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開著紅思與的車將之送回其所居的公寓中,又乘坐電車回到自己家,待到步入玄關時,時鐘上的刻度已經指向了十點。
下意識看了一眼門邊的鞋柜,發現女兒的鞋子被隨意脫落在地上,林昀順手將之擺正,然后走向客廳。
如果紅思與說得沒錯的話,今天晚上應該有電視臺對新任魔法少女的采訪報導。
打開電視,看了一眼市頻道的內容,見到是夜間檔的廉價偶像劇,意識到新聞時間可能早已過去,林昀又打開通信器,在網上搜索市頻道今晚的播出內容。
很快,他就在官方網站上找到了晚間新聞的回放。
其中有一則,就是早上殘獸襲擊鬧市區的新聞。
新聞中報導了殘獸對那片街區造成的損害與傷亡情況,又話鋒一轉,表明這次事件中擊倒殘獸的已經是新任的魔法少女,雖然是新手,但已經為維護公共安全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然后,畫面轉移到了現場,記者表示已經見到了新任的魔法少女,將對其進行實地采訪。
不多時,這名此前還頗為神秘的魔法少女,就在新聞采訪中展現了自己的首秀。
入眼的是一名給人以童話般印象的女孩。
金色的雙馬尾,淡藍色的連衣裙,腰間圍著明黃色的束腰,在背后系成一個夸張的蝴蝶結,胸口別著一個圓形的寶石,頭戴一頂小禮帽。
“大家好,呃,我是新來的魔法少女,叫做白玫……”
單從服裝去看完全不會給人以“戰斗人員”的印象,只會讓人疑惑這是從哪個舞會里跑出來的小女孩。
但是,這樣的服裝就是魔法少女的常態。
大多數的魔法少女都是以這樣的裝束戰斗,更為反常識的是,不管她們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多么限制行動,其活動起來的姿態都完全不受這樣華麗的衣裝影響。
理所當然的,這樣的魔法少女給人帶來的第一印象并不會是“強大”,而是“可愛”。
可看著新聞視頻中的魔法少女,林昀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
這種“不太對”的違和感沒有什么來源,但如此的強烈,以至于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種感覺的本質——是熟悉感。
他對屏幕中的魔法少女,感到熟悉。
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個女孩嗎?心中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他下意識地將眼前的魔法少女與自己的記憶進行比對。
他其實心中隱隱已經感覺到了,卻一直不愿意往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方向去聯想。
只是如果不往那個方向去想的話,這種熟悉感便無從解釋,也沒有答案。
所以,當他真的猶疑著將最不希望的一種答案擺上臺面后,林昀僵住了。
因為讓他不能接受。
怎么會是她?為什么會是她?怎么能是她?
腦海中產生了無數的疑問,疑問變成了困惑,困惑演變為焦躁,繼而轉化為了憤怒。
年近不惑,林昀已經很少在生活中感受到這樣強烈的怒火,宛如要沖破胸膛一般噴涌,直將大腦燒到一片空白。
他無法理解。
為什么這個魔法少女是林小璐?他的女兒?
沒有心情繼續看新聞,林昀放下了手中的通訊器,只覺得思緒混亂,情緒難以平靜。
——得去跟她好好談談。
他心中浮現了這樣的想法。
哪怕自己和女兒林小璐已經冷戰許久,兩人平日里根本說不上幾句話,他也需要盡到身為父親的職責,去好好和她談一談。
如果她是自愿成為魔法少女,得告訴她其中的利弊,讓她再做權衡。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林昀倏地站起,徑直走向女兒的房間。
先敲門。
門上貼著這樣的字條。
熟悉的字樣,這字條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貼在女兒房間門口的?
妻子離世的這兩年,父女之間產生的矛盾太多,而他總是不善于去表達,以至于關系最終走到了現在這一步。
兩個人明明是在世界上相依為命的親人,卻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就算有,也只是最基本的日常安排,沒有任何交心的談話。
林昀手指抵在房門上略作停頓,繼而深吸了一口氣,向前敲動:
“睡了嗎?璐璐?”
房間中沒有回應。
內心微沉,林昀又等待了一小會,很快平復心情,再次敲門。
只是,依然沒有回應。
輕輕的敲門聲如同石塊沉入深潭一般,消失地無影無蹤。
林昀低著頭,神情微沉。
如果是平日,現在的他恐怕已經打算放棄了。他會覺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應當給彼此留足距離,讓時間去彌合間隙。
只是,這次不行。哪怕接下來會讓自己和孩子的關系更加惡化,他也必須把自己想說的話傳達過去。
所以他不會停下。
咔噠。
正當他準備第三次敲下去時,面前的門突然被拉開了。
一個身著睡衣,年紀不大的女孩沒好氣地盯著他,見面就頂了一句:
“醒了,干嘛?”
警惕的神色,就像一只炸毛的貓。
見到女兒又是這幅不配合的模樣,又想到自己明明是出于關心才來找她談話,林昀感到一陣煩悶和氣惱。只覺得這丫頭怎么如此討嫌,自己真應該好好訓斥她幾句。
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停住了。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直接問女兒是不是去當魔法少女了?然后因為這種無論在何人眼里都是做好事的行為訓斥她?
