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蘇琉錦卻接著說:
“但若有一天,我累了,我可以回你這坐坐,喝杯牛奶嗎?”
青玉攥緊了錦帕,微笑點頭道:“嗯。琉哥兒不管什么時候來,我都在這座承佛鎮。我會在檐下掛一只銅風鈴,順著鈴聲便能找到。我的奶糕做得很好,琉哥兒切勿忘了回來品嘗。”
如人夜行,未見明月。
忽遇明月,見月光照,然不知其為月。
蘇琉錦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這人世,他愈發熟悉,但是否毀滅的疑問,依舊沒有解答。
因他看過許多感動,也看過太多丑惡。
有人為了孩子沖入火海,有人卻會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親子。有人彩衣娛親割肉喂母,有人將母親活生生打死……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世事從來存在兩面之相。
一日,蘇琉錦路過一個說書人的攤位。
“話說那大圣,對著黑風妖喝道:‘嘚!你這妖怪食人血肉、拆人筋骨,今日俺老孫也教你嘗嘗相同的滋味!’”
“頓時,棒影如風,雷聲轟鳴。那妖怪被大圣一棒砸得地動山搖。妖怪哪里肯輕易認輸,立即施展妖法,變幻成百般形態。”
“這時,大圣一個騰空,飛躍至妖怪頭頂,一棒砸下。妖怪猝不及防,扭動欲逃。隨著一聲怒喝,‘妖怪,休得猖狂!’金箍棒在空中旋轉,重重擊中妖怪的腦袋……”
說書人唾沫橫飛,人們聽得聚精會神。據說,這故事是從紀年之初傳下來的,講的是一位孫大圣降妖除魔的故事。
這一刻,蘇琉錦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忽然抬手抓握,模仿那大圣舉棍的動作。
心中有個聲音在叫囂——大圣,我可以成為大圣。
大圣可以衡量一個人的好壞,好人,便放過,壞人,便打殺。毫無顧忌,肆意灑脫。
如果世界樹必須要他判斷毀滅世界的時機,他無法阻止那個時刻的到來,那么,他能否單獨留下那些好人,只懲罰壞人?
孩童般的天真在腦海激蕩,他忽然感到心潮澎湃,一直以來的重負與痛苦隨著這個想法,驟然煙消云散。
對啊,對啊……他要當大圣,大圣救苦救厄,明辨善惡。若他成了大圣,便不再痛苦了。
讓一個本性善良的人去選擇毀滅,本就是錯誤的。
他假想自己已經握起了那十萬八千斤的金箍棒,一揮之下,世界樹四分五裂。他假想自己面前是世間丑惡的化身,只需要一棒錘下,世界就只剩善良之人。
不,不,他不是大圣。大圣已經有人了。他……他要叫“大帝”!蘇琉錦……大帝!
“……你在看什么?”一個聲音傳來。
蘇琉錦側頭,是一位戴著騎士頭盔的黑發少女,身形高大,盔甲厚重。
“我是附近的一位騎士,見你在這聽了很久故事,似是沒有活干。王城在招工,你要不要去試試?”千琴微笑道。
她見他口袋干癟,身邊沒有親人,便出口相助。最近戰火翩飛,若是她能幫一位流亡人,那便好。若是他家境富裕,她這番出言丟了臉,那也無所謂。她一直問下去,總歸能幫到人的。
蘇琉錦同意了。
一直旁觀,無法觀察到這個世界的全貌,但接觸新的環境,說不定能幫他衡量世間善惡。
在王城的生活很平靜。千琴以為他是流亡之人,每到過節都會拉他一起吃飯。他與許多人坐在一起,有老人,有孩子,他們都是蒙受苦難之人,因為各種原因來到了這里。
“以前還有人陪我一起做糕點,后來,他們都走了。”酒酣耳熱之際,千琴說起從前,似有感慨。
“他們去哪里了?”一個高挑青年問道。他叫陳平,一個東方人,親族家人皆在龍族的隨口吐息中死去,他孤身來到這里找活計。
“也許是,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的地方。”千琴望著蘇琉錦,忽然笑嘻嘻托起下巴:“琉錦,你好像不愛吃菜,都沒動筷。”
蘇琉錦不需要進食,只愛貪嘴,坦然道:“我喜歡牛奶。”
“哈哈哈!這樣啊!”一聽這話,金發碧眼的騎士洛克夏大笑出聲,從兜里掏出幾顆奶糖:“早說啊!我家在草原,家里有幾十頭牛,回頭琉錦你到我家,牛奶喝到夠!”
