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覺得劉備干得很棒的官員吏員其實還挺多的。
這主要是因為建安年以來劉備連續發起的多次政治清洗行動對原有官員階層的沖擊,因為這接連好幾次的沖擊,很多“家傳淵源”的官員吏員被干掉了,換上了新人。
這些新人別的不說,有一個優點那是比較突出的——家底子薄,貧窮,他們和他們的小家庭所擁有的土地財產普遍低于本次度田行動之后可能給他們帶去的分田量。
對于這種事情他們怎么能不高興呢?
這對他們來說等于國家發錢啊。
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而家里財產很多且心懷不滿的人數量倒也不能算少,但是他們絕大部分都不在重要的崗位上,在重要崗位上的其實都已經被劉備搞定了。
包括盧氏家族和馬氏家族。
在度田這件事情上,盧植本身就是支持的,劉備開啟行動的第一時間,盧植就公開發表言論強烈支持,并且在劉備公開涿郡涿縣劉氏族產并且交出多余土地之后,盧植也第一時間做了同樣的事情。
盧氏家族同樣交出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產業。
據說盧氏家族內部有比較強烈的反對意見,但是盧植直接放出了戰略威懾,以開除族籍作為威脅,逼迫族人認慫,強行把土地收繳。
反正盧植這一波是真沒有給劉備拖后腿,或者說他做的比劉備還要激進。
劉備好歹給族人提供了一些物質上的補償,讓官府按照市價購買土地,那盧植直接就硬搶過來,按照一半市價出售給官府,連錢都不讓族人拿夠了,做得相當決然。
按照盧植的邏輯,這些財富多半都是族人狐假虎威,靠著盧植的名聲和聲望得到的,有些甚至手段都不干凈。
他之前不說,不代表他不知道,但是度田法令下達之后,族中有老人對他各種指責,說他不在乎家族,他就忍不住了,決定撕破臉皮直接動手,也是為自己正名。
他這個帝師,絕對是干干凈凈,絕對不給劉備這位皇帝丟臉。
之前那么多次,盧植都覺得自己拖了劉備的后退,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拖劉備的后退,也不允許自己的族人壞了自己多年的夢想和劉備多年的努力。
否則他覺得他都沒臉繼續活著了。
馬日磾那邊就比較糾結了,先是沒了閥閱家族的地位,接著又沒了田產,這對于馬氏家族這個熱愛奢華生活的家族來說影響確實很大。
很多族人在族里一哭二鬧三上吊,馬日磾自己也是在劉備面前哭了鼻子,一副委屈的模樣,哭了很久都沒有起身。
他似乎覺得劉備有點太欺負他了。
按照他家這個土地規模,要多繳納多少稅收?
家里人過日子本就奢侈,稅收一交,家里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劉備對此很不滿意。
我給你的夠多了,你的地位也夠高了,現在大家都跟著我走,也沒什么怨言,連我老師都沒有怨言怎么就你有怨言?
難道伱指望我對你特殊化?
“馬大夫,這件事情,滿朝上下務必保持步調一致,現在大部分人都步調一致了,唯有你在這里哭天喊地,你覺得,這合適嗎?”
“曹氏,甄氏,他們哪一家的財產比你家少?可他們也都辦到了,怎么偏偏你馬氏就辦不到?是辦不到,還是不想辦?你是御史大夫,你知道你的位置意味著什么嗎?”
“如果你想要保全家業,可以,遞上辭呈,從以后馬氏家族永遠不能在大漢出仕,若然如此,我允許你馬氏脫離此次度田,安心做你們的富家翁。”
劉備一甩手寫了一張赦免令給馬日磾,馬日磾一看,心全涼了。
“陛下……這……”
“支持,或者不支持,全在你。”
劉備用冰冷的視線注視著馬日磾,嘴角微微勾起:“但是辭職之后,你馬氏是繼續富貴,還是什么都不剩了,我不管。”
馬日磾如墜冰窟,立刻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身在御史臺,他已經得罪了太多人,全靠官職和劉備的力挺在保護自己,如果失去了官職和劉備的庇護……
沒有閥閱家族身份做護城河的馬氏家族就完了。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劉備讓馬氏陷入了他的完全掌控之中,馬氏已經沒有選擇了。
于是,馬日磾無力的屈服了。
劉備這才高興起來親自扶起了馬日磾,安撫他,然后讓他準備選擇族人南下分家,進入揚州、交州或者益州南部,這樣不僅可以分到更多的土地,也能開枝散葉。
萬一以后這些分支就興旺發達了呢?