亦或是見面就劈頭蓋臉地告訴她魔法少女的危險性,讓她趕快放棄?
姑且不說他如何拿出論據去佐證自己的說法,如此直接了當地挑明一切,是否又會觸動到孩子脆弱敏感的神經?
退一萬步,久違的對談,見面就對孩子做出否定,作為一名父親,這樣的發言真的合適嗎?他想要了解女兒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女兒真的愿意向他吐露心聲嗎?通過這樣嚴厲的對話,又真的能夠達成目標嗎?
現在的自己,又如何讓孩子相信自己呢?
怎么想,答案都是做不到。
林昀忍不住開始思考,自己真正想告訴她的話語,到底是什么?拋去這些外在的矛盾,不談此前積累的疏離,自己想要知道女兒的真實想法,那他的真心又如何?
他在女兒的目光中心思百轉,只覺得到了最后什么想法都變成了虛無,只剩下一種聲音:
“好幾天沒見面了,爸爸有點想看看你。”
這,才是拋去憤怒,焦慮,擔憂,愧疚這些多余的感情后,他唯一剩下的真心。
他可能無法讓女兒感到開心,可能也無法解決雙方之間的問題,但至少現在,他想看看她。
得知女兒成為了魔法少女,現在的他想看看,孩子是否安好,是否害怕,是否情緒穩定。
站在門口的女孩聽到這句話,原本緊皺的眉毛為之一挑,繼而一松,連帶著面上的表情也變得復雜起來。
“現在?就為了這種事?”
“嗯,因為早上的時候喊你怕你生氣。”
林昀有些木然的臉上扯出一個笑容:“現在看到了,那就感覺放心多了。”
黑發的女孩抬起鼻子嗅了嗅,抿了抿嘴,半晌,囁嚅著開口道:
“你喝醉了?”
“說不定?畢竟今晚真的喝了不少。”
林昀順應內心的感受,坦誠地說道:“你愿意開門,爸爸我真的很高興。”
“……那你現在看到我了,然后呢?”女兒依然蹙眉。
“沒什么,想問問你最近過得怎么樣,學校里開不開心。”
林昀站在原地,擺了擺手:“學習什么的我就不問了,你自己把握,我也沒資格講你。”
二人之間的對話再次停頓。
似乎對于自己的父親問出這樣的問題有些驚訝,女兒有些奇怪地打量著他,不多時,還是一臉輕描淡寫地回答道:
“哦,很普通,什么事情都沒有”
“你們學校附近好像發生了危險事件,沒問題吧?”
“危險……沒什么,我可以應付好。”
“需要我接送你嗎?”
“你忙你的就行。”
“上個月生日買的手機怎么樣?”
“挺好。”
“鐘點工燒的晚飯沒問題吧?”
“沒問題,劉大媽很會做飯。”
“最近有發生什么好事嗎?”
“好事?”
女兒聞言挑起眉頭,似乎有些不解,但很快,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表情變得有些躊躇。
“不知道,但反正沒什么壞事。”
沒什么壞事……
林昀心頭微動。
“是嗎,那我也沒什么可以問的了。”
聽著女兒那有些意味不明的回答,他卻仿佛松了一口氣般,后退了一步:“璐璐,爸爸對不起你。”
這句話換來的是短暫的沉默。
“……事到如今才說這些話,已經晚了。”
門后的女孩低聲道,又瞟了他一眼,低眉開始推門:
“去睡了,別再吵我。”
咔噠。
面前的房門被合上了。
站在門外的林昀不知在想些什么,停了許久才走向自己的臥室。
他終究還是沒能挑開“魔法少女”這一話題。
說不出口,問不下去,只要想提到這個詞,他的嗓子就會變得無比干澀。
但是,現在不說,卻不代表他放棄了。
在方才的對話之間,林昀已經在心中想好了另一種方式。或許,用那樣的辦法,他可以告訴女兒關于魔法少女的一些信息,并且有足夠的把握讓女兒重視這些話。
打開自己臥室的門,他解開正裝打扮,放下公文包,目光灼灼,走向了房間一角的衣柜。
主臥的衣柜有兩個,分別用于放置兩名主人的衣物,其中一個很大,擺在墻側,另一個很小,塞在墻角。
林昀的衣服不多,除了幾套常穿的休閑男裝以外,就只有辦公場景穿的正裝。
他打開其中一格抽屜,這格抽屜中擺放的都是一些舊衣服,有許多都是他年輕時會穿的,如今風格已經對不上年紀和潮流的款式。
將壓在最上方的衣物拿開,他緩緩伸手,從里面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禮品盒。
“……19年了。”
他在恍惚中感嘆。
曾經不顧妻子的反對將這個盒子雪藏的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再將之拿出來的一天。那時的他只覺得生活已經很美滿,一切都塵埃落定,自己已經沒有理由再拿出盒子里的東西了。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直到今天,得知女兒成為了魔法少女的他才明白,逃避永遠都解決不了問題。
輕輕打開盒子的卡扣,掀開有些緊澀的蓋子,他望著其中的物品,久久無言。
那是一朵碎紋寶石花。
一顆布滿了細碎紋理的,已經沾染了塵霾的寶石。
它有另一個名字,人們總是會將其稱為“心之花”。
而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一種人會擁有這種奇特的寶物。
——魔法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