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次,我終于找到了不那么血腥的方法——無需真的吞吃血肉與器官,只要找到肉體與靈魂的平衡點,將自己化為純粹的能量體,像果凍一樣,就能被切成小瓣吃掉。”
“然而,長久的催眠,已經讓我產生了無法逆轉的異變——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正常狀態。我病態地追逐肉體上的痛苦,并發自內心感到雀躍、欣喜、愉快。”
“最后,我意識到……其實,我一開始就想錯了,“吃”不應當是一種肉體上的食用,而是靈魂上的分享。”
——不是“食用”,而是“分享”。
蘇明安靜默地聽著。
如果不是他點出了司鵲的做法,恐怕這些東西,司鵲一直不會說出來。
這一切傾訴,都化作文字流入他的腦海,不過眨眼之間。
“然而,創生者的筆下必然有本人的痕跡,伴隨著我對于‘食用’這個概念的喜悅,在我一次又一次書寫羅瓦莎的過程中——‘食用他人’成為了人們大腦中根深蒂固的潛意識,進而產生了更為廣泛的概念:‘食物鏈’。”司鵲說:
“知識、智慧、創造力……確實是一種食用的過程,人通過大量閱讀與學習而充盈自身,從一個貧瘠之人逐漸變得博學多知,才會有“啃課本”這樣的詞匯。”
“——若說,無翼之人學會飛翔的方法,是啃噬掉他人的翅膀,令自己長出血肉,這該被視作血腥的捕食,還是偉大的薪火相傳?”
“——若在極端絕望的環境下,一個族群必須要活下去。那么,是該將靈光平分在每一個庸人的頭腦,讓他們繼續在迷茫求生,還是聚合所有靈光,打造出一個帶領所有人活下去的天才?”
這道題沒有正確答案。
但羅瓦莎給出的答案,是后者。
“而且,我并非以一人之力行走至今。”司鵲右手撫至胸口。
金光熠熠,撥開濃霧。
蘇明安在這一刻望見了許多張陌生的臉……不是第八席融合的那些麻木痛苦的臉,而是一張張幸福的、溫柔的、喜悅的臉。
金光流轉,停滯了攀升的黑霧。
“說起來,我和第八席的本質略有相像。”司鵲凝望著那些臉龐,說出了一個真相:
“每一代‘奧利維斯’……都是通過食用所有前代‘奧利維斯’遺留的智慧與靈感,而成為了新任‘奧利維斯’。”
“你那時處于回憶狀態,沒有深切地感受到。但我在正式成為‘第七十六代奧利維斯’的那一刻,能清晰感受到,前代七十五人的浩瀚智慧與淵博靈光,猶如大江大河般朝我涌來。”
“我像是瞬間‘食用’了他們的一切,明白了大地為何而起、鳥類有幾種顏色、麥子最適合施以哪種肥料、世上的七百八十六種語言……我明白了一切懂得的,一切不懂的。仿佛世界眷顧于我的掌心。”
“萬物真理,浩瀚靈光。”
“——我是通過‘食用’前代的血肉,消化這一切的。”
“故而,我必將這一切也通過‘食用’的方式,傳遞給普羅眾生。”
普羅大眾→七十五代奧利維斯們
在最黑暗、最危險、最困頓的時代,世界上出類拔萃的智者們,通過“吃掉”許多人的靈光與智慧,成為了“奧利維斯們”。
將平庸之人的智慧聚集到一個天才的腦中——他們食用擅長征伐的軍師、食用熟讀歷史的學者、食用靈感豐沛的小說家、食用精通魔法的法師……
大部分是年老之人自愿被“奧利維斯”們食用。當然,也少不了一些殘忍的弱肉強食。在極端困難的環境下、在諸神與邪惡強大種族的覬覦下,還要保持十全十美的真善美歷史,絕無
可能。
代際傳承,后代“吃掉”前代——血肉化作養分,大腦化作知識,手指化作筆桿,眼瞳化作靈光。
直到第七十五代“小白·奧利維斯”,輪到她時,她的體內已積蓄著千年萬年以來,以千萬計數的人們的靈感與智慧。
整個羅瓦莎的歷史,是一場血腥而艱難的薪火傳遞史。
直至有一人。
他名喚“司鵲·奧利維斯”,食用了先輩們留下的智慧后,他決定以身拖住世界,開啟循環。
→皇者
為了讓人們遵循集體潛意識、規避萬物終焉之主埋下的陷阱,司鵲試圖將所有智慧與靈感讓渡給眾生。
