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薇睞,奴叫薇睞。”
“不,是葉薇睞,記住你在大周朝的名字,伱叫葉薇睞。”
這時昨夜梅林小院進被窩前,歐陽戎突然轉頭詢問銀發及腰的葉薇睞后的話語。
清晨,梅鹿苑門口大街上的冷風,吹的葉薇睞不禁兩手抱摸胳膊。
她明白主人的意思。
在回南隴祭祖燒紙后,她便不是奴婢身份了。
可她又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為何要突然強調這個。
昨夜歐陽戎對她說完這些話后,便臥下睡覺,此后是一夜的沉默。
有時候分別前的話語反而極少。
早晨梅鹿苑外的鬧騰動靜,吸引了不少鹿鳴街的街坊鄰居。
歐陽戎站在門內,抄著袖子,默默旁觀了許久。
對于門外不時回望他的葉薇睞,他只是朝她笑笑,沒有言語。
柳阿山等人駕駛的八輛馬車,陸續裝載完畢,甄氏帶著葉薇睞等人魚貫上車。
歐陽戎邁步,登上了頭車的車廂。
一路上,年輕縣令閉目養神,不時回應幾句甄氏的閑聊,對旁邊頻繁顧望他的小丫頭置若罔聞。
歐陽戎今日的反應有些格外冷。
甄氏見狀,轉頭拉起葉薇睞的小手,難得的態度溫柔,替自己檀郎安撫起來。
歐陽戎今日請了半日的假,送甄氏等人去彭郎渡登船。
南隴在龍城縣南邊,返回南隴,需要走江州城中轉。
龍城水運發達,旁邊就是寬廣的長江,離開龍城縣自然是乘船最為便捷。
上午時分,太陽初升。
彭郎渡碼頭一角,停泊一艘被臨時包雇的舟船。
船夫水手幫助梅鹿苑來的下人們一起將行禮從馬車卸下,搬運上船。
這種雇下整艘舟船、中途不再停留搭載其它旅客的方式又稱買舟,算是有錢人家在長江上的出行方式。
歐陽戎籠袖,站立岸邊,長袍被風吹拂作響。
他默默目送甄氏、葉薇睞、半細等熟悉身影上船。
伴隨“咚”的一聲收梯的聲響傳來,整艘龐大客舟似是聽聞了某種指令一般,逐漸移動起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離開停靠的碼頭。
一直籠袖平靜的歐陽戎,直到此時才展顏一笑。
他朝聚集船尾、依依不舍的甄氏數女揮了揮手。
就在這時,歐陽戎站在岸上,瞧見高高的船尾上,有一位銀發被江風拂起的藍眸少女,突然甩開女伴摟臂,奮不顧身朝他的方向沖來。
下一秒似要想投林乳燕般躍出舟船,跨過已有五米遠的河水上岸。
歐陽戎身子抖了下,下意識的伸手想接住,不過旋即,手停在空中,又默默收回。
葉薇睞被身后的甄氏數女拉住。
見狀,歐陽戎沒有再繼續停留,目送此舟遠去。
緘默轉身,帶著柳阿山等隨從,一言不發離開彭郎渡。
他身后正駛離的船上。
被眾女按住的葉薇睞眼淚奪眶而出,灰藍色的眼睛里流出的原來是清澈透明的淚,
大顆大顆宛若荷葉水珠般滾燙流下,她小手用力捂嘴,呆呆凝望遠處岸上主人離去的修長背影。
某刻,有系發的緞帶被掙脫飛去,隨風飄向每日都有人離別的彭郎渡。
泱泱大風將少女及腰的銀發吹的漫天飛舞。
“老爺,不多站一會兒?”
