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忽然發現一件事。
一件……他來到此地后一直埋頭苦干從而忽略掉的事。
首先,眼下的大周朝確實是一座可能青史留名的盛世,關中的洛陽與長安也確實是萬國來朝的繁華盛景,而帝國邊軍的充沛武德,連滅一小國的戰績都讓你難被稱為名將,融匯儒釋道三教后的乾文化影響力橫掃周邊四夷。
善權謀的衛氏女帝即使算不上明主,可也能稱上強主,絕不至于是昏君。
這座建國堪堪八十年、改乾為周的年輕王朝,你不得不承認它正處于一個國勢擋不住向上沖的鼎盛時期,地基相對穩固,遠未到歷史周期律的末期。
歐陽戎便是從一個算是盛世的時代,重生到這樣一座算是盛世的王朝。
可是他忽略了……這個煌煌盛世與此刻龍城縣的上萬災民們無關,也與天下十道的大多數底層百姓無關。
這座盛世帝國的大部分財富,都集中掌握在皇室周廷、關隴權貴、五姓七望和地方土豪鄉紳們手上,至多再算上處于帝國心臟生活富足的關中百姓們。
所以,盛世與你何干?
在一座盛世之下哀鴻遍野才是最悲痛的,連史官都不愿意記你一筆,怕玷污了“某某之治”“某某盛世”;連后世讀史之人都不愿意看你一眼,怕毀了對祖先建立的偉大朝代的幻想與憧憬。
而你即使拼盡全力也推不翻這座盛世,它還是好好的在那里……想想,這是多么絕望。
且就連一座“盛世”都是如此光景,以后歐陽戎再也不愿翻看什么史書了。
但他眼下就身處未來有可能的某本史書的一筆上,只是他是個小小的七品縣令,睜大眼睛面對著盛世下不被正視的哀鴻遍野……
“該怎么辦,歐陽良翰?”
歐陽戎又飛到了云端,注視著眼前矗立的古塔自問。
只是沒人回答他。
在塔外待立了良久,歐陽戎轉身離開,返回現實。
他其實已經很多天沒有進入功德塔了,自從建立賑災營組織以工代賑以來,耳畔確實不時有清脆木魚聲傳來,應該積攢了不少功德值,但是歐陽戎一直沒有進塔去看。
他一直在等,等把賑災與治水之事差不多安排好后,再進塔看一眼,如果滿足一萬功德值,就直接去趟凈土地宮領取福報走人。沒滿足,就再干一會兒龍城縣令,反正任期四年,盡量多做些事情。
而即使賑災與治水之事未完成前,就功德值滿一萬了,歐陽戎也過不了心里這關,半途跑路。
他折騰一件事從沒有折騰到一半就走人的習慣,除非不可抗拒力,對于之前功德塔APP封號重回東林寺是如此,對于執意回“鄉”考研是如此,對于眼下賑災治水亦是如此。
所以沒干完前,何必進塔。
……
“荒謬如斯。”
又是那座梅瓣飛舞的庭園,一處雅靜水榭內,有美人戴冠佩劍到來,剛落座便吐出這四字。
“誰惹謝姐姐了。”
蘇裹兒低頭撫貓。
她一襲絳紫窄裙獨坐水畔,懷中懶貓頗為奇異,通體雪白,嘴角有黑斑紋,形似蝴蝶。
此時的貓在大周朝被稱為貍奴,數目稀少,不少來自外邦上貢,例如波斯貓;宮廷貴婦與公主們撫養較多,當朝盛寵的長樂公主就是個“貓奴”,傳聞有七佳貓,皆有雅名。
于是貍奴也逐漸稱為洛陽的上層仕女群體間流行開來。不過南方這邊,還是極少,謝令姜也沒見過幾只,只在烏衣巷見過一位年長的王氏姐姐珍養,此物確實長的討喜,只是她覺得太嬌貴了,謝令姜不喜任何嬌養之物。
“碩鼠,全是碩鼠!竟連濟民倉用來救命的糧食都不放過……荒繆如斯。”
蘇裹兒抬眸,瞧見那位謝家女郎落座后還在緊緊握著膝上劍柄,捏的五指發青,咯咯作響。
“謝姐姐六世高門望族,自然覺得他們荒繆。”
謝令姜身子一轉,“難道伱不覺得荒謬?”
