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徑,是一條路。
一條每個人都有機會窺見,有機會走進去的“路”。
門徑一途,沒有公平可言。
有的人苦其一生不得其門而入,有的人,天賦異稟,一出生便站在門徑當中。
這是異人。
但同時,在某種意義上而言,門徑對每個人而言,卻又是公平的。
為自己的門徑奇術添上苛刻的限制,可讓普通人,在特殊條件下,在短時間內,甚至在一剎間,可與異人比肩,綻放剎那芳華。
譬如此刻的狼王。
他并非天生異人。
他不過是后天機緣巧合窺見了門徑,有幸推開門扉,在門扉中窺見了奧妙的普通人。
狼王的頭發暴漲數丈,如妖魔的觸須般,在黑夜中舞動著。
轟隆,轟隆,轟隆。
狼王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拳頭,耳邊傳來崩塌的聲音。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腳下所踩的地面,向下塌陷,他沉得更深,更深,門徑異象如碎裂的拼圖般崩碎,一點點地消失,本觸手可及的門扉,永遠地關上,距離他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難以企及。
“限制”。
這是狼王最后的限制。
將他的“潛能”,將他的“可能性”,將他的“未來”,將他的“余生”,將他的“壽命”,將他的“意志”,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以“極致的限制”,擠壓在此刻,擠壓在這一瞬間,讓他擁有完完全全超越鄭浩然的實力。
剎那間。
狼王身后空間扭曲,竟憑空打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裂隙。
濃郁的黑色氣流從裂隙中涌出,貪婪地纏繞在狼王的身上。
狼王的身體越長越高,衣服碎裂,肌肉虬結,眨眼成了身高近一丈三的鐵塔巨漢。
扭曲的血月陡然落下一道紅燦燦的月芒,一道光柱將狼王籠罩在內。
紅與黑兩種光澤披在狼王體表,他的口中長出獠牙,兩手長出利爪,身上長出黝黑的毛發,看起來,就像是一頭窮兇極惡的……狼!
“鄭……浩……然!”
狼王一呼一吸間,那可怕的氣流竟掀起戰場上的血肉,以他為中心旋轉著,有如颶風般呼嘯。
他本可不必如此。
鄭浩然的軍隊早已全軍覆沒,依賴“士兵”而發揮威力的“將軍”門徑,沒了士兵,如斷了手足,鄭浩然早已是強弩之末。
狼王本可指揮全軍,人海戰術,即便會再死千百人,最終也能將鄭浩然淹沒,讓鄭浩然含恨死在他鄉的荒土上。
但他沒有。
就像鄭浩然能從拳頭讀懂男人的心思。
狼王并非常人,名為“拳頭”的語言,狼王似乎也能讀懂。鄭浩然的心思,也以某種正常人無法理解的方式,讓狼王讀懂了這個男人。
他多么渴望鄭浩然并非生于大乾長于大乾,他多么希望鄭浩然體內流著北蠻氏族的血,能與鄭浩然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策馬奔騰,把酒邀月,對月高歌,瀟灑肆意。
狼王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
即便狼王與鄭浩然之間,沒有太多的交流,也沒有過多的言語。可一個月來在峽谷兩頭的交鋒,讓狼王對鄭浩然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欣賞與渴望。
鄭浩然是北蠻的生死大敵,可鄭浩然的勇猛與氣度,卻又讓狼王感覺到惺惺相惜,希望這種隔空對峙的時光能再久一些,久一些。
說到底,狼王與鄭浩然有可能是同一種人。
屬于“以拳識人”的類型。
他欣賞鄭浩然,他渴望鄭浩然。他巴不得鄭浩然能投降,加入北蠻一方。可一旦鄭浩然真的投降叛國,卻又不再是狼王所欣賞的那個鄭浩然。
于是。
狼王踏出了這一步,這不可回頭的一步,他決定用最為崇高的敬意,用鄭浩然所希望的方式,將鄭浩然殺死在這里。
沒有保留,沒有退路,沒有猶豫。
這是荒原上,給予戰士至高的敬意!
