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這頭貓兒,哪來的?”
鄭修抱著一頭可憐巴巴甩著尾巴的橘貓回來時,月玲瓏走出廳堂,滿臉地好奇。
“路上撿的。”
鄭修皺著眉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他舉著橘貓左看看右瞅瞅,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好可愛啊。”
女人對可愛的東西總是毫無抵抗力,她眸中閃亮,并不嫌棄橘貓身上的骯臟,正想上前抱一抱。
“是很可愛。”
鄭修附和著,兩手發力,將橘貓高高拋上天空。
月玲瓏那略施胭脂的小口張成了圓潤的O型,瞠目結舌。
橘貓手舞足蹈地飛上高空,變成了小小的一個點兒,直到消失不見。
月玲瓏偷偷看著夫君。
原來夫君不喜歡小動物。
月玲瓏命下人沏了一壺熱茶,在庭院中的石桌上擺好茶具時,高空中傳回橘貓抑揚頓挫的悲鳴。
“橘貓,橘貓掉下來了!”
鄭修放下茶杯,走到庭院中央,瞄準橘貓落點,肩膀一沉,橘貓落入懷中。
也不知橘貓在高空中飛翔時經歷了什么,一身的毛盡數撇向一側,整整齊齊的,臉上鼻涕眼淚在臉上的毛發打了一個旋兒。
“真沒了?”
鄭修看著橘貓普普通通被嚇壞的樣子,面露失望。可轉念一想,從前橘貓本就像極了一個“活體信號接收器”,接受了某一只常闇生物的信號。如今世界線偏移,這只橘貓變回了普普通通的貓,似乎不難理解。
簡單一次試探,鄭修確認了這一點,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燒了一盆熱水,鄭修給橘貓洗了一個澡,他用力地在橘貓身上搓著,澡盆中刷下了一層黃泥的顏色。
洗干凈后,擦干毛發,鄭修將驚魂未定的橘貓舉起,看向腿間。
嗯,母的,應該是同一只。
“遇見則是緣分,可惜你成了一頭普通的小母貓。”
橘貓蜷在鄭修身邊瑟瑟發抖,鄭修摸了摸橘貓的腦袋,也不知此刻的橘貓能否聽懂,悠然道:“放心,看在‘過往’的面子上,我不會虧待你的,我定會替你尋一頭血統純正、身體強壯西域公貓,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橘貓眼睛一瞪,毛發炸起。
“喵!”
身體強壯的公貓,哪頭母貓不喜歡呢。
橘貓看上去高興壞了。
受了鄭修一頓鼓搗,橘貓竟不懼鄭修,乖乖地蹲在鄭修的腦袋上,穩穩當當的。
頭頂橘貓在鄭家里走了幾圈,全鄭家上下很快便知道少爺心血來潮,養了一頭貓。
沒多久,慶十三拿了鄭修的那份名單,打探名單上的人的消息,他帶著消息回到了鄭修的面前。
鄭修沉默地看著那份名單,一時心情無比地沉重。
慶十三畢竟不是全能,有許多人被慶十三標注了“行蹤不明”。
有一部分,慶十三標注為“已逝”。
例如:
曾經鄭氏第一裁娘,喜兒,行蹤不明;
曾經第一工匠閆吉吉,修葺皇陵,死于塌方;
賀廚子,因一道菜不合胃口,得罪丞相之子,因奇怪的罪名被滿門抄斬;
荊雪梅,被荊氏逼嫁于宇文家繼子,在半年前于家中懸梁自盡;
鄭二娘,未有此人;
江高義,前燕州太守,死于獄中;
和尚,行蹤不明;
曾經依附于鄭家而安居樂業的奇人異士,要么行蹤不明,要么,無一善終。
鄭修面無表情地將慶十三帶回的消息動作緩慢地撕碎,丟入火中,燒成灰燼。
火光映著鄭修的臉,那張俊俏的臉多了幾分猙獰與扭曲。
鄭家少爺養了一頭野貓。
這件事很快傳入了春桃耳中。
春桃懂了,她午膳時替鄭修熬了一鍋大補湯。
里面放了人參、童子雞、鹿茸、羊鞭、枸杞、當歸、雪蓮等滋補食材。
“為娘也是過來人,知道你的心思。”春桃替鄭修勺了一大碗滿滿的,目光在面紅耳赤的月玲瓏與一臉懵逼的鄭修二人臉上瞟來瞟去,掩嘴笑道:“想要孩子,就多補補,這樣才能生多幾個白白胖胖的娃兒,何必將那心思放在貓兒身上呢。”
“啊……夫君。”月玲瓏替鄭修吹涼補湯,如哄小孩般示意鄭修張口。
春桃仍在一旁絮絮叨叨:“當年你爹也是喝了我這碗家傳秘方,才讓娘親生下了你,可別不信,這湯管用極了。”
雞湯入腹,雖說放了許多奇怪的東西,但確實清甜暖胃。鄭修不愿拂了娘親的一片心思,喝了三大碗,喝得渾身燥熱。
“還有剩,娘讓你爹嘗一點。”
春桃往瓦鍋里看了一眼,還剩不少,便裝了一些,給鄭浩然送了過去。
那補湯確實管用。
當晚鄭修與月玲瓏到了三更天才酣然入睡。
翌日清晨,院子里傳來鄭浩然那久違的笑聲。
橘貓跳到鄭修頭頂,懶洋洋地趴著。
鄭浩然仍是一襲簡單地長衫,與往常相比,他將凌亂劈散的長發束起,在院子里練拳。鄭浩然的動作很慢,一步一頓,給鄭修一種老年人在公園里耍健身操的既視感。
“爹!今日氣色不錯!”
