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是一位小天子,是一位沒什么實際權力的小天子,但是,小天子也是天子。
天子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口含天憲,說什么就是什么。
雖然他自己可能還沒有搞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但是意思已經到位了,接下來該怎么做,已經沒有懸念了。
臺階之下,是山呼海嘯般的陛下圣明。
還有一些敗犬絕望的嘶吼。
當然,沒有人會在意這些敗犬的嘶吼到底是怎么個樣子的,勝利者們已經陷入了狂喜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
百年紛爭,至今,終于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一波三折的好事,至此,終于走到頭了。
今文學派被拋棄了!
古文學派勝利了!
當天下午,朝廷上發生的事情就已經傳遍了整個雒陽城,今文經典指導朝政已經成為過去,古文經典全面上位成為現在和未來。
根據朝廷頒布的布告,朝廷將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完成國家官方指導思想的轉變和太學等高級教育方針的轉變。
大漢帝國將全面采取古文經典作為官方正統學術,罷黜全部的今文經典,今文經典不再是官學,古文經典才是最新的官學。
五經十四家法就此成為歷史,被全部罷黜、拋棄,全新的五經登上了歷史舞臺。
他們是——
《周官禮》。
《左氏春秋》。
《費氏易》。
《古文尚書》。
《毛詩》。
沒有十四家法了,只有五種家法,而這五種家法對應的是十多個傳承家族。
以劉備的涿郡涿縣劉氏和盧植的涿郡涿縣盧氏為首,這十多個傳承家族將成為大漢帝國全新的士族之巔——閥閱名門。
與之相對的是,今文經典五經十四家法所對應的全部的傳承家族,將全部成為歷史,失去閥閱名門的身份,失去一切。
他們的門生弟子再也沒有資格被他們的家族推薦成為官員了,這些傳承家族無法再為自己的門生弟子謀取成為官員的機會了,學習今文經典,再也不能做官了!
這讓多少人為之心碎,這讓多少人為之痛哭流涕,這讓多少人為之絕望。
甚至有些今文學派的老學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返回家中就上吊自殺了。
他們將失去一切,他們將失去所有的未來,過去的一切輝煌都會離他們遠去,他們完了!
但是沒人在乎,沒人在乎敗者的哀嚎,沒人在乎今文學派的敗犬們到底會有多么慘淡的未來,就算是死,又怎么樣呢?
敗者的死亡是理所當然的,東漢帝國最不缺的不是人,而是死人。
沒辦法。
這是一場零和博弈游戲,贏家通吃,輸家失去一切,沒有任何緩和的余地。
結果已經塵埃落定,這一切已經無法更改,天子的金口玉言已經說出,只差最后一點點步驟——皇帝旨意的頒布和最后的通告天下。
這大概還需要兩天左右的流程,張讓那邊表示會盡快解決好,盡量在后日的大朝會上正式宣布。
但是古文學派的官員們已經忍不住要開始慶祝了。
他們壓抑得太久太久了,需要清楚,需要釋放,需要全面的發泄,需要好好的將想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一遍。
就算是長久以來面色無悲無喜且自我修養非常優秀的盧植,也在這個事情確定之后,在家里召開了酒會,前所未有的喝了很多酒,還找來了樂師、舞女助興。
古文學派的老家伙們那叫一個歡欣鼓舞啊,那叫一個無比愉悅啊,快活的都快要羽化而登仙了。
他們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大笑,扯著嗓子唱著難聽的歌謠,只覺得自打出生以來就沒有過那么愉快的時候。
不過劉備并沒有太過于歡欣鼓舞,他參加了這場宴會,也喝了一些酒,但是喝著喝著,他就借口要去外面吹吹風,離開了宴會大廳,離開了那群魔亂舞的場合。
稍微帶著些寒意的風很快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熱,他抬頭看著清冷的月,微微嘆了口氣。
“如此大好時光,玄德為何嘆息啊?”
