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遭遇戰過后。
休憩期間。
打掃戰場的兵卒們注意到奇怪的一幕。
那一位年紀輕輕受命于危的傳奇武將,鄭浩然將軍,正與一位長相與他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小卒,大咧咧地蹲在雪地上,二人姿勢如出一轍。
鄭將軍罕見地掏出寶貝酒囊,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著過期烈酒。
冰天雪地,烈酒暖身,胡吹亂侃,好不快樂。
老李頭心中好奇,吹著小口哨嘴里滴咕著“這些蠻子真該死啊”,假裝打掃戰場路過,偷偷摸摸地想要聽一聽二人在說些什么。
但老李頭還沒接近鄭浩然二十步范圍內,鄭浩然勐地回頭,瞪著老李頭,口型大開大合,無聲說出一個字:滾兒。
“好嘞!”
老李頭應了一聲,圓潤滾了。
鄭修與鄭浩然父子二人,隔著二十年的時空,如今重聚,鄭浩然起初看著有些不樂意,但說著說著也上頭了,攬著鄭修的肩膀,越說越來勁。
“兄弟,我跟你說……”
說話的是鄭浩然,這不,都稱兄道弟了。
鄭修也知道再這樣下去兩人的輩分會亂到天打雷噼的地步,但鄭修也是百口莫辯,他總不能說我是你兒子啊。
“你說你在娶娘……夫人之前,與丞相之女早有媒約,你當渣男了?”
“何為渣男?”
“就是…負心漢。”
“呸!胡說八道!我鄭浩然一生頂天立地,哪能當渣男?丞相之女矯揉造作,動不動哭哭啼啼的,看著就煩。最讓老子不爽的是,我頭一回與那女人見面,舉起拳頭,你猜后來怎了?”
鄭修神情木然:“你朝未婚妻舉拳?她沒大喊救命?”
鄭浩然哈哈一笑:“倒是沒有。那女人竟羞紅了臉說了一聲‘男女授受不親,請鄭郎不必心急’,一轉頭就跑沒影了。”
“這不是人之常情么?”
“非也!好男兒就該用拳頭說話!”
“她是女人……”
“女人怎了?一個樣!女子怎了?就不能碰拳?”
“那是自然可以的,鄭將軍您拳頭硬您說了算。……可后來呢?”
“后來丞相那老兒黑著老臉,氣沖沖殺到我府上問責。”
“后來呢?”
“談不攏。”
“然后?”
鄭修試探著問:“碰拳?”
鄭浩然搖搖頭:“我給了他一拳。他次日早朝在圣上面前參我一奏,害得老子活活受了三十杖刑。”
“等等,是左丞相還是右丞相?”
“右丞相。”
“怪不得!”鄭修一拍大腿,心道原來如此。
難怪他從前白手起家時,受了戶部不少“關照”,當了首富還和史文通不對付。戶部歸右丞相管,從前右丞相每每見了鄭修那表情就跟一大早吃了屎似地難看,原來根源在此。
這是世仇啊,后來爹走了,右丞相對鄭浩然的積怨全發泄到兒子頭上。要不是當年暗中有魏陽尊庇護,他這首富還當不成了,小時候的他,胳膊哪擰得過大腿。
鄭浩然沒注意到鄭修那怪異的目光,時間推移,很快就說起了他與鄭修娘親的相遇。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一位蒙面女賊大膽闖入鄭宅行竊,我聽見動靜,當場拿下。”
“拿下?”鄭修警覺。
“拿下了!”鄭浩然瞇著眼,仿佛在回憶著那一晚,那無知小女賊的風情,嘴角上翹,流露出一種鄭修從未在鄭浩然臉上見過的柔情。鄭浩然頓了頓,然后笑道:“我撕下她的面紗,她當時用一種宛若要吃人的目光看著我。”
“我便問他,我與你有仇?”
“她一口啐到我臉上,怒罵狗官,罵我不得好死!”
“啊?”
“嘿!后來我覺得不對勁,真要罵我,也是罵狗將軍啊,于是我仔細一問,原來我那蠢夫人,頭一回到城里,想劫富濟貧,偷錯門了!哈哈哈!”
“咳咳咳咳……”鄭修聽到這處,一口酒嗆進喉嚨,咳個不停。
鄭浩然手忙腳亂地拍著鄭修的背,生怕這小兵嗆死了。過了一會,鄭修擺擺手示意不打緊,又好奇地問:“后來呢?你與……夫人如何喜結連理?”
鄭浩然聞言,默默朝鄭修舉起拳頭。
鄭修一愣,心無旁騖地碰了一下。
鄭浩然笑罵:“老子沒讓你碰,我是說,我同樣是朝她舉起拳頭。”
“哦,”鄭修收回拳頭,點點頭:“她沒跑?”
“沒,我給她松綁了,她使了吃奶的勁打了我一拳。”
“嘶……后來呢?”