鄭修走入院子。
鄭浩然看見鄭修頭頂上蹲著的橘貓,渾身一震。
“你這貓,哪來的!”
不料鄭浩然反應激烈,他突然一個箭步竄到鄭修面前,抓著鄭修的手臂瞪著眼睛問。
他眼中頃刻間布滿了血絲,呼吸急促。
之前鄭浩然身體不好,一直在房中修歇養病,鄭修也沒機會和鄭浩然說起當年的事。
如今鄭浩然精神神恢復不少,鄭修稍作思索,微微一笑,朝鄭浩然緩緩舉起了拳頭。
鄭浩然神情一怔,那蒼老渾濁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神采。只見鄭浩然臉上的皺紋舒緩,他大笑著,伸出拳頭與鄭修碰了一回。只是時隔二十年的“碰拳”,并沒有讓鄭浩然喜提父子重逢的快樂,他剛舒緩的皺紋,頃刻間皺得更深,眉頭擰緊,那濃眉如一片烏云,蓋在了鄭浩然那張垂老的臉上。
盞茶功夫后。
父子二人隔著一張茶幾,正襟危坐。
“你是說……”
鄭浩然果非常人,鄭修說的故事如天方夜譚,任誰聽了也會高呼一聲荒謬,偏偏鄭浩然沒花多少功夫,便消化了鄭修的話,并接受了“世界線偏移”的設定。
“在另一個世上,老子與你娘確實離世,而你,白手起家,從商斂財,一步步壯大鄭氏,最后機緣巧合,得皇帝賞識,當了赤王。”
“因為你的‘異人術’,你出使北蠻,在荒原上遇到老子殘魂,你與老子碰了一拳,便回到了二十年前,老子與狼王拼殺的古戰場上。”
“在那里,你救下老子,讓一切都變了,老子與你娘沒有死,活了下來。”
鄭修坐在鄭浩然對面,聽著鄭浩然一口一句“老子”,覺得哪里不對。可細想,似乎哪里都對。老爹在兒子面前,不就自稱“老子”么,太正常不過了。
“沒錯。”
鄭修點頭。
“不對。”
鄭浩然卻握緊了拳頭,站起身,他指著地面:“喏,站這。”
他撇撇嘴,讓鄭修站在房間的地面。
鄭修不解,但老子發話,他仍是乖乖照辦。頭頂橘貓,鄭修站穩后,他才發現自己背后正對著房門。
“你確定是你救的老子?”
鄭浩然聲音中的溫度下降了幾分,鄭修驚訝地看著鄭浩然的臉。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后,從未看見過鄭浩然對他流露出這般嚴厲的表情。聞言,鄭修一時間不知道老爹到底想說些什么,便只茫然地點點頭:“難道不是嘛?”
“不對!不對!不對!”鄭浩然忽然發瘋似地搖著腦袋,銀白長發凌亂披散,他臉上多了幾分瘋癲幾分魔怔,怒吼著,重復著,卻是一句句奇怪的話:“不對!那一拳!不是你!不是你!是誰!是誰?你忘了?你記不得了?為何老子也記不清了!這二十年來,老子一直以為是我兒子‘還沒來’!老子一直在等!在等!如今,‘你來了’!你來了!卻不是你!不是你的拳頭!二十年前,是誰將老夫,誰將老子,一拳打飛出去?為何會記不清了!老子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拳!”
“無惘的一拳!”
“不舍的一拳!”
“是誰的!”
“不是你!”
“也不是那禿子!”
“二十年前,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忘了!”
“老子也忘了!”
鄭浩然神若瘋魔,一拳砸向鄭修。
他的拳頭總是帶著某種神奇的魔力,鄭修下意識地舉拳就接。
下一刻。
一人一貓被鄭浩然一拳砸出了房間。
木屑飛濺,這一拳的余波頃刻間讓房內的瓷器碎了一地。鄭浩然這一拳讓整齊的房間變得滿目瘡痍。
鄭修背后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拖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背后磨得火辣辣地疼。
鄭浩然一拳砸飛鄭修與無辜的貓兒后,神情平靜了些許。他一步步走出房間,白發蒼蒼的他,在這一刻,仿佛重回當年,又成了那意氣風發無敵于世的鄭將軍。
鄭浩然居高臨下地俯視鄭修,用冷漠的口吻說道:
“你以為是你救了老子。”
“可事實,并非如此。”
“你只是‘逃’到了這里!”