熟悉的聲音響起,劉備扭過頭,笑了笑。
“老師怎么不在里頭繼續喝酒?方才弟子看老師可是很愉快的。”
“愉快歸愉快,可是我的好弟子心有憂慮,我這做老師的又怎么能獨自愉快呢?”
盧植笑呵呵的走上前,拍了拍劉備的肩膀,帶著三分醉意,笑道:“說吧,說出來吧,玄德,大好時光,你為何對月嘆息?”
劉備看著盧植看了一會兒。
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天上的月亮。
“老師,弟子只是在想,當年白虎觀會議之后,今文學派取得全面勝利的那一日晚上的慶功宴,是不是也和今日咱們的慶功宴一模一樣呢?那一日今文學派的先人們,是不是也和咱們現在一樣,慶祝,喝酒,不醉不歸?”
劉備一句話說完,盧植的面色慢慢變了。
三分醉意在寒風吹拂下很快消失殆盡,盧植的手放了下來,一同抬頭看向了天上的明月。
“玄德,其實有些時候,你不必想得那么長遠,也沒有必要總是把太多的責任背負在自己身上,讓自己疲憊不堪,為師固然也會思考一些未來的事情,但也不至于在今時今日想那些。”
“弟子也不想,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試試交給旁人?”
“有能力的,沒有哪個意志,有那個意志的,卻又欠缺能力和資歷,弟子找不到同道中人,只能自己扛著。”
劉備苦笑道:“況且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愿意去做得罪人的事情呢?很多事情如果弟子不去做,就真的沒有人會去做了,但是不做又不行。”
“不是還有為師嗎?”
盧植微微笑道:“玄德,一直以來,你這弟子做的事情都比我這老師做的事情要多得多,外人總是說我這老師反而不如伱這弟子,我覺得,這樣的評價倒也的確如此。”
“老師,您……”
“可是今后不會了,玄德,今后,為師絕不讓你一人獨行。”
盧植捏緊了劉備的肩膀:“今后的道路,是你想要走的,也是為師想要走的,你比為師年輕,一些得罪人的事情,就由為師去做,你我師徒接力而行,總要把這件事情徹底辦成,不是嗎?”
“老師,弟子所擔憂的還不僅僅是度田這一件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劉備苦笑道:“大漢的弊病太多了,中興以來,步履蹣跚,中興之前的弊病并未得到實際解決,反而被強化了,時至今日,頗有積重難返的跡象。
老師雖然有改天換地的志向,恐怕力有不逮,如果沒有弟子和弟子手上的那支軍隊,很多事情是不可能辦成的。”
“事在人為。”
盧植搖頭道:“不單單要看到,要知道,還要能做到,玄德,事情沒有完成之前,不要想太多,心里不要放太多事,否則事情還沒做完,人就要累壞了。
為師知道你想要改變的弊政有很多,慢慢來,別著急,你才29歲,你還有大好年華,你還有很長時間可以去做事情,千萬別著急。”
“老師,我……”
“至少今夜,歡欣鼓舞吧,去聽歌曲,看歌舞,去喝酒,縱情享樂。”
盧植拉著劉備的手,把他往回拉:“至少在今夜,你我師徒應當放浪形骸,不管不顧,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且看明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劉備被盧植拉著,情不自禁地跟著往前走。
他看著盧植前所未有的爽朗的面容,忽然感覺到,或許就在此時此刻,盧植比過去的任何一個時候都像一個優秀的引導者。
世人說盧植這位老師不如自己這位弟子,但是盧植或許從來都是一個優秀的引導者,而劉備,還遠遠沒有到可以出師的時候。
于是當天晚上,劉備狠狠的喝了一場酒,前所未有的有了一些喝醉的感覺。