“洛克夏,等戰事結束了,回頭去你家玩啊。”一位同僚笑道。
“歡迎,不能再歡迎!盡管敞開肚子來!”
“陳平,你干活這么猛,最近有喜事?”
“呵呵……想在王城攢點錢,家鄉有位早年一起讀書的姑娘……”
“夠不夠啊?兄弟借你點?”
“不用,不用,再干個幾年,就夠啦……”
年節夜晚,他們站在天臺上,喝得爛醉如泥,大談前途未來,聊遍天南地北。
唯有蘇琉錦站在天臺邊緣,似乎不想混入眾人。
一個大手忽然伸來,千琴笑著把他拽進人堆里,要他一起許愿。據說在跨年當晚許愿,明年便心想事成。
陳平說,要攢錢買一座大房子。洛克夏說,想讓草原的父母搬進王城。千琴說,希望見到昔日的朋友。最后,大家一起看向蘇琉錦,問他有什么愿望。
一雙雙閃亮的眼睛,匯聚于曾被世人視作“無情冷酷的天使”的白發少年。
他已不在世外,他在人世間。
他的唇邊,第一次沾了別人遞來的牛奶。
他的肩上,第一次有了別人的笑聲與掌紋。
這一瞬間,剎那幡動,他心跳一漏,想到了那年小和尚口中的“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我希望——”
他緩緩張口。
“我希望,不再遵從那棵樹給我的責任。”
他不想毀滅了。
如盲人摸象,不能見其全貌。
若得月光照,漸漸識之,是為佛性。
出世,入世。究竟何為?
那年,蘇琉錦記得很清楚,是一個很冷的冬天。
北疆的鐵騎收買了亡靈族,打入了王城,英勇的騎士們擋不住亡靈的骨刃,血灑城池。
眼看,即將城破人亡。
士氣低落之際,突然,一位英勇的黑發騎士拔出劍刃,以一人之力斬殺上百亡靈。她聲稱自己來自神山,將帶領戰爭走向勝利。眾人聞言,將她奉為“圣女”,跟隨在她的左右,隨她征戰沙場。
“圣女”千琴的旗幟之下,戰士悍不畏死,民心可用。
這時,愚蠢的國王聽信大巫師讒言,認為只有焚燒善良的靈魂,方能平復亡靈的進攻。但國王燒死了許多騎士,亡靈族依舊沒有停下。
“燒!繼續燒!這都是因為那些騎士不夠善良,亡靈才沒有停下!”大巫師如此聲稱。
越來越多的騎士死去,人人惶恐不已,王城陷入混亂。
年節當晚,千琴邀請蘇琉錦單獨喝酒。
黑發騎士大馬金刀橫坐于案,一杯又一杯緘口飲酒。蘇琉錦似有預感,沉默地望著她。
“啪!”千琴放下酒杯,醉眼笑道:“琉哥兒,這些年來,你容貌從未變過,我猜到了你的不簡單,但我不會追問。我今天,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她醉言醉語,說起很多事。
她說起陳平前些天戰死,肚腹被亡靈剖開,里面竟都是稻草。原來陳平預感到戰事不順,自己恐有不測,為了攢錢留給父母,連米粒都舍不得吃。又說起昨日死守城池的洛克夏,活生生遭人腰斬,他還有一口氣時拉著她的手,臨死前最后一個愿望,是想嘗嘗家鄉的牛奶糖塊,讓那姑娘別再等。
她說到她的父母,已經不記得容貌,只記得很久以前,自己還扎著兩個羊角辮,手上只拿布娃娃。不知何時,便換成了劍。
蘇琉錦安靜地聽著,直到千琴問:
“琉哥兒,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沉默仿佛碎開了一個泡泡,蘇琉錦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其實可以告訴她,不需要你們戰斗下去,我有世界樹賜福的力量,我現在就可以動手,把亡靈族打退,你們就都安全了。然而他的頭上仿佛戴著一個金箍,這金箍告訴他:你作為觀察者,不能違背“不得插手世間大事”的規則。
蘇琉錦,你不能救他們。
于是,他僅僅只是坐著,只能坐著。
千琴漆黑的眼瞳倒映著月色,她似乎醉了,從堂前搖搖晃晃走到堂后,邊走邊喝,邊喝邊笑。酒液灑了一地,灑遍青衫。
月光落在她肩頸,她未著盔甲,鮮明地暴露了身上縱橫交錯的劍痕,都是昔日戰爭留下的痕跡。
酒液潤濕了胸襟,她仰頭笑道:
“琉哥兒,我不是特別喜歡這個世界,但我這個人,就是見不得他人受苦。看見苦難的人,就忍不住伸出援手。”
“所以,我沒辦法看著騎士們一個個死去。”
“我知道這是大巫師的陽謀——可那又如何?”