鄭浩然毫無保留地在鄭修面前釋放著自己二十年來的疑惑與憤怒。
鄭浩然很清楚自己本應死在那里。
他下定決心。
他知道自己若活著,自己兒子原本的軌跡就會改變。
可他還是活下來了。
重點是,他忘了,是誰將他從那處救出。
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什么東西,生生抹去了一個人,存在的軌跡。
一切都變了。
鄭浩然不記得那個人是誰。
他只知道那個人對兒子很重要。
“那個人”為了兒子,不惜一命換一命,將他救出。
他卻忘了那個人,忘了那件事。
“那個人”留在世間的痕跡,只剩下那一拳給他的感覺。
所以鄭浩然活著從戰場回來后,受著世人的追捧與歌頌,他心中卻沒有一點點驕傲。
他隱約察覺到,自己能活著從那處回來,是有人舍了“他”的命。
對鄭浩然來說,人的記憶可以忘記,人存在的痕跡可以被抹去,但拳頭留下的感覺不會錯。
“你懂什么!”面對鄭浩然無端端的怒火,鄭修也怒了。他與鄭浩然父子重逢后,父子二人并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交談與接觸。鄭修所憧憬的父愛,此刻只剩下了沉重的拳頭,朝他臉上狠狠地砸。
鄭修伸手擦去嘴角的血,將貓丟在一旁。
他沖上前與老爹扭打在一起。
咚咚咚咚!
鄭浩然的拳頭狠狠地往鄭修胸口砸。
鄭修不客氣,也還以拳頭。
父子二人此刻完全沒了將軍的風范,在院子里打了起來,煙塵滾滾。
“當我爹了不起?我只是想救你罷了,我做錯了?!!”
“錯!大錯特錯!放你娘的屁!二十年前老子就跟你說了,老子生當無愧死亦無愧,我讓你救了!我讓你救了!我讓你救了!”鄭浩然一邊罵,拳頭下得更狠了。
“你是我爹!”
“呸!老子沒那么大本事!當你的爹!你爹早死了!”
“有你這么咒自己的?”
“你給老子滾回去!滾回你的地方!”
父子二人打架的動靜極大,很快便驚動了鄭宅的其他人。
當父子二人的老婆,春桃與月玲瓏,先后趕來此處時,看著崩塌的院墻,與倒了一地的樹,不由瞠目結舌,驚呆了。千百年來不是沒發生過父子打架這種事,可打得那么狠那么激烈,甚至可以說往死里打的,她們倆婦道人家還是頭一回見。
月玲瓏正想上前勸阻,春桃卻猛地拉住了她。月玲瓏納悶回頭,春桃輕輕搖頭,笑道:“男人有時候是這樣子的。”
“哈?”月玲瓏聞言一愣。
“男人有些話,用嘴巴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總會生出許多誤會。孩子他爹就是這種人,有話不會好好說,動不動就亮拳頭。”春桃話音剛落,院子里父子二人一陣扭打,又撞碎了一面墻,打到了隔壁院子。
月玲瓏驚呆了。她擔心再打下去,她們二人都成了寡婦。
春桃卻不擔心,雙眸朦朧,回想起頭一回潛入鄭家,被鄭浩然重拳出擊,當場逮住的回憶,忍不住揉揉眼睛:“說起來也可笑,你娘我呀,頭一回看上孩子他爹,就是被他一拳,給錘服了。”
父子二人打了足足一個時辰。
過了很久。
鄭宅廢墟中,一地狼藉,父子二人氣喘吁吁地躺在殘垣斷壁中。
鄭修衣服早已被打成破破爛爛的碎布掛在身上,胸口留下了一個個拳印,眼耳口鼻全是血。
可與老爹打了一架,他此刻的神情卻異常地平靜,發泄過后徹底爽了。
反觀鄭浩然,鼻青臉腫——鄭修生怕打胸口什么的打到要害,全往鄭浩然臉上招呼。
鄭浩然仰躺在地,喘了幾口粗氣,對不遠處同樣躺著的兒子喊道:“明白了?”
鄭修起身,從一旁草叢中抱起瑟瑟發抖的橘貓,放在頭頂上,他回頭看了一眼老爹,點點頭:“我明白了。”
“你倒是說說,你明白啥了?”
“我忘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略微猶豫,鄭修小聲補充:“或者是,一個人。”
鄭浩然仰天長笑:“那就去吧!你若是我兒子,丟掉的,就去找回來!”
“好!”
鄭修朝慶十三招招手。
一陣煙霧卷到鄭修背后,悄無聲息地跟著。
鄭修走后。
月玲瓏一咬牙,追了出去。
春桃蹲在鄭浩然面前,摸著鄭浩然臉上的腫脹與青紫,嘴角一抽:“兒子下手挺黑啊。”
鄭浩然抓住春桃的手,兒子一走他終于舍得喊疼了,嘴里哎喲喲地叫著。
“桃兒啊。”
鄭浩然仿佛變了一個人,卷著舌頭喊著春桃的小名。
春桃眼睛濕濕地,將鼻青臉腫的鄭浩然浮起,小心翼翼地梳理著鄭浩然的白發,鼻腔中發出了高調的哼聲。
“嗯?”
“這二十多年,苦了你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