最初,他寫出了最滿意的繼承人蘇文君,想讓蘇文君幫他一起傳渡靈光,卻遭到了忤逆。
他意識到了,恐怕只剩下一個方式了。
與之前的所有傳遞方式一樣。
——食用。
食用他。
→皇者→諸神
皇者們通過“食用”司鵲,逐漸獲得了智慧與靈光。
在一些循環中,皇者們會隕落于諸神之手,被諸神食用。以此,諸神也得到了司鵲傳遞的靈光。
→皇者→諸神→普羅大眾
諸神掌握著賜予信徒智慧與靈光的手段。在一些儀式與節日中,祂們往往會大范圍賜福眾生,普及靈光。
以此,司鵲傳遞的靈光,如此通過兩大中轉,成功徹底渡給了蒼生。
普羅大眾→共計七十五代奧利維斯們→司鵲→皇者→諸神→普羅大眾
——“食物鏈”?
或許,用……“血肉薪火鏈”形容更為合適。
靈光與智慧繞了一個偌大的圈,又回到了人們自己手中。
至此,集體無意識的智慧成功扎根于人類思想基底,再加上人類自己的靈光一現,形成了“科學家們與藝術家們腦中偶爾迸發的靈感”——人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食用了先輩的經驗與智慧,也發揮了自己的創造力,使靈感如火花般,在腦海中萌發。
使這世界愈發五光十色,使這天地精彩紛呈,使毫無靈光的無翼鳥長出血肉。
聆聽天下之聲,上下求索,以觀干戈。
超越塵世,觸碰靈光,以悟萬物。
不困于現實瑣碎,不掙扎于柴米油鹽,不被迫停止創作。
——竭盡所能,為天下人打造無風之所。
食用?分享?
血腥?偉大?
高尚?卑劣?
這就是……關于“小饞貓”世界體系的故事。
這就是,羅瓦莎的故事。
“司鵲,原來……你名字里的這個‘鵲’,是‘鵲橋’的‘鵲’啊。”蘇明安半開玩笑,半恍然。
以身作為鵲橋,連接世界的每一個人。不拘對方是高貴亦或低下、富有亦或貧窮、高尚亦或卑劣、偉大亦或自私。
怪不得,他曾撞見過司鵲故意被門徒游戲的面具人分食的場面,他還以為司鵲是M犯了……呃,其實也沒錯……
司鵲是他見過很特別的原初。很難說這些行為是出自司鵲的高尚,畢竟司鵲對世界的眷戀僅僅基于對于靈感的渴望,并不出自“愛”,他的心
里沒有阿克托般的無私、蘇凜般的共情、茜伯爾般的執念,僅僅是好奇與大藝術家的探求欲。
愛的占比,并不多。
但即使如此,“奧利維斯”們做的這些事,卻遠遠超過了絕大部分滿口“愛”的人。
那雙金色的眼瞳微微彎起:
“我做這些的時候,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因為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故事。”
“但你不一樣,燈塔先生,你不是發自內心地想要這個結局。被分食后,你不會再復生了。所以,不如換一種走向?”
蘇明安輕聲道:“你的建議呢?”
他能看到黑霧逐漸漫上自己鎖骨的慢鏡頭。
看到羔羊結界外焦急的人們。
看到一張張來自第八席與司鵲的臉龐們。
世界仿佛突然變得安靜,一切也變得緩慢,他能聽到自己鮮血鼓噪的聲音,心跳漸緩的聲音……
“——吃掉我。”
司鵲·奧利維斯的聲音,于是也猶如心跳聲,在蘇明安耳畔傳導、晃動、鼓噪。低沉夾雜著苦楚的嗓音,猶如刮過的羽毛。
之前,世主對蘇明安說過,如果吃掉所有的蘇類原初,就會合成宇宙之初的“超級大蘇”。
蘇明安已經吃過了“蘇文笙”,而“欽望”、“阿克托”等原初都是已死之人,只要再吃掉“司鵲”、“蘇琉錦”、“小蘇”、“蘇凜”……
蘇明安的喉嚨里泄出悶悶的聲音,似乎想笑兩聲,又沒有笑出來:“好了,我知道你是個M了。但水母大帝與云上城神明畢竟是無辜的,對吧?再說,小蘇也很乖,作為他朋友,我總不能突然下手。”
也許他這一生,苦就苦在自己的道德標準太高。
所以明知道怎么做就能活下去,卻永遠過不了那道坎。
如果。
如果他是一個稍微卑劣的人……會不會活得更輕松些?