月光投下,狼王化身狼體,身后盤踞的陰影在半空中,與鄭浩然身后的虎型陰影狠狠地撞在一起。
他們二人之間,漆黑的夜幕仿佛成了兩張紙,一張畫著狼,一張畫著虎,兩黑色的紙用力地揉在一起。瘋狂地向中間擠壓,扭曲、崩塌、撕裂、旋轉,種種奇異的變化在二人間空曠的天空上演著,變化著。
撲通!撲通!撲通!
北蠻一方,所有人震驚地望著變得無比陌生的“狼王”,他們沒有人知道狼王會突然間變成這般可怖的妖魔姿態。
畢竟是狼王啊!從驚愕中回過神,沒等他們欣喜若狂,或高呼狼王無敵,一個接一個北蠻士兵先后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中。
濃郁的血腥味在戰場上彌漫著,這里成了血與肉的屠宰場。血泊一點點地匯聚,先是匯聚成一條條溪流,溪流匯合,成了血河,血河翻涌,不知不覺間,所有人浸泡在粘稠如油的血海當中。
血海翻涌,一個個漩渦出現,從漩渦中心,暗紅的血宛若活了過來,化作一根根觸手,將昏厥的蠻族士兵拖入血泊中。
“哈哈哈哈——”
感受著狼王那突然暴漲的壓力,以及狼王身后那“狼型”的士氣,鄭浩然雖然不知道狼王犧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價,但此刻鄭浩然卻放聲大笑。
“好!鄭某,奉陪到底!”
“說好了!”
“鄭某若贏了,換大乾二十年太平!”
在鄭浩然身后,死去多時的大乾鐵騎,一動不動的“尸體”們,以李衛國為首,他們舉起的拳頭,微微顫動起來。
所有人放大的瞳孔中,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漩渦,漸漸地漩渦向眼白擴散,直到他們的眼睛變成了純粹的墨黑。
老李身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地崩解、脫落、融化。
所有尸體的變化,如老李如出一轍。
此刻,鄭浩然感覺身后像是有一只只無形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背上,起初就像一陣風,隨著那感覺越發強烈,那一只只無形的手,成了此刻鄭浩然最大的支撐。
鄭浩然長長舒了一口氣,眼前再次浮現出那一片蒼茫狼藉的大地,天空中巨大的齒輪開始轉動。
鄭浩然一步步走向狼王。
同時在門徑中,鄭浩然的意識,也在一步步走向下一扇門扉。
輕松地,推開了。
鄭浩然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微笑。
頃刻間鄭浩然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尸體們的血肉徹底融化,化作一道道可怕的血肉洪流,向鄭浩然匯聚。
鮮紅的血肉在大地上流淌著,在鄭浩然身上重組、濃縮,越發地晶瑩剔透,最后成了一件血色的甲胄。
鄭浩然渾身裹在血色的甲胄中,看不見眼耳口鼻,壓縮到極致的甲胄上仿佛有鮮血流動,隨著鄭浩然一步步走向狼王,他身后猛虎陰影越發凝實。
一只虎,
一頭狼,
惺惺相惜,
卻用盡所有的手段拼殺。
身披血色甲胄的鄭浩然,與化身惡狼的狼王。
接下來沒有任何言語,在尸骸累累一片死寂的戰場上,各出一拳,狠狠地碰在了一起。
遠處。
“鬼蜮中的鬼蜮。”
鄭修目光凝重,望著峽谷之后,那如罩子般的禁地。
這一幕,讓鄭修想起了兩百年前的日蟬谷,想起了那里發生的事。
歷史的齒輪孜孜不倦翻來覆去地轉動著,同樣的場景,又一次在鄭修面前上演。
他看著他的父親在戰場上無敵,在北蠻的土地上拼殺,將北蠻五萬大軍殺得潰不成軍。
他親眼看著父親的兄弟們全軍覆沒,看著父親天空中扭曲的血云。
鄭修喃喃自語:
“最離譜的傳說反倒是真的。”
“戰場上的血肉化作甲胄披在鄭將軍的身上,讓他所向無敵。”
鄭修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到來導致了鄭浩然一心求死,還是說歷史本該如此。
他分不清。
可他此刻沒有選擇。
鬼蜮的暗帳已經生成,讓那處徹底成了一處禁地,沒有意外的話,鄭浩然將以“人柱”的身份被拖入常闇中。
鳳北瞇著眼睛,神情復雜,望向峽谷深處。
“走!是時候了!”