當天晚上他就睡在了盧植家里,一覺睡到大天亮才醒過來,狠狠的吃了一頓早飯,結束了一整晚的放縱。
放縱結束了,他又該恢復原先的模樣了。
時間很短,但是,他的心里很暢快。
隨后,劉備就在盧植的太尉府和前來商議事情的古文學派的大佬們討論重要事項——比如用古文經典完全取代今文經典的一系列流程。
這是關系到整個漢帝國上層建筑的重要事項,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昨天的歡欣已經成為過去,未來正在緩緩走來,他們必須要慎重,要無比慎重。
當年,一場白虎觀會議確定古文學派出局的同時,也給今文學派設下了層層枷鎖,想要把具備機變能力的今文經典全面改造為適合統治者使用的統治術,這是不成功的。
東漢帝國的統治者們花了一百年時間,受限于自身學術水平的不足和壽命不足,終究沒有完成對今文經典的改造,反而落了個半身不遂。
于是今文學派廢了,東漢帝國也廢了。
治理無能,思想混亂,無法統一,四分五裂。
而現在,古文學派上位了,他們也需要針對東漢帝國的政治局勢,展開一場全新的白虎觀會議,和統治者商討最新的最符合實際的統治秩序,改頭換面,重新出發。
當然,古文學派沒有今文學派的那種糾結。
《儀禮》是士人之禮,今文學派打一開始就沒有適應皇權社會的變革,還在拿春秋戰國時期那種國君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態度看待秦漢第一帝國,那自然是不符合客觀的發展規律的。
且從始至終,他們就沒有滿足過皇帝們的需求。
而古文學派就務實多了,《周官禮》根本不在乎這些,它所在乎的只是一個殼子,一個能夠容納下整個統治者欲望的禮制的殼子。
簡而言之,殼子用我的,外衣穿我的,宣稱是我的,至于里面是什么……
統治者大人您看您怎么喜歡就怎么來。
身段柔軟的古文學派和古文經典對此非常擅長。
然而此時此刻的情況和當年又有所不同了。
今文學派面對的是一位優秀的權謀皇帝,而古文學派面對的是一個八歲的小天子。
新時代的白虎觀會議沒有漢章帝那種成年天子了。
漢章帝受過完整的皇權教育,也經受過完整的經學教育,對儒家經典有自己的看法,對如何統治也有自己的看法,并且還是一位地位穩固的成年天子,儒士們面對漢章帝,是弱勢的。
劉協沒有這些條件。
他現在只是一個學識不足的小天子。
這小天子當然不能決定一切,也沒有能力決定一切,所以事情到底該怎么辦,還要看待四輔臣的意見,而四輔臣里話語權最大的,就是劉備。
劉備同時還是左氏春秋閥閱之主。
所以在新時代的白虎觀會議之中,能為大漢的未來道路做出最終決定的,是古文學派的自己人——劉備。
等于劉備又是裁判,又是選手。
在這件事情上能夠和劉備事先召開內部會議,對古文學派來說,好處當然是最大的。
他們所希望的,是劉備可以多多向著古文學派,盡可能地保留一些對學派、家族有利的內容,而不要和當年白虎觀會議的時候那樣,被漢章帝決定了太多的東西。
今文學派被漢章帝弄了一個半身不遂,古文學派先天不足,要是再被弄個半身不遂,還能執政嗎?
而對于這些,劉備的態度比較明確。
他不贊同當年白虎觀會議留下的很多東西,不贊同漢章帝所確定的很多東西,甚至是完全反對的態度。
但是表面上,他是純粹站在古文經學派的角度反對這些東西。
所以,對一百年前今文學派和皇權達成的協議,他的意思是要批判繼承。
不能全部反對,但是,也絕不全面接受,考慮到現實因素,不能推翻全部,但是,總有一些東西是要做出改變的。
他要全力砍出一刀。
而這一刀,就砍向了漢光武帝、漢明帝和漢章帝三代帝王接力確立起來的神權統治體系。
簡而言之,他要在這場會議上讓神圣東漢帝國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