司鵲·奧利維斯沉默了一會,低頭笑了。
蘇明安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蘇琉錦……原本不是我的原初,對嗎?”
如今,最初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
——燈塔水母蘇琉錦,并不是蘇明安的原初。司鵲才是蘇明安的原初。
只不過,司鵲附身了蘇琉錦。
司鵲蘇琉錦凜族(靈光滿溢的食物)燈塔水母(吃不完)吃不完的靈光滿溢的食物。
司鵲最苦惱的地方,就是自己每次只能被吃一次。但成為燈塔水母就不一樣了,吃了又活,吃了又活,被吃效率比以前高了太多。
司鵲事先蒙騙……不,與蘇琉錦協商過。
司鵲偷偷下了海,把蘇琉錦打昏撈了上來,提出讓蘇琉錦把身體借給他用用。作為回報,司鵲會聯絡樂子惡魔,把蘇琉錦的靈魂送去其他世界玩一玩,比如玩家們的主神世界。
反正燈塔水母生長得很快,等把軀體還給蘇琉錦,軀體依舊是完完整整的,蘇琉錦不會損失什么。就是被當成傳遞餐具,用了很多次。
水母當然玩不過滿肚子智慧的喜鵲,以為自己是被紅塔公主撈上來的,而喜鵲是來救他的人。一聽可以去其他世界玩,再也不用被困在無聊的海里,水母頓時大喜,寫了封信放在枕頭下,把軀體讓了出去。
喂,要附我身的家伙,你聽好。
不許拿我的身體去做奇怪的事,也不許去談戀愛……
——第1213塊劇憶鏡片·我聽到了遙遠的回響。
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這就是……最初遙遠的回響。
最為有趣的是,不許拿我的身體去做奇怪的事,也不許去談戀愛。司鵲兩點都干了,令人忍俊不禁。
“所以,我原本應該附身你,是因為你附身在了蘇琉錦身上,所以我才附身了蘇琉錦。”蘇明安恍然。
白天用蘇琉錦的軀體,夜晚不使用軀體了,就能夢見司鵲。
這該是多么了解世界游戲的機制,才能整出這樣的活。
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交流了。
黑霧漫了上來,必須要做決定。
蘇明安搖了搖頭,手腕一抖,司鵲主動松開了手。
蘇明安的羽毛筆一動,繼續書寫:
——將他的吞噬權柄凝結于手掌,吞噬萬物,消化一切。這種力量將賦予……
他手腕一頓,猶豫片刻,隨即堅決下筆:
賦予玥玥。
祝君……旗開得勝,武運昌隆。
曾經,第一世界,女孩微笑著給予了獻祭前的祝福。
如今,最后世界,蘇明安在獻祭前,將她最初的祝福……還給了她。
好似一個圓,他與她首尾相銜。
那個女孩,她像一只翱翔天際的大雁,可以去任何地方。她早已不再單薄得猶如白紙,也不是乳霜與白糖構造的柔軟之物,堅實得令人欽佩。
他的冒險旅途,也是一部她的成長史。
蘇明安勾了勾唇角,羽毛筆落下,寫下最后的話:
但在最后賦予玥玥之前,且將“吞噬”之力賦予大眾。尤其是他的同伴們,以及精靈王幻加拉。
他的能量、他收集的信仰、他取得的完美通關印記、他的情感、他的靈魂、他的意志、他的理想、他的愛、他的溫柔、他的掙扎與猶豫、他的笑與淚。
——且吞下,這名為“蘇明安”的“圣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