這事兒說不準。
馬日磾還能怎么辦?
上了賊船,現在航行到關鍵時刻,外邊狂風暴雨,他還指望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下船離開?
馬日磾的這種心態其實也是相當一部分比較富裕的官員的心態,因為他們也并不想就那么簡單的把稅款繳納上去,他們心底里覺得這些都是他們的錢,朝廷是來搶錢的。
他們可是高貴的人上人,繳稅那是泥腿子的事情,什么時候他們也和繳稅扯上關系了?
難道在天子眼中,他們和泥腿子是一樣的?
雖然嚴格來說他們的確是應該繳稅的,但是他們總有辦法把自己的財產數額變得不那么明確,然而現在,這種辦法失效了。
更要命的是,皇帝居然自己帶頭要繳稅,那么多大佬也都表示愿意繳稅,眼看著朝官繳稅就變成政治正確了,他們不繳稅,自己不體面,難道要等著其他人來幫他們體面?
這種事情,他們可不想經歷。
貞觀元年五月初一開始執行的第一階段任務,到六月底其實已經明朗了,十六萬、將近十七萬的官吏群體中,絕大部分都認了,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不管能從其中獲得好處還是壞處,他們都認了。
大量的資料像雪花兒一樣飛來了雒陽,朝廷中樞部門每天都在忙著統計各級官吏的家產情況和繳稅情況,根據八個檔次的要求全部歸類到戶部稅務部門,由八個稅務小組專門負責儲存資料。
他們可以說是結結實實的忙碌了一陣子。
不過真正忙碌的時候還沒到呢。
當然,也不是沒有比起官職和前途更在意自己的財產和家族的人。
這樣的人在益州北部、荊州北部、豫州中部和冀州南部比較多。
這些地方的官吏們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事實,遂采取各種方法緊急避險。
比如將自家財產轉移到親友手上,或者緊急分家,根據度田法令規定的額度,將家產分成好幾部分,用以規避度田法令的繳稅檔次。
然而這樣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
因為度田法令內有規定,在度田法令頒布之后,也就是貞觀元年五月初一以后的分家規避操作是不被接受的,你哪怕在貞觀元年四月三十日搞分家,那也能算你運氣好,但是五月初一以后……
對不起,沒機會了。
所以各地官府,尤其是郡府和縣府對此事反復申明,不允許五月初一以后的分家行為,這就一招打在了不少小聰明群體的七寸上,讓他們非常難受,非常郁悶。
于是第一場反抗行動也就此展開了。
第一場反抗行動發生在益州廣漢郡東部,是一名縣府小吏及其所在家族發起的。
其人所在家族在當地有很大量的土地,根據度田法令的要求,他們需要繳納的稅款是相當之多的,而原先這個數字只是一個聊勝于無的數字,他們頓時覺得自己被朝廷搶劫了。
強烈的自我意識使得這個家族中擁有大量土地的一部分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于是決定造反。
但是這個時候度田令的威力就顯現出來了。
該家族并不是什么共同富裕的牛逼家族,不像曹氏、甄氏這樣的頂級家族,最窮的也有千余畝土地,吃穿不愁,他們這種小家族內部也有沒什么土地的窮人,貧富差距還是挺大的。
而根據度田令的八級階梯式的稅收繳納方式,不管是什么性質的土地,其實擁有三千畝土地以下的家庭在繳納農業稅收的時候,比起之前的舊規是要少繳納一些的。
如果只是五百畝以下,或者一千畝以下,那更是少繳納很多很多的賦稅,比起之前,簡直是血賺不虧。
要到三千畝以上的部分才會繳納的比之前多。
而對于漢帝國大部分土地持有者來說,擁有三千畝以上的部分都是絕對的少數,三千畝以下才是絕對的多數。
尤其是地方性的中小家族,內部有大量持有土地的富裕族人,也有當年劉備家那種窮得蕩氣回腸的族人。
當然了,因為家族托底,窮困的族人往往也會受到接濟,不會餓死,還能參加族學,學習認字,不會成為純粹的文盲。
各個家族根據實際情況,家族福利內容略有些不同,但是富裕族人幫助窮苦族人、不讓他們餓死,這種情況還是廣泛存在的。
不過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讓沒什么土地財產的窮困族人和那些富裕的族人共情,和他們一起反抗朝廷的度田令,那屬實有點大可不必了,他們的屁股還沒有那么歪。
這度田令擺明了對擁有土地數量較少的家庭是很有優勢的,納稅比之前還要少,保留的收成更多,甚至后面還有分田地的內容——
如果家里窮沒有土地,甚至還有可能根據朝廷的政策計算而獲得朝廷分田。
什么都不做,就能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事,幾百年都遇不到一次,為了一個對自己好的政策而反抗朝廷,那不是腦子有問題嗎?