“后來,她疼得蹲地上哭了一宿。”
“……果然。”鋼鐵老爹重拳出擊,鄭修心中默默感謝上蒼,他能順利出生全憑運氣。
“然后我就問她,你想不想和我生孩子。”
“噗!”剛才鄭修還是嗆,這回一口酒全噴在雪地上,融了一大片。他驚愕地看著老爹:“她、她、她這就答應了?!”
造孽啊。
鄭修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出生來得那么突然。
鄭浩然如看傻子般的目光看著鄭修:“怎么可能?她那晚破口大罵‘傻子’,便跑了。”
“后來呢?”
“后來,她不服氣,每晚都來偷,每晚都被我拿下。最后一來二往,她習慣了,索性住下來了。”
“我草???”
“怎了?”
“……小子佩服。”鄭修朝鄭浩然拱拱手,這一回是真的佩服。可過了一會,他想著記憶中娘親的模湖形象,有點不確定,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敢問將軍夫人……姓甚名誰?”
鄭浩然搖頭:“不清楚,沒問。”
“啊?你們不是……有孩子了么?聽說叫鄭什么修什么的。”
“有孩子怎了,沒問就是沒問。過往不重要,那可是敢與我鄭浩然碰拳的女人。哈哈哈——后來我托人給她落了戶,取名春桃,讓她重獲新生。”
鄭修呆了好久。
我說我娘怎么叫春桃呢!
原來是您的口味!
不愧是你啊!我爹!
鄭修徹底對老爹服氣了。
足足呆了一分鐘的鄭修朝鄭浩然豎起大拇指。
“鄭將軍威武!我干了!”
“唉!別干!”
鄭修本想先干為敬,酒囊被鄭浩然眼疾手快搶過,這一壺沒敬成。不知不覺間二人聊了很久,鄭浩然肉疼地晃了晃酒囊,還剩一丟丟。鄭浩然松了一口氣,趕緊藏了起來,不讓鄭修再喝了。
“老鄭,時候不早了,借一步說話。”
在狼藉的戰場上原地打掃了半天的老李頭眼看兩人嘮得差不多了,沉著臉走來,低聲對鄭浩然說道。
“好!”
鄭浩然爽快起身,拍拍屁股,回頭朝鄭修伸出拳頭。
鄭修用力給了老爹一拳。
鄭浩然甩了甩拳頭,贊道:“挺有勁啊。”
說著便離開了。
鄭修看著鄭浩然與老李頭遠去的背影,他張了張嘴,朝那寬厚的背影手臂稍稍抬起,最后沉默著緩緩落下。鄭修低著頭,看著身前被熱酒融去的一小塊積雪,不知多久,鄭修釋然一笑:“足夠了。”
與鄭浩然的交談,以及這簡短的相處,父母二人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填補了鄭修兒時模湖的記憶。鄭修抬起頭,看著如棉花團般漸漸散開的積云。
雪停了。
“老鄭,我這邊……其實有份密報。”
將鄭浩然拉到僻靜處,老李頭猶豫再三,從懷中取出一管竹筒。
“哦?誰的?”
鄭浩然面色自若。
“國師。”
“那藏頭露尾的鼠輩?”鄭浩然嗤笑一聲,接過竹筒,抬掌將封泥噼開,鄭浩然從竹筒中取出一張簡易的地圖。上面標注著寥寥數語。
“在汾澗河岸,我們渡河前,那家伙偷偷交到我手里。”老李頭咂咂嘴:“他說,他知道老鄭您不信他,但他在蠻族中埋了釘子,信息可靠。信不信,由老鄭你說了算。老李我嘛,也不喜歡國師那家伙,可軍情事關重大,沒轍,這回由你說了算。”
“呵呵。”鄭浩然笑著點點頭,看著地圖上的路線與標注陷入沉思。不知多久,鄭浩然冷笑一聲,將地圖撕成粉碎。
“上面說什么了?”
“他說,我們北行深入蠻族腹地,路途兇險,強敵環繞,九死一生。”
老李頭點頭:“這話不假,老李我出門前,遺書都寫好了。”
鄭浩然深深吸了一口氣,拍著老李頭的肩膀:“放心,我鄭浩然既然敢帶你們出來,就敢將你們活著帶回去!不過,國師此人雖然藏頭露尾,行跡古怪,可圣上深信此人,他定有幾分本事。他于密信中說了一點,倒是與本將軍所想的不謀而合。”
說著,鄭浩然取出另一面地圖——那是他們行軍所用,記載了北蠻大地山川河谷的古地圖。
“咦?這地圖誰的?”