她大笑起來,酒液濡濕衣襟:
“若要贏下此戰,必須改換國主。我已經聯系了王子托羅羅,托羅羅品性高潔,會是一位好國王。但要推他上位,必須要證明現任國王的昏庸,這需要一個契機——”
蘇琉錦抬眼。
他的手指在顫抖,眼瞳在微痛。
他似乎預感到了千琴要做什么——
黑發凌亂的女人落杯,起身,拔劍。
劍尖直指月光,她身軀硬朗,雙目炯炯有神,身姿猶如一彎弦月,嘴角含著一縷瀟灑的笑:
“——‘圣女’千琴之死。”
“‘圣女’必然具有最善良的靈魂,圣女若被燒死,流言不攻自破,失去民心的國王再不能燒死清白之士,大巫師必被處刑。屆時,王子托羅羅將借勢上位。”
“我可以殺盡上百個亡靈,卻無法逆轉一場戰爭的形勢,但‘圣女千琴’可以。如此一來,無需更多騎士被燒死,只需舍我一人,便得太平。”
“我很討厭信仰這種東西,但若是它能讓人們活下去,那我甘當這位圣女。”
“若那火燒盡我身,那便燒!”
“若那劍刺穿我軀,那便刺!”
她的嘴角揚起一抹無所畏懼的笑意,那笑中有狂放、有豪邁。仿佛已化作飄然的云,隨風而行,瀟灑無邊。
她飲盡杯中酒,仰頭大笑:
“我名千琴,阿爾查司治下戰爭圣女!”
“——今日焚我骨肉,我的骨灰將灑過蒼山,灑過大地,匯入河流,經飲水植入他人血肉,經落地而生根發芽。”
“明日,這天下萬世,蒼山河海,盛世太平,皆為我之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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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冷。
她大笑三聲,轉身出門去。
再未回看少年一眼,像是生怕產生后悔與恐懼。
蘇琉錦案上,牛奶已涼,一滴未動。
白塔阿爾查司紀年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女走上高臺,怒斥國王昏庸,細數大巫師十三條罪名,王震怒,欲捉拿圣女。圣女點燃盔甲,自焚而亡。
圣女之死驚動萬民,王子托羅羅以褻瀆圣女之名推翻親父,上位為王,頒布御令,整肅軍隊,暗殺北疆之主。
十五日后,戰爭平復。
新王托羅羅鑄祭祀鼎于高閣,刻《白塔圣女》三百言,焚巫毒典籍七千卷。
自此風調五谷,刑措囹空,足百年無金革之聲。
夜晚。
蘇琉錦為陳平、洛克夏、千琴等人的墓前放下一朵白色伊莎花。
昔日觥籌交錯,今日只他一人。
千琴說,她乃伊鳩萊爾之徒,即使死亡,或有一日還會被寫出,雖然并非她本人。
月光升起的那一刻,蘇琉錦回頭望。
昔日一起飲酒的同袍,如今化作一叢叢碑林,仿佛在回望他,問他:
——琉哥兒,你找到了你的答案了嗎?
