼牙遺物,口吻冷漠:“月之氏族新晉狼王,來見大天巫。”
黑衣人啞聲干笑:“數百年來,我族規矩,只有大天巫見人,從未有人求見大天巫。”
鄭修道:“巧了,凡事都有第一次。”
說著,鄭修與鳳北手牽手同時走向黑衣人。
黑衣人悶哼一聲,猛地掀下斗篷向鄭修與鳳北二人拋出。
鳳北與鄭修不敢大意,同時出手閃電般探出。
本以為那黑衣是某種奇術,不料真只是一塊破布,鳳北與鄭修同時將那黑袍撕成粉碎。
斗篷下的人卻消失不見。
黑衣人消失處,冷冽的風夾著雪不時刮過,雪影詭異地扭曲著。
“是裂隙!他從外灘逃了!”
鄭修雙腕一震,腕間彩繪刺青亮起,化作鐐銬鎖鏈延伸出來。閃電間轉念,鄭修恍然:“是白秋月!”
白秋月竟躲在巴格那莫山之巔!
鄭修剛說完,鳳北那鼓鼓的衣襟猛地被擠開,一顆毛茸茸的貓頭用力擠出,大口大口地呼著氣旋。
橘貓抱怨說差點被憋壞了。
里面空間小,太憋屈了。
鄭修看了面紅紅的鳳北一眼,暗道鳳北怎么偷偷將貓藏在那地方。
這時鄭修腰間的赤王鏡閃爍著微弱的紅光。
有人呼叫。
鄭修無暇理會,與鳳北一同闖入洞窟。
洞窟內竟有一扇通體漆黑的門,門表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一體成型,別說是門,連一點縫隙都不曾留下。
“后退。”
鳳北沒有廢話,荊棘般的紋路匯聚在她的右眼中,只見鳳北右眼中“丁未”二字瘋狂地轉動,轉念間,鳳北身后浮現出巍峨如山般的陰影,一尊可怕的身姿手握巨大的斬馬刀,鳳北右手虛握,一刀劈向那漆黑的門。
剎那間呼嘯的刀氣震得整座巴格那莫山簌簌震動,鳳北出手之后,眉頭卻一皺,上前一步,伸手撫摸著那扇門,訝然道:“黯鐵?”
“能隔絕穢氣的‘黯鐵’”
“是!”鳳北點頭。
“那就削平這座山!”
說干就干,鄭修與鳳北分頭行動。
鄭修沒有猶豫,直接取出畫師詭物,用隨身小刀割開手腕,大量鮮血涌出。
沾血為墨,天地為紙,一間血色監牢眨眼在巴格那莫山山巔落成。
“投影!”
“牢不可破!”
“驚喜囚籠!”
鄭修雙手血肉扭曲蠕動著,變化著形狀。
投影成“鄭善”的鄭修,渾身肌肉虬結,爆炸有力。
虛幻的驚喜囚籠很快搖出了相應的組合,一把粉色的剪刀出現在鄭修手中。
“喵!”
橘貓全程窩在鳳北的胸膛里看戲,嘴里啃著炸魚餅。當貓貓看見貓貓剪時,開心地搖晃著腦袋,仿佛此刻手握貓貓剪的猛男赤王就是它的代言人那般。
驚喜囚籠就是沒得選。
索性貓貓剪的性能非常適合眼下的場合,鄭修高高躍起,繞到山的背后。
鳳北一刀接一刀地斬出,堅硬的白色巖層如豆腐塊般,被無形的刃氣切成方方正正的碎片。
“萬物兩斷!”
此刻貓貓剪搭配的特質是匿蹤與震懾,出剪瞬間,粉色的剪刀一邊呈透明狀,一邊纏繞著漆黑的閃電光影。
一圈無形的波紋隨著鄭修咔嚓一剪,向四面八方蕩出,厚厚的云層竟頃刻間被一分為二,沒了云層遮擋,銀色月芒明亮地灑在圣山每一處角落。
山下,月之氏族的每一人,雖不知新晉狼王忽然飛上圣山做什么。先是山體搖晃,碎石如雨,砸在氏族里,族人避難時,天上的云猛地被劈開了一道鋒利的裂隙,月色灑下,讓整座圣山裹了一層朦朧的銀光。
愚昧的月之氏族族人紛紛跪在地上,連森巴也認為是“月神”顯靈,口中呢喃有聲。
同時,山上。
鄭修先后用驚喜囚籠搖了三次。
一次貓貓剪,一次煉獄,第三次是驚鴻,帶醫理的。
鄭修順便反哺了鳳北一口。
兩招下去,地動山搖。
結合鳳北的手段,二人幾個呼吸間便將山峰四面削平。
鄭修重新落在平臺上,他驚訝地看著眼前出現的“新事物”——只見一個通體漆黑的巨大“正方體”,安靜地立在風雪中,一眼望去,根本不像是這個世界會出現的事物。
黑正方體仿佛是一棟沒有門窗的“房子”,由黯鐵打造,不知在蠻族圣山內建成了多少歲月,若非今日二人暴力拆卸,拆去黑色正方體四周的巖石山壁,或許再過數百年,也無人得以窺見這山中密室的真貌。
鄭修直勾勾地看著那黑色正方體,片刻后下意識地說出兩字:“牢房。”
鳳北一聽,眉頭微蹙,回頭反問:“牢房。”
“這就是一座牢房。”
鄭修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連搖了三回驚喜囚籠,鄭修耗去不少體力。他一邊通過呼吸緩慢地回復著,上前撫摸著黑正方體表面,聲音中難掩驚訝,眼中同時也透出一抹果然如此的釋然:“這是一座‘牢房’!燭,他同樣在走‘囚者’門徑!”