老李頭注意到,這份古地圖不是鄭浩然常用的那份。
“老霍的。”鄭浩然手掌一抹,抹去地上積雪,露出灰褐色的巖石,將地圖鋪在巖石層上,笑道:“那家伙臨走前,嘴里念叨著不能和我一同征戰北蠻,留名千古,心中遺憾,非得要跟我換地圖,說是要留個念想。”
老李頭沒說什么。
鄭浩然咬破手指,用血在地圖上比劃:“國師推測,我們一旦開始深入北蠻腹地,位于東面戰線、親自上陣的狼王,會在大約十天左右收到消息。”
“狼王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率軍北上,他定無法穩坐后方,有八成可能,他將親自率軍自東而西,趕來截殺我等。”
“他們蠻族精心培育數百年的黑風馬,善走雪地,再者蠻族善騎,他們急行軍的腳程,滿打滿算可能是我軍的兩倍有余。”
“蠻族真正的精英,都在荒原深處……”鄭浩然指著一片連綿的山脈,僅有一條路線從山脈中穿過,只見他目光一凜,手指落向那處:“數百年間,大乾與北蠻之所以多回征戰,每每大乾打了勝仗,卻難以進一步擴大戰果,全因這座山。”
“此山連綿兩千里,山勢陡峭,善攀者望之興嘆!要通過此山,除了冒險攀山,唯有一條峽谷通行。”
“這座山叫什么牙拉索山,在蠻語里貌似是‘長嘆’的意思,數百年間,多少名將飲恨此處,臨死前發出不甘長嘆!我剛從軍時,有一位老兵曾來過這里,戲稱這座山為‘嘆息之墻’。”
“按照推斷,我軍與敵軍腳程比對,如不出意外,狼王將會在我們抵達牙拉索山峽谷時,提前埋伏在那處!”
“我們將在這里,與狼王交鋒!”
老李頭聽得目瞪口呆:“等會,國師的意思,讓我們……擒賊先擒王?”
鄭浩然微微一笑,收起地圖:“應是如此。一旦我們取下狼王首級,蠻族內部本就不和,各族為了爭奪狼王之位、重新統領各族,將無暇再侵擾大乾,狼王一死,可換大乾至少十年安穩!可為我大乾贏得至少十年的休養生息的喘息之機!”
老李頭搖頭長嘆:“可這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別人那……怕是難啊!”
“未必,不慌。”鄭浩然朝老李頭舉起拳頭,老李頭一愣,習慣性地碰了碰。
鄭浩然的拳頭仿佛藏著某種不為人說的魔力,這一碰,老李頭心中安定幾分。
鄭浩然又道:“荒原氣候詭譎多變,區區凡人在茫茫天地面前,不值一提,這一點,我們與他們,同樣如此,他們也談不上天時。”
“至于人和,我鄭浩然帶的兵,沒有孬種,論驍勇論善戰,未必比他們蠻子差了!在我的統御之下,即便是一千人,擰成一股繩,定能發揮出數倍之威!”
“關鍵就在地利……”
鄭浩然嘿嘿一笑,此刻的他意氣風發、自信滿滿,他低聲在老李頭耳邊小聲耳語。
“什么?你要反攻為守?!”
聽見鄭浩然的打算,老李頭驚呆了。
戰場收拾完畢,幾乎無損的千人鄭家軍,再次踏上征程。
“噓!噓!”
走出半天,天色漸黑,背著行軍鍋的和尚偷偷摸摸騎著馬,跑到鄭修身邊。
“大哥!大哥!”
鄭修沒好氣地捂住和尚的嘴:“別瞎喊!你亂喊大哥等會被人扣一個‘結黨營私’的帽子咋整?如今隊里只有一個哥,那就是鄭浩然!”
“可他是你爹啊!”和尚覺得輩分亂了。
“什么事?”鄭修沒與和尚糾結輩分的問題。
和尚偷偷給鄭修塞了一張小紙條。
打開一看,字跡娟秀,暗藏殺氣,赫然是鳳北的字跡。
紙條上寫著鄭浩然與老李頭密謀的結果。
“又偷聽了。”
鄭修無語,他環目四顧,都沒看見鳳北的身影,便知道她又用“謝洛河”的天生異人術暗中偷聽鄭浩然與老李頭的交談。
傾聽萬物之聲的能力果真方便。
似乎和老爹的碰拳讀心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異人果真妙不可言。
看著紙條,鄭修眉頭一擰,張嘴將紙條塞進口中,囫圇吞棗般吞進肚子里。
接下來好幾天,仍時不時有小股騎兵騷擾,這回他們學乖了,遠遠地看見鄭家軍旗便吹號逃離。一旦鄭家軍扎營修葺便上前騷擾。
因此,行軍速度拖慢,有一夜鄭浩然怒了,穿著簡便的黑衣,單槍匹馬借著夜色殺進騎兵駐扎的營地中,一舉將騷擾的幾股騎兵剿滅了。
鄭浩然高高興興地提著兩桶酒回來,裝滿酒囊后,剩下的全分了下去。
鄭修后來才知道,鄭浩然之所以能精準打擊潛伏在暗處的小股騎兵,還是身為斥候的鳳北提供的情報。
當鄭家軍遠遠地看見名為“嘆息之墻”牙拉索山時,有六十七位年輕的士兵埋骨荒原,客死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