“荒繆,但不驚訝。”
謝令姜盯著她,“你也,不憤怒。”
“裹兒憤怒又有何用,人各有命。”
“如果……給你一份處置的權力呢。”
“上下皆斬。”
蘇裹兒低頭撫貓。謝令姜正過頭,看著水榭外的夜景,不再言語了,眸光有些茫然。
門外有個靜待的包子臉小侍女,見小姐與謝家女郎不再爭論,便端茶進屋,給謝令姜呈上茶點;又捧只書箱放在小姐身旁。
蘇裹兒喚了聲“彩綬”,將懷中貍奴遞給貼身侍女,此貓名為“銜蝶奴”,是那位遠方姑姑贈給她的,其實是贈一雙的,只是有只已折。
與謝令姜相反,蘇裹兒喜歡對其溫順之物,越是剛烈的她越想收服。
名叫彩綬的包子臉小侍女高興接過銜蝶奴,跑去到一旁替小姐擼貓。而謝令姜這才發現,這只嘴斑似銜蝶的白貓跛了只腳。
不過她此時注意力不在這種小事上。
“可是……就算是全斬了,也解決不了現在賑災糧的問題。師兄后面如何治水?”
正在小箱中取書的蘇裹兒低頭道,“照著前些任縣令的路子去就行了。”
“什么路子?”
眉間有花妝的她不在意道:“問你師兄去吧,他應該知道的,就算不知道,也會有人與他說。”
謝令姜凝眉瞧了又在翻詩集的梅花妝女郎一會兒。
這個蘇家妹妹確實很聰慧,聽說她阿父與阿兄也經常來請教她問題與意見,蘇府的不少事都是她在閨中隨口決斷的。
但是相比她阿父、阿兄的溫文爾雅、性格謙讓,這位蘇家妹妹太高傲了,對大多數事情都漫不經心,有時候謝令姜都好奇,這世上有她在意的事與人嗎,除了她阿父與阿兄外。
謝令姜沒再追問,只是深呼吸一口氣,道:
“而且更荒謬的是,朝廷第一時間想著的不是賑災,而是穩定地方,不準流民生亂!不給飯吃,又不許生亂,恕我實在想不通,在那些人眼里,百姓們究竟是什么?”
“是水。”蘇裹兒點點頭,倒背如流,“太宗常說,君舟,民水,水能載舟,又能覆舟。”
“太宗說這話,意思難道說的不是民貴,社稷次之,君輕嗎?而他們對民有畏懼之心嗎?”
“有。不過民貴君輕這話是你們儒家圣人說的,太宗可沒說。”
“有何區別?”
“你們儒生耳朵里,太宗說的是民貴君輕,但是在我……在離氏子孫們耳朵里,太宗教的是帝王術。君王當思危,水穩則舟穩。一紙文書讓你們穩定地方,再苦一苦百姓,不就是讓水穩的一種,只是最差的一種手段罷了。”
謝令姜回頭固執問:“那到底是民貴,還是君貴?”
“謝姐姐若問我阿父或阿兄,他們會誠懇給你想聽的答案,但我不是他們,我說的,謝姐姐不愛聽。”
“不,你說,我聽。”
“那行,妹妹也覺得是民貴,因為全天下的民加起來,當然比一位君王貴,因為這大水足以覆舟。”
蘇裹兒點點頭后,又疑問:
“但若只有十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百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萬分之一的天下民呢?甚至只有……一個民呢?他和君王比,誰貴?若是他貴,那他就是君王了,君王就是民了,那最后不還是‘君王’貴?而若是說一樣貴,那還叫君王嗎。
“連你們儒生都承認有君民之別,所有人都默認有貴賤之分,那還需用問誰重誰輕嗎。”
謝令姜冷問:“所以,君王便能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了嗎?”
蘇裹兒搖搖頭:
“當然不行。上一個這么干的,是同鑄兩柄劍的隨瘋帝;第一個這么干的,是千年前求長生藥的始皇帝。兩位獨夫最后都死在了鼎劍下。所以大乾立國不再勞民傷財鑄鼎劍;所以太宗才告誡,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可做獨夫。
“可現在問題在于,這個能掀翻‘君舟”的‘民水’到底多少才算大,若只是船頭的一朵小水花,需不需要在意?君王心里都有一桿秤。
“若把天下所有百姓比作一湖水,那眼下江州龍城縣的所有災民加在一起連水花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小勺的水而已,舟……不在乎。”
謝令姜沉默了。
屋內安靜下來,蘇裹兒又在安靜翻一本常看的詩集,包子臉小侍女則鼓嘴悄悄逗貓。
直到有女驀然起身。
她站在冷淡梅花妝女郎面前,一字一句道:
“君不在乎,但有人在乎。”
謝令姜背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