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了。
發生了這般的事情,尋常朝政自然是沒法再議下去了,而就這平稅之法,在那提及祖制的御史死后,朝堂上便暫時沒了反對的聲音。
血濺金鑾殿并不是第一次發生,但以往都是查不出兇手的無頭懸案,像許元今日這般毫不遮掩的殺人這數十年來卻還是第一次。
這種暴力是最下乘的手段,但卻也是最高效的,最適合皇帝外出時的手段,而且,皇黨高層也能看出這許元殺人不是目的,表明態度才是。
即便能出言將其辯得啞口無言,那許長天今日也會強行將這平稅之法給通告天下。
文路不通,想要阻攔便只能動武壓服這許長天,可這條路禁軍統領方才已經嘗試過,但失敗了,再這般繼續阻攔沒有任何意義,只能等到皇帝歸來再做打算。而且大家也都需要時間來適應今天發生之事,以及在那混沌的未來中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散朝時挺亂的,許元便直接在金階上坐了下來,默不作聲的看著下方亂糟糟的殿堂。
朝臣不代表重臣,更不代表修為高深,金鑾殿就那么大,方才許元與王時禮的交手產生的沖擊直接震傷了很多人,甚至有的人直接被蓋上了白布。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金鑾殿內終于恢復了寂靜。
目送著最后一名臣子告退,李玉成也便從那矮桌后站起了身,走到了許元身旁,撫著衣擺一同坐到了那金階之上。
穹頂那被打出窟窿映入光亮,灑在兩個坐在臺階上的男人身上,偌大殿堂肅然寂靜無聲。
沉默了十數息,
李玉成望著前方那熟悉而空蕩的殿堂,忽然出聲:
“殿前總管是你相府的人,他會將這平稅之法遞給朝令監,但那邊也許會有人行拖延之舉,拖延到父皇回京。”
“婁姬已經提前過去了,相黨不會不聽話。”
“那位黑鱗總長?看來此事你確實深謀已久。”
“總是要做一些準備的。”
“所以你今日所行之事,老師他是否知情?”
安靜一瞬,許元回眸瞥了一眼李玉成,反問:
“殿下以為,這等決定皇朝未來之事,我父親他會不知情?”
李玉成沉思了一瞬,認真的說道:
“說不好。”
許元聞言輕輕呼出一口氣,微笑答道:
“我覺得他應該是知道的。”
“果然如此么”
李玉成瞇了瞇眼,語氣有怨:“這興許便是老師和父皇的區別了,父皇喜歡將一切都握在手中,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想要自己去做。”
“這倒是與陛下無關。”
“哦?”李玉成微訝。
“大炎立朝千載,皇權已成慣性,但相府才幾十年。”
“你這說法倒是新穎,但孤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太子,你今日為何幫我?”
許元忽地打斷了李玉成的話語,對上了這位中年男人平和的目光:“今日之事,總歸需要一個人來負責,相府會保我,但你這是在給李詔淵遞刀。”
這是許元不理解的事情,也是他現在還留在這金鑾殿的理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性情是在成長過程中慢慢養成,太子李玉成早已年過半百,性情之變幾乎不可能,這也注定了李耀玄不會傳位于他。
李玉成這么做唯一的退路就是把李筠慶給抓回來,但對方現在已經帶著許元給予兵馬到了沿海地區,籌備艦船和各類軍資準備渡洋。
許元托黑鱗衛找上過李筠慶,那小子的回答也很干脆“孤一日不蕩平倭寇,便一日誓不歸鄉。”
許元這個問題讓李玉成沉默了許久,讓這位當了六十載太子的男人臉上的神色變得極為復雜,好幾次欲言又止,可那些話語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李玉成知道這是許元在給他最后的機會,保全性命,并登基大統的機會。
如果答他有天下之志,那相府便會開始為他鋪路,因為作為太子,作為六十載的太子想要登基大統需要的東西,其實真的很簡單。
壓下心中的不甘,李玉成垂下了眼簾:
“這個問題,孤已經答過了。”
因為孤是一名皇族
縱使舍這一身血骨,亦想要看到這太平盛世之景
聲音于耳畔回蕩,許元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殿下,你會是一位仁君,但未來的天下需要的是梟雄。”
“孤知曉。”
話語出口之后,李玉成神色反而變得輕松了很多:“這些事情孤都知曉,所以就無需多言了。”
說著,李玉成垂著眼簾,支開了話題:
“三公子,孤其實很好奇,若是孤今日不用這國璽,直接批駁了你那遞上的稅法,你會怎么做?”
許元沒有出聲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抬眸瞥了一眼殿堂上那由禁軍統領砸出的坑洞。
不配合,今日殿上的坑洞便會多上一個。
李玉成有些忍俊不禁,心道一句果然是個膽大包天之徒,從金階上站起了身,出聲:
“算算時間,朝堂上的消息也該傳到皇龍林那邊了,你今日之舉算替父皇做了決定,但父皇他老人家一向專斷獨行,此事大概率是沒有結束的。”
許元依舊坐著,頷首:
“嗯,我知曉。”
“知曉就好,清焰她朝這邊過來了,應該是有話要和你說,孤便先走了。”
“嗯。”
話落沉默,空余腳步。
李玉成背著那坐在金階上的青年,獨自向著殿外走去,但當他走到殿門之時,卻又忽然頓住了腳步,聲音遙遙傳來:
“以后,天下不會再太平。”
“嗯。”
“是盛世,還是亂世誰也說不準。”
“至少朝廷不會內斗。”
“暫時而已。”
“足夠了。”
“那便好。”
李玉成輕笑了一聲,大步踏出了殿堂。
室外陰沉天穹在此時又開始飄散著小雨,細密的雨露飄落在他那金芒玉袍之上,殿前的廣場空曠肅穆,倒映著千載皇朝的歷史。
在李玉成沿著御道左側的階梯一路向下之時,一名翩若驚鴻的女子也正沿著那御道右側的階梯向上而行。
沒有交談,甚至沒有任何眼神交流,兄妹二人就這么在御道的左右相錯而過。
當李玉成踏下最后一級階梯之后,驀然回首,眼神復雜的望向了自己監國了二十載的巍峨宮殿。
在暗沉的雨幕之下,
這座鎏金殿堂一如他年輕初見時那般深邃威嚴。
但此刻,
他卻仿佛看到了一片黑幕。
一團不見未來的黑幕,
從內向外的將這千載殿堂吞噬。
(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