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女口中說出的曖昧的謊言越來越不像話,你捏住了她的臉頰,阻攔了她的胡編亂造,用小小的疼痛教訓她。
你的動作正合少女的心意,她歡喜于得到了你的親近,讓之前有意不觸碰她臉頰的伱,破了自己立下的戒條。
你望著她的笑臉,你想,也許從你們重逢的第一次見面,少女所渴求的,便是恢復以往的關系,回到過往的親近。
她學著電視劇里說出的放蕩的話語,并未沾上情色感,也未沾上欺騙,她就像說要順著雨簾爬上天空的孩子,話語中是無瑕的純真。
雨越下越大了,一時半會兒沒有停下的趨勢,茉優問你,要不要手牽手跑步回家。
你拒絕了她的提議,到你們躲雨屋檐的主人家,借了兩把傘。
宅子前,上坡的路段沒有樹木和墻壁遮擋,從海面刮來的風吹得路邊石子咔咔作響,你告誡茉優,牢牢抓住手上的傘,不要被風卷走了。
你的提醒抹去了她假裝傘被風刮走,到你傘下的可能,少女不滿地睨你一眼,走到了前面去。
她手上的傘很穩,倒是你沒有經驗,差點兒叫風搶走了傘。
到家后,你從臥室里拿出畫架,支在檐廊下,少女坐在你的身后,捧著精致的,還帶著些稚嫩的臉,看你繪畫。你畫的是雨中的庭院。
她突發奇想,跑到雨簾下,讓你將她也畫在畫里,雨水陰濕,但她的笑臉燦爛。你揪著她的嘴巴,拉她回到屋檐下。
你們的衣服都濕了,你們先后洗了澡,換上干衣服。
你感覺到,今天的少女有些興奮,你想,這或許是因為你,你不知道這是好是壞,雖然你已明白,少女對你的情感并非直白的愛戀,但是,只有在學術中,在虛幻的理論里,才有情感的明確詞匯,現實中的情感往往模糊不清,無法下一個準確的定義,憧憬和回憶,也能催生出永遠待在一起的想法來。
雨一直下到了夜晚,晚餐后,雨小了些,但雷聲更隆了。
你躺在臥室的床上,靜靜聽窗外的雨和雷,腦海中回想少女的動作、言語和姿態,想幾日前突發靈感的,那幅少女畫應該怎么畫。
你臥室的門被推開了,茉優抱著枕頭,站在門邊,說她害怕雷聲,想要睡在你的旁邊。
你拒絕了她。小時候,你在雷雨天問過幼年期茉優,女孩的回答是這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不覺,你已在歌島上待了一個月,母親發消息給你,問你的近況,你才發覺自己已經度過了修養期。
你準備用時間來糾正少女對你的感覺,來化去少女回憶的糖衣,你失敗了,少女對你的親近不只沒有減少,還與日俱增。
你之前定下的導游問你,什么時候繼續接下來的旅程。
你遲疑許久,回復他,一周后你就會回去御崎,準備出發。
你已完成了海面的畫,院子的雨還有幾天也將畫完。你準備將這兩幅畫一幅送給櫻之丘的同行,一幅送給茉優,做別離的禮物。
你決定在雨院畫完成的時候,告訴茉優這個消息。這是你的拖延。
你因別離而生出愁緒,于是將更多的精力用在繪畫上,用色彩來涂抹掉自己的淡淡的哀傷。
你的逃避反而讓你逃避的時間減少了,你只用一天就畫好了畫。
第二天晚餐的餐桌上,你準備告訴茉優離開的日期。
在你說出口前,少女和你說了一件事,她說,這周五有一個小測驗,她要集中注意力和精神,備戰這次測驗。