暗帳的生成需要時間,常闇打開也需要過程。
鄭修右手骨骼咔咔作響,熟練地畫地為牢,再下一秒,一片墨色的羽翼伴隨著凄厲的鳥鳴聲從鄭修的肩胛骨破出。
橘貓拉了鄭修一下。
鄭修不耐煩地拍開橘貓的爪子,慘白的骨面將鄭修的面容覆蓋,他拍著翅膀,縱身飛向高空。
“我去去就回!”
飛起剎那,鄭修雙腕間鎖鏈現出真形。
“流放者!”
“投影!”
“牢不可破!”
“鄭惡!”
鄭修的身體縮小了一個尺寸。
“琉璃凈體!”
鄭修身上覆了一層瑩瑩白光,讓他的身姿在扭曲獵奇的空間里,讓鄭修此刻顯得圣賢如佛。
墨色的羽翼將天空扭曲的景致一分為二,鄭修扇動片翼,那渾然圓潤的感覺讓鄭修察覺到幾分古怪——按理說“流放者”姿態是“囚者”的弱化版,他應無法將囚者門徑發揮到極致,可此刻他卻感覺與囚者別無二致,氣息的流轉順暢自若。
鄭修納悶著,卻沒有多想,來到暗帳前,鄭修雙眸一閉一睜,兩手伸出,輕松在暗帳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進入暗帳之中。
一股如海嘯般的氣勢排山倒海地迎面而來,鄭修震驚地望著震動中央——兩道可怕的身影,一紅一黑,正以最為純粹的方式,用拳頭對碰在一起。
鄭修心念一動,片翼擋在身前,血肉碎骨激射而至,在鄭修的片翼上打出了一陣陣漣漪。
艱難地擋下余波,鄭修一振片翼,狼王胸膛凹陷,口吐鮮血,不斷地向后倒飛。
鄭浩然一拳將狼王送走,突破暗帳,飛出鬼蜮之外,生死不知。
“哈哈哈!”
鄭浩然大笑著,朝遠去的狼王咆哮:“記住!二十年之期!”
“我,贏了!”
鄭浩然身下,濃稠到極致的血泊,陡然變成了一面漆黑的“鏡面”。
鏡面光滑如玉,卻不見倒影。
除鄭浩然外,鬼蜮中再無其他活人,所有人都死了。鄭浩然成為了這片小天地中,唯一活著的人,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贏家。
墨色的色澤忽然以鄭浩然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鄭修的視野變得多彩斑斕,成了水墨畫般的畫風。一簇簇嫣紅的花兒瘋狂地從鏡面中伸出。
鄭浩然腳下鏡面突然成了泥沼,鄭浩然雙足陷入,正一點點地下沉。紅色的花纏上了鄭浩然那血色甲胄,甲胄一觸既碎,露出甲胄下他那鮮血淋漓的身軀。
鄭浩然身體表面留下了數不清的口子,都是在外力下強行崩開的傷口,看起來無比地凄慘。可見接下狼王那一拳,鄭浩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輕松。
鄭浩然一點點地向下沉。
鄭修從高空接近,琉璃凈體的抗性下,鄭修沒有半點不適,這讓鄭修對“營救”爹的計劃多了幾分把握。
伸手入懷,早已準備好的紙張洋洋灑灑地丟向半空,鄭修一掌拍向胸口,鮮血噴出,血珠子噴向半空。每一副惟妙惟肖的畫作上,臉上留空的肖像上,鄭修吐出的血不偏不倚地落在眼睛的位置。
“點睛!”
鄭修吐血,替“所有人”點上了血色的眼睛,頃刻間,畫作上的每個人“活”了過來,化作人型落地,在血泊中成了另一支無敵的“鄭家軍”!
