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段記憶場景浮現。
醫院坐落在小鎮的邊緣,窗外,群山隱在黑暗中,像夜空積壓的黑云,小鎮的輪廓像一片湖泊,燈火是倒映自天空的群星。
南悠希痛恨這平靜的夜空,他渴求的是風浪,他要刺骨的朔氣、撲面的寒潮、席卷天地的風,將那天空的云層攪成一塊塊白色的碎片,化作鵝毛般的雪降臨下來!
然而,不管他的意志多么堅決,都無法影響到雄偉的自然。
他拉上窗簾,看向旁邊的玲奈。
妻子躺在病床上,她所不愿靠近的醫療儀器的管線,最終還是觸碰了她的身體。但是,她的美麗依舊,病痛可以奪走她的生命,但無傷她的典雅。那或泛冷色或透明的管線,就像森林里的陰濕灰暗的藤蔓和荊條,將她這個睡美人牢牢守護在內。
晚飯時,玲奈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一會兒,聽他說了一會兒話,又沉沉睡去了。她前些日子寧靜的睡顏,如今沾上了一些愁苦,南悠希迫不及待,想要用吉田町的初雪,來凈化侵擾妻子的夢魘。
他吻一下玲奈的臉,走出房間。
病房的隔壁,就是主治醫生的辦公室。五十多歲,中等個子的女人坐在辦公桌后面,看手上的檢查報告。
她告訴南悠希:“就在這幾天了,最多半個月。”
“……不能再久一些了嗎?”
一住m.quanzhifash
“我們都已經盡力了。”
醫生的嘆息聲很輕柔,她平時是個嚴厲的人,此刻,她用最溫柔的語氣與南悠希說話。
可是,不論刀子上裹幾層遮掩緩沖的布,都無法阻攔它的鋒利,在觸到人心的一瞬,刀刃便會刺破一層層布片,捅入到血肉中去。
心的刺痛讓他精神恍惚,他或許還與醫生說了什么,等他回過神,他已站在了天臺上。
他看北方的山丘,跨過那道山丘的黑影,就是玲奈想要見的湖,那片湖因為礦物的顏色而湛藍,像夏日最澄澈的天空,當地人和游客將它稱為空之池。
到初雪落下的時候,池子會冰凍起來,池中樹木的枝丫上會綴滿白色的雪,那是夢幻般的場景,那是玲奈在她短暫的一生中數次等待,數次錯過的光景,是她一生的遺憾。
這次,她也將錯過嗎?
南悠希想到去年,去年這時候,玲奈已經做完了手術,基本康復,少女說要過來看雪,如果他沒有阻攔少女,少女便不用帶著遺憾死去。
他擱在欄桿上的手掌握緊了,凜冽的風裹著寒氣,撲在他的臉上,他拉起外套的帽子戴上,看面前的黑夜。
一切都是黑色,只有黑的深淺不同,天空黑得淺些,群山黑得深些,樓下的花壇黑得深些,前面的空地黑得淺些,他的視線追逐著濃淺的邊界,尋找他也不清楚的東西。
在這一片黑的雜燴中,他忽然看到了幾點白。
起初他以為是盯著黑夜久了,大腦產生了幻覺,他揉揉眼睛,放松大腦,看向遠處。
越來越多的白從天空落下了。
是雪。
下雪了。
雪下得太突然,讓南悠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出手,捧幾片細雪,湊在近處瞧。
白色的雪花迅速被體溫化作了白色的冰,又化作透明的水。
越來越多的雪花落在他的手掌,他將一小片白色的雪放在舌尖,一點冰冷在他的舌尖散開。
和雪花一同化去的,還有囚禁著喜悅的憂愁,歡喜噴薄而出。
他快速跑下天臺,跑到二樓的病房里。
玲奈還在沉睡,他輕輕喚妻子的名字,妻子沒聽見他的聲音,眼睛緊閉著。
這一瞬間,南悠希感到遺憾,他想要和妻子一同觀看這場雪,分享他的喜悅,分享他從細雪中感受到的希望。
很快,這份遺憾轉化為了慶幸。
他慶幸自己沒能叫醒妻子,沒有讓命運對自己的戲弄波及到妻子的身上。
兩小時后,雪停了。
這短暫細小的雪,根本無法鋪滿空之池的枯枝,根本無力凍結空之池的湖水。
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草地上僅留的一小片雪,迅速融化了。
到了中午,已看不出雪的痕跡。
你欣喜若狂,從未來過北海道的你,將天空的第一次飄雪以為是了初雪,你很快得到了教訓,雪只下了一陣,第二天的朝陽一曬,再沒有了痕跡。
伱體會到了妻子曾經的感受,體會到了她常遭受的,命運惡劣、卑鄙的把戲。
第一場雪后的三天,一片晴空。
你將雪娃娃掛在窗邊,你到神社向神明祈禱,你在占卜屋里尋求塔羅牌的指引。
十一月底,氣溫驟降,你問當地最老的居民,他告訴你,真正的初雪即將落下。
但是,妻子已經等不及。
妻子已有兩天沒能醒來,她的生命如同雨天漂流在河面的折紙船,風浪隨時會吞噬她。夜深人靜時,你能聽到她痛苦的喘息。
十二月三日中午,妻子離世了。
十二月四日凌晨,下雪了。
雪下了一夜,到白天,你和她的兩家人趕來時,雪已沒過了腳面。
在雪中,你們辦了葬禮,你早已準備好她的棺槨、她的墓地。你將她葬在空之池對面的山坡上。
將一串紫陽花放在她的墓前,起身時,你見到了不遠處的空之池。
從山坡看去,冰結的湖面并非湛藍,而是蔥白的青色。雪包裹住了因湖水的淹沒而死亡的樹木的枯枝,遠遠望去,樹好似剔透的水晶,雪好似飄在蔥白的湖面。
空之池的上方,因雪而顯得色淺的天空寧靜地倒扣著,白云飄在山的后面,分不清是未落下的雪,還是被雪掩蓋的山峰。
湖之青與雪之白,空之青與云之白,天與湖、云與雪、青與白,在你的視野中交匯,交融,你恍惚了,雪是妻子的肌膚,云是她淺淺的笑臉,天與湖是布滿了背景的淡藍色的紫陽花。
你于空之池的初雪中,瞧見了已故妻子絕美的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