你的話于是不好說出口了,你不想因自己的事影響到少女的考試。還有兩天就是周五,你想等到周六再說。
周五過后,茉優又說,櫻之丘有繪畫的比賽,下周就是報名截止的日期,她還沒有滿意的畫作,必須在這一周里畫出滿意的畫才行。
她搬出自己以前的畫,請求你的指點。
盡管已從她的話語中知道了她小時候學過美術,你還是驚訝于她堅持了繪畫的道路,在你的記憶中,少女最強的地方是知識領域,而不是藝術領域。
你翻看了她的畫,贊嘆她的筆觸和色彩運用,你因這些驚訝而暫時忘記了離開的事,等你回想起來,你已應下了她的要求,要指點她畫出一幅滿意的畫來。
你不得不調整了離開的日期,你與導游道了歉,推遲了旅行行程。
在茉優小時候,你與她的家人說,要教她繪畫,實際上,你只是淺淺教了她一些基礎,女孩上手繪畫的時間屈指可數,時間都用在了家務、種地和與你聊天游戲上。
到歌島一個多月,茉優只是看你繪畫,從未自己畫過。
你的心中生出奇特的感受,你和少女關系親近,但你的繪畫和少女的繪畫,仿佛是一條平行線。
少女向學校請了假,專心繪畫,終于在報名截止的前一天,交上了自己的畫作。
她畫的,是你的房間。
藍色的被子安靜躺在床面,罩在窗戶照入的陽光里,床鋪的影子落在地板上,蓋住了拖鞋的大半,只余兩個小小的鞋尖,探入金光中,寫字桌上的水杯、平板和筆記本電腦隨意放著,椅背上掛著一件T恤……
房間里沒有你的蹤影,但被子的稍許雜亂,拖鞋擺放的不整齊,水杯里的水,平板和筆電亮起的屏幕,椅背的衣服,都顯露出你的存在來。
少女給這幅畫起的名字很直白——悠希的房間。
畫完成的第二天,你賴了床。此前為了指點少女,你都早早的起來。
你以為,繪畫指導已經過去,你將離開這座島嶼。
這是你的一廂情愿,少女闖入你的房間,搶走你的被子,拉你的手,拖你起床。
你迷迷糊糊地跟著她來到客廳,畫板上蒙了新的畫布。
她說,那幅悠希的房間還不夠完美,她要畫出更加美麗的畫來。
她沒有說要你留在歌島,你還沒有說你要離開的事,但她的神態,她的話語和眼神,都在挽留你。
你再次推遲了離開的日子。你想,再教少女一個月的繪畫,就當彌補小時候的師徒情分。
在教導少女的過程中,你發覺了一件事。茉優并無繪畫的才氣,在她的畫中,沒有一絲自我的風格,她是在模仿你。
你松了口氣,若是少女十項全能,你反倒要害怕起來了。
即便沒有那份才氣,少女只要在繪畫的道路上走下去,也可以成為大師級的人物,絕大部分畫家終其一生,都沒走到比拼才氣的階段。所以你沒有勸說她。
又一個月過去,準備離開的你,又遭遇了新一輪的事件,繪畫比賽的評獎即將完成。
你多等幾天,等到了評選結果。
少女的畫拿到了金獎,頒獎的地點在市區美術館的禮堂。
你看網上發布的,這次比賽的優秀作品展示,感到疑惑。
在你看來,茉優得金獎的畫,比銀獎的那一幅畫要欠缺一些技巧,只比銅獎那幅稍微強一些。畢竟,少女沒有將全部時間用在繪畫上,學畫也晚,還缺少名師的指導,能自己畫到這個程度已是天賦異稟。
你不解,為什么得金獎的是茉優,而不是銀獎那位。你想,也許是因為評委的喜好,藝術是個主觀的領域,個人的感覺占了極大的分量。茉優的畫和銀獎的畫只是差一點,并沒有拉開差距,遇上喜歡她風格的評委,排名高些也正常。
真是如此嗎?