鄭修這一切在轉瞬間完成,可見他的畫技已臻化境。
一支軍隊詭異地出現在鬼蜮中,鄭修一揮手,“鄭家軍”向鬼蜮外發起沖鋒,他只需撕開一道口子,殺出鬼蜮外,殺入北蠻軍中,然后再讓“鄭家軍”戰死,鄭修便可制造出“鄭浩然死亡”的歷史!
沒有人會察覺到真相!
活著的人只記得,鄭浩然以一人之力,擋下北蠻五萬大軍,他仍會留下傳說,他仍會拼殺出功名,他仍會成為大乾第一名將,他仍會在這里“死”去,歷史,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爹!”
鄭修臉上骨甲碎裂,他朝鄭浩然高呼一聲,俯沖而下,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鄭浩然伸出手。
“啥玩意?”
早已接受死亡,仿佛理解了一切的鄭浩然,突然聽見頭頂上傳來兒子的呼喊聲,渾身一震。一抬頭,他便看見了兒子化身妖魔的姿態,背生片翼,臉上卻綻放著如赤子般純粹的笑容。
“你來干什么!快走!”
鄭浩然怒罵。
“相信我,我能帶你出去!”
無數花叢向鄭修襲來,鄭修口中發出怒吼,手掌一翻,一柄小巧的飛刀出現。十二連!咻!飛刀上纏繞著漆黑的閃電,在花叢中穿梭,將來自常闇的美麗花朵剁成粉粉。
鄭浩然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大發神威,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覺自己好像……還死不了?
“兒啊。”
鄭浩然笑了,朝鄭修伸出那張滿是老繭的大手。
鄭修破開花叢,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能像當年從白鯉村救出鳳北那般,救出老爹。
救出……
救……
忽然。
鄭修身后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片漣漪。
一道幾乎透明的“鎖鏈”,淡黑色的鎖鏈,從漣漪中伸出,刺穿了鄭修的腦袋。
咣當!
鄭修眼前光景,如玻璃般破碎,他無法再進一步。
他呆呆地看著從自己腦袋伸出的“鎖鏈”,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流血,那根鎖鏈不可觸摸,卻將他即將接觸到老爹的去勢,生生止住了。
鄭修眼前一陣變幻,如幻燈片般的片段,閃電般在極短的一瞬間,在鄭修眼前閃爍了一遍。
片段中,他化身“深淵行者”,在戰場上大殺四方,殺死狼王,即將在救出老爹那一刻,出現了鎖鏈。
又一道鎖鏈從漣漪中伸出,刺穿鄭修的肩胛骨。
鄭修眼前又出現了別的畫面,他化身鄭善,假裝和老爹是兄弟,半途打暈老爹,想強行將老爹帶走。半途又被鎖鏈刺穿。
越來越多的鎖鏈將鄭修貫穿。
鄭修身上插滿了淡黑色的虛幻鎖鏈。
無數的幻燈片在鄭修眼前閃過,就像是他努力了無數次,最終仍是走向同一個結局。
最終,無論他如何努力,他都會被來自虛空的鎖鏈所束縛,阻止在最后一步。
一瞬間,對于鄭浩然而言,只是一瞬間,對于鄭修,卻在眨眼間,通過幻燈片般記憶片段的回溯,經歷了一次次拯救老爹而不成的痛楚。
“啊…………”
“啊……”
鄭修口中發出嘶啞的叫聲。
“這是悖論!”
“從一開始,我進來,就是一個悖論!”
“我不可能在這里救出老爹!”
“因為我一旦救出老爹,就意味著,我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從一開始就錯了……就錯了……”
鄭修瞳孔深處,一道道黑色的流光向下沖刷。
此刻的鄭修被虛空中的鎖鏈插成了刺猬,串在空中。
眼前光景一點點地崩塌,扭曲,老爹的面容越來越模糊。
鄭修忽然間,福至心靈,痛苦至極,明白了一件事。
他并非因入牢而窺見了囚者。
異人天生。
束縛他的囚籠,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
那一天入獄,不過是一個契機,一個巧合,一個……引子。
真正束縛他的囚籠,是這個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