他們仿佛在笑。
月光皎潔,螢火通明。
漸修漸現,終能覺悟——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蘇琉錦回到了承佛鎮。
順著銅風鈴的聲音,他找到了青玉。
青玉已經從姑娘變成了老婆婆,她笑著拿出幾籃奶糕:“我就知道恩人不簡單,仍是少年模樣。我練了一輩子糕點手藝,琉哥兒嘗嘗。”
奶糕很甜,很好吃,蘇琉錦吃著吃著,想起了千琴,忽然開始流眼淚。
這是他第一次流眼淚,以前或許不知為什么,現在卻有些知道了。
人悲傷的時候,原來真的是會流眼淚的。
原來,快樂了真的會笑,悲傷了真的會哭。不知不覺,他竟也成為了劇本中的“成年人”。
伊莎花落了,他不再是小孩子。
“青玉,我找到答案了。”蘇琉錦忽然說。
“嗯?什么答案?”青玉溫柔地看著他。
“我要去那棵大樹下,我要告訴它,我不要再替它觀察了。我要當大圣,我要當大帝!”蘇琉錦擦去眼淚,鄭重說:“從今以后,我是水母大帝蘇琉錦!”
青玉聽不懂,只是笑。
漫長的歲月沒能磋磨她的悸動,只不過,她不再訴說年少的沖動了。
白發少年曾拆掉她手掌的木刺,把她抱出棺材沖出婚堂。那夜她確切地望見了他眼底的星光,他這個人是熱的,硬要把他塞進冰冷的地方,他也會沖出來。
世界樹給他戴了一個金箍,叫他不插手世間萬物,叫他成為聽從緊箍咒的“孫悟空”。可他望見這世間的老人,男人,女人,小孩,他開始想拆下金箍,他開始想成為“齊天大圣”。
——若是那一天,他果斷拆下金箍成為“齊天大圣”,不再遵從“不得插手世間大事”的命令,揮舞著金箍棒打跑了亡靈族,那位騎士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李青玉依舊在笑。
她知道自去一別,以自己的壽命,再難相見。她便將自己的廚藝教予蘇琉錦,這是她最驕傲的東西。
“琉哥兒,你做飯的天賦不怎么好。”青玉溫柔道:“沒關系,我會全部教給你。以后,你若是遇見了好人,便做給他吃吧。”
“我以后才不會給人做飯。”
“未必呢,琉哥兒且學著罷,總不是壞事。教你下次做飯時,便還能記著,千百年前有一位叫青玉的姑娘,她在屋下埋了年少的一條紅綢帕,在檐下掛了一只銅風鈴。”
蘇琉錦學會廚藝后,離開了承佛鎮,前往世界樹。
他的眼神炯炯發亮,脊背仿佛長出了一對長長的、涂蠟的翅膀,幫著他朝著太陽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林青環,李青玉,小和尚,說書人,崖邊老人,陳平,洛克夏,千琴,大圣。
那么多的面孔,映照在他的眼中。
有多少人還在,又有多少人已經逝去?
他們仿佛都站在河流的對岸,朝他笑。
河流呵,人間的河流啊。
那條縈繞世間的河流,終于流淌到了他掌心中。
——人類不過一滴細雨、一縷風,世間萬物本該如晨露般短暫,又是什么讓它們變得漫長?
卻也是一滴細雨、一縷風。
是細雨滋養,使萬事生長。
是春風留痕,令萬物出芽。
眾生法相,亦如是。
——西游記的結局,“孫悟空”登上天界,不再是“齊天大圣”。
——羅瓦莎的初始,“蘇琉錦”拆下金箍,成為了“水母大帝”。
蓮龕之上,金容湛然垂目,沉香屑落似優曇。
神山下,小和尚捻著佛珠,垂首喃喃:
“如人夜行,未見明月。”
“忽遇明月,見月光照,然不知其為月。
“如盲人摸象,不能見其全貌。
“若得月光照,漸漸識之,是為佛性。
“漸修漸現,終能覺悟——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阿含經》《金剛經》《大般涅槃經》化用)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伊卡洛斯因何而死?
他們答,人間。
“唔……!”蘇琉錦捂住頭。
他松開了蘇明安的手,輕輕喘氣,無奈道:“后面的事,我想不起來了。”
蘇明安沉默了好一會,才從厚重的記憶緩過神來:“剛才那些是你的記憶嗎?”
蘇琉錦道:“是蘇琉錦的,但應該不是我的。”
蘇明安略微停頓……這話什么意思?
蘇琉錦拉著他的手,笑著:“好了,跟我一起走,前往我們真正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