“一切都能說通了!”
“怪不得蠻族中傳說,大天巫世世代代相傳,新的大天巫會取代死去的大天巫,一旦踏入山中密室,新的大天巫便不可再踏出圣山一步!”
“一直都是燭!新的燭,取代了舊的燭!”
“這一千年來,他都躲在這里!”
“他一直在這里!”
“可笑,燭?燭?燃燒殆盡,薪火相傳?荒謬!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他欺騙了所有人,欺騙了蠻族,用這種障眼法,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叩、叩、叩。
鄭修沉著臉敲了敲,異人與奇人的能力來自常闇,這種能隔絕穢氣的特殊材質竟成了異人與奇人的“天敵”。
“我再試試。”
鳳北深深吸了一口氣,左手漸漸浮現出一張彎弓的虛影。
她準備左右開弓,使上另一種異人術——源自謝洛河的洛河箭術。
“不用,”鄭修目光閃動:“這玩意應該只能從里面打開,好一個龜殼!”鄭修壓低聲音:“依我推測,要想劈開這龜殼,目前我的所有手段中,或許只有真正處于‘生死彌留’的‘天地交罡歸一劍意’能劈開它……對了。”
鄭修走到鳳北面前,摸摸貓頭,輕咳兩聲,腆著臉:“貓貓要不你上?”
橘貓生氣地拍著兩邊支撐物,隨后兩爪抱在胸前。
談條件。
“一個月炸魚餅,管飽。”
鄭修果斷畫餅。
貓貓眼睛一亮,猛地從鳳北懷中躥出,跳到鳳北頭上,迎風傲立。
只見橘貓用爪子在鳳北眼皮上輕輕一拍。
鳳北的右眼深處的“丁未”二字猛地停止了轉動。
頃刻間,鳳北屏住呼吸,在她視野中,渾然一體的黑色正方體,漸漸地出現了九個小點,細若針尖的小點。
“喵喵喵喵!”
橘貓傲嬌地叉著爪,浪叫不已。
鄭修在一旁及時翻譯:“它讓你同時射穿那些點點兒,話說你看見了點點?”
鳳北點點頭。
“射他!”
下一刻,得到鄭修同意的鳳北徹底放開自我,漆黑的彎弓出現在她的左手,不祥的黑霧在弓弦上匯聚,十二支箭矢散發著可怕的穢氣波動,凝成實質一般,同時射向眼中的小點。
十二連珠箭!
黯鐵的確是能隔絕穢氣不錯,但這塊黯鐵確實是人所鑄造,存在著物理結構上的缺陷。鳳北十二支箭矢射出,精準無比地落在黑色正方體的“弱點”上,霎時間,鄭修與鳳北二人清晰地聽見黑色正方體表面傳來“咔”的一聲微弱響聲。
緊接著,以落箭點開始,蜘蛛網般的裂紋向四周蔓延。
轟隆!
堅硬無比的黯鐵在片刻后,應聲碎裂,向山下砸落。
破了!
隨著黯鐵正方體的破碎,白秋月身邊坐著一具嶙峋佝僂的老人,老人盤膝而坐,赤裸上身,微弱的呼吸間,肋骨的起伏清晰可見。
鄭修猛地一愣。
燭的化身千變萬化,甚至可能是一位妓女,鄭修曾臆想過許多種燭的真面貌,卻不料出現在面前的老人,竟會呈現出如此老態龍鐘的一幕。
在老人身旁,果然是白秋月。白秋月此刻正張大嘴巴,茫然地看著碎裂的“囚室”,似乎沒料到鳳北與鄭修二人竟能打碎這堅固的囚籠。
盤膝而坐的枯瘦老人,一點點地抬頭,渾濁的眼眸中亮起了古怪的光芒。
他那滿是皺紋的額頭,印了一朵枯萎的蓮花。
“是你!”
老人忽然劇烈地喘了幾口大氣,顫抖的手指指著鄭修,渾濁雙眸深意幾變,最后定格在莫名的“驚懼”中。
“是你!”
“是你!”
“竟是你!”
“老朽想起來了!”
“都想起來了!”
鄭修與鳳北二人心中疑惑,并肩闖入。
白秋月卻驚訝地看著忽然變得瘋癲的“燭”,怒罵道:“你干什么!你答應過我的事呢!”
“是你啊!”
燭長嘆,腦袋一歪。
白秋月飛速在燭的頸邊一探,下一秒,隨手一招,角落里一根不起眼的竹竿被白秋月攝入掌中,他揮動竹竿,竟頭也不回地打開裂隙逃入外灘。
鳳北一刀向扭曲的裂隙斬出,白秋月慘叫一聲,身影消失,原地只留下了一條斷腿。
鳳北本想趁著外灘尚未徹底關閉時追上白秋月,卻被鄭修喝止了。
鄭修此刻正站在老人面前,神情復雜。
他茫然地看著鳳北。
“燭……也死了。”
與此同時。
遠在萬里之外。
皇城。
一位錦帽貂裘、衣著光鮮的小老頭,騎著小馬,又哭又笑地闖入皇城。
守城衛兵認出此人,放行了。
衛兵竊竊私語:“莫非大文豪都是這般?”
“性情中人吧!”
“不癲怎能寫出那般傳世之作?”
“也是。”
二人顯然也是大文豪的粉絲。
大文豪西門悲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
書童迎接。
大文豪西門悲面目猙獰,一巴掌將書童扇在地上。
案上筆墨干涸,大文豪西門悲竟咬破手指,雙目圓瞪,不知是憤怒還是激昂,直接以指作筆,以血為墨,在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上寫下扭曲的四個字——
“遺棄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