所以在家族內部的會議上,盡管掌握話語權和絕對權力的富裕族人決定要反抗,要率領族人抗衡朝廷,對抗度田令,可是窮困族人內心并不愿意參與進去,并不愿意為了富裕族人的家產而死。
盡管他們的確受到過一些恩惠,可這種恩惠到也不至于讓他們想著去死。
于是族中出現了分歧。
占比數量較大的一般族人、窮困族人并不想參與反抗度田令的軍事行動,不愿意和朝廷作對富裕族人往往在家族中聲音大,卻會面臨少數派的困境。
他們愿意給錢,給糧食,用錢和糧食換取這部分族人的幫助和加入,但也只有少數眼皮子淺且貪婪的人愿意加入,大部分正常族人并不愿意加入這場叛亂。
無奈之下,他們知道自身獨力難支,家里的那些一般人和窮鬼靠不住,便只能選擇拉攏地方上那些廣有財產的家伙們一起反抗。
大家都是有錢人,有錢人幫助有錢人,人多力量大,說不定就能重演當年劉秀度田時期的事情,讓朝廷向地方進行一系列的妥協,重新達成均勢狀態。
廣漢郡中,度田令由郡府傳達到縣府,再從縣府傳達到縣中。
消息傳開以后,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不少在當地占有大量土地的大中型家族內,以及部分小家族內,他們也是一樣的,富裕族人想要反抗,一般族人和窮困族人并不愿意摻和進去。
所以想要反抗的人有錢有實力,嗓門還大,但是人數少,想要讓比較窮的族人為富裕族人的財產而戰斗,還要反抗對他們明顯有好處的政策,難度實在是有點大。
給錢給糧連哄帶騙,各種扭曲歪曲抹黑朝廷政策,好不容易欺騙了一批人,但是數量上和他們預想中的那種振臂一呼眾人奮起的情況還是有比較大的區別的。
好像窮鬼們突然變聰明了、不好忽悠了。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窮鬼們也不是忽然間就變得聰明了,實在是此時此刻的地方和劉秀當時的地方已經有了質的區別了。
當年的地方,還有著西漢留下來的郡國兵訓練體系和大量成熟的郡國兵人員,地方對中央有著一定的武裝反抗能力,而且戰斗力相當不錯。
劉秀平定地方叛亂那是正兒八經的疲于奔命,且戰略壓力比較大,打仗打了很久,死了不少人,妥協也是有必要的。
就算是十數年前,地方上雖然沒有郡國兵了,但是各大土豪還是有著相當數量的奴仆可以用來組織武裝團體對抗朝廷的,自主性還是有的。
那種狀態下劉備要推動度田令的話,也是正兒八經的一場硬仗。
偏偏在這個時候,之前一波限奴令下達之后,全國各地都經過了限奴令的一波“摧殘”。
除了極少數高門大戶之外,地方上的這些官員家族、豪強地主家族的奴仆是正兒八經的被限制住了。
奴仆數量被嚴格限制,被大量釋出,總人數在八百萬至一千萬區間的奴隸數量被直接腰斬,少了一半還要多,相當多地方性家族損失嚴重。
也就是說,地方勢力最引以為傲的、可以和朝廷相抗衡的重要的自身的動員力,損失嚴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