你又仔細打量一遍優秀作品的展示,除了金獎和銀獎的畫,別的排名都很公正。
你掃視一下兩個獲獎作品的名字,心中有了答案,這個答案讓你啞然。
銀獎:小池櫻《櫻樹下的水洼》;金獎:朝霧茉優《悠希的房間》。
盯著悠希兩個字瞧一會兒,你捏了捏鼻梁。
果然,幾分鐘后,給你碼頭畫室鑰匙的畫家打電話給你,問你去不去頒獎典禮,問這次獲獎的中學生們,有沒有榮幸得到你親手頒發的獎杯。
你答應下來,并讓對方修改了獎項的排名,將銀獎的那位提到金獎上來,銅獎順位補上銀獎,如此排序。
頒獎的禮臺上,你的出現讓到場的藝術圈人士都很驚喜,尤其是得到金銀銅獎的四位。
整個禮堂因你的出場而喧嘩一片,隔一陣才安靜下來。
你給四人頒發了獎牌和獎杯,獎牌將留在他們學校的美術室,獎杯屬于他們自己。
差點兒被茉優頂去金獎的少女今年高三,她的父親就是你來櫻之丘時招待你的幾位之一。
你因心中隱隱的愧疚,多與她說了幾句話,夸獎、指點她的畫作。
回到家,茉優很生氣。
記憶場景顯現。
頒獎后,茉優將獎牌交給隨行的老師,拿著獎杯和南悠希回到了歌島。一路上,少女一句話不說,不時轉過頭,瞥一眼南悠希,又轉回頭去。
南悠希沒去管她的小別扭,他在想怎么提離開的事,他已經拖了許久。
回到家,他坐在客廳的矮桌旁,本想回憶一下在歌島兩個月的生活,這一復盤,他發覺了不對。
之前的事情不提,單說這次畫畫的事,少女是故意隱瞞了自己學繪畫的信息。
在來歌島的第一個月,他一次也沒有見到少女畫畫。少女每天一放學就回家,她在學校里不可能畫,在家如果也不畫,哪來的繪畫經驗,哪里能畫出得金獎的作品來?她是故意停下了繪畫的練習。
他看院子里的茉優,少女抱著衣服,后腦勺朝他,快步走開了。
少女為什么要藏下繪畫的事?
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答案已經給出了。
如果南悠希早知道少女學了畫,一定會早早地開始指點少女,少女也會早早地畫出能參賽的作品來。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因為繪畫比賽的事情而留下來。
他又想少女說他是自己未婚夫的事,想碼頭旁畫室的鑰匙,想少女在和他相處的日子里露出的狡黠來。
他想,在今天晚上,少女一定會給出新的理由。
昏黃的太陽沉入了海的波紋中,天完全暗下來了,繁星綴在黑布上。
茉優從廚房走出,手上只端了一個碟子,她將瓷碟放在南悠希的面前。
“晚飯,快吃吧。”她裝作冷淡。
南悠希低下頭,碟子里只有一根巴掌大的黃瓜:“居然不是豆芽,我應該感動一下嗎?”
豆芽是只有兩人才知道的,從小時候的經歷中生出的梗話,茉優淺淺笑一下,又板起臉。
“因為悠希和那個女人說了三分鐘的話,和我只說了十三秒,所以懲罰悠希只吃黃瓜。”她嚴肅得像宣讀判詞的判官。
“我和茉優說的話,加起來得用天這個單位了吧?”
“不一樣,我要的是在禮堂的話!”
少女話鋒一轉:“不過,悠希要是抱抱我的話,我就原諒悠希,給悠希做最喜歡吃的漢堡肉。”
“那我還是吃黃瓜吧。”南悠希拿起碟子里的黃瓜咬一口,口感清脆。
“唔——!”茉優含一口氣,鼓起兩邊的臉頰,瞪面前的男人。
南悠希轉過身,不去看她。
少女走到他的身前坐下,將后背往他的懷中靠去,想要強硬地鉆到他的懷里去,南悠希往旁邊挪了挪屁股,少女收不住身子,仰倒在地板上。
“黃瓜也不錯呢,小河豚。”南悠希用黃瓜的另一頭戳戳地上少女鼓著的臉。
“才不是河豚!”少女吐出口中的氣。
她放棄了擁抱的事,站起身,踏著重重的腳步進入廚房,端出了真正的晚餐。
南悠希夾一塊自己最喜歡的漢堡肉,放在飯上。
吃飯時,兩人都在沉默,南悠希在觀察茉優,茉優則是察覺到了南悠希想要說出的話語,察覺到了南悠希知道了她的意圖。
快速扒完一碗飯,南悠希放下碗筷,準備道別。
“我……”
“等等!”茉優匆忙放下碗,打斷了南悠希的話。
南悠希沒有停頓,他繼續說:“我準備離開了。”
“不行!”少女站起身,她的腳撞在矮桌上,飯碗搖晃,筷子滾落在桌面,又滾到地板上。
她兩只手掌握緊了衣擺,她說:“再過不久就是我的生日了,哥哥要留在這里,陪我過完生日才行!”
“等茉優過生日的那天,我會過來的。”南悠希繼續說。
“我不要!”少女撲到南悠希身側,手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