身后柳阿山的聲音傳來,歐陽戎頭不回道:
“多站會兒也要分開,徒增不舍罷了,小姑娘多愁善感很正常,以后離別多了……就習慣了。”
柳阿山想了想,點頭:“也是。反正甄大娘子她們也就走兩個月,年底前能回來。”
歐陽戎緘默不語。
過了良久。
走在前方的他忽回頭道:
“阿山,所有人都是要分別的,朝前看。”
瘦高木訥漢子一愣,看著前方青年陽光下的灑脫笑容,愣楞點頭。
上午請的假還在,但歐陽戎帶著柳阿山直接返回了縣衙。
告別了甄氏與葉薇睞等“親人”,歐陽戎算是半個孑然一身,終于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正事上了。
其實他這次找借口送甄氏與葉薇睞返鄉祭祖,除了的確有些擔心柳氏在剪彩禮后狗急跳墻外。
還有解決這段羈絆糾葛的私心。
賑災已經完成,待他治水成功,撐過江南梅雨季,又將柳家抄家或關進籠子里。
便可安排下身后事,找個由頭辭官歸隱,一身輕松的去往凈土地宮嘗試歸去來兮福報了。
與其到那時候,匆匆忙忙的切割舍離,不如現在就逐步脫鉤,提前做好準備。
送甄氏與葉薇睞等人返鄉祭祖就是第一步,也是歐陽戎最難割舍的一步,畢竟是朝夕相處的“親人”。
不過……好像已經成功了。
歐陽戎背對彭郎渡,大步離開,面向即將舉辦剪彩禮的狄公閘。
他沒回頭。
日落西斜。
陰陽割昏。
往日這個點在男主人下值后會熱鬧起來的梅鹿苑,一時間顯得有些空曠寂寥。
歐陽戎穿過幽靜長廊,推開夕陽下的梅林院門,只身進屋。
余光輕瞥。
他愣了下,走到僅剩一套被褥枕頭的床榻邊,探手拿起一件折疊整齊的嶄新青色儒衫。
歐陽戎低頭。
指肚捻磨布料。
這針腳有些青澀笨拙。
他兩指輕捏,瞇眼從新衣上‘牽’出一根細長銀發。
看著銀絲在空氣中微微飄搖。
歐陽戎腦海忽閃過白毛丫鬟手捏針線燈下織衣時垂點腦袋瞌睡的幾幕畫面。
他默默放下新衣,走到桌前,將指間銀發夾進一本書里,再把書塞進書架。
歐陽戎轉過身。
斜陽影長,靜望空房。
他忽覺時間過得這么快,來到這方世界已經這么久了。
“歸去來兮……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
年輕縣令呢喃低語。
江上。
明月隱云,風浪頗高。
漆黑江水上,有孤帆搖搖晃晃,駛向明月。
這艘被包下的舟船已經在江上行駛了兩日。
此刻,船頭到船尾空蕩蕩的,船艙內不時傳出一些船夫的呼嚕聲,偶爾廊上走過幾道值夜仆人的身影。
得益于近年江南道各個州府對水賊的嚴厲打擊,長江中游這一片的航行頗為安全。
更何況據船夫水手們所知,眼下包下這艘舟船的貴婦人來歷不小,屬于官眷,貴婦人的年輕侄兒在江州下轄一座大縣任職縣令。
隨行人群中不禁帶了不少精干侍從,那個出手頗為闊綽的甄姓貴婦人也是個潑辣性子,這些時日,船夫們算是領教過了,自然是又敬又怕。
此刻,船艙內。
一間僅次于甄姓貴婦人的艙房中,漆黑一片。
右側緊閉的小窗縫隙間,漏進了一些月光,照射在艙房左上角的一張昏暗睡床上。
床上被褥緊蓋,中間有一團鼓鼓囊囊的凸起。
似是有人埋頭被窩陷入沉睡。
有幾縷銀發從被窩邊沿露出,伴隨著船身的搖擺,銀發搖搖晃晃滑落床沿,差點觸及矮床下的地板。
這個被窩的小主人并沒有睡在枕頭上,而是渾身卷縮在被窩內,兩手緊抱著枕頭,似是像抱住了永遠不想撒手的事物似的。
她緊閉的大眼睛,眼珠似在轉動,應該是陷入了某種夢境。
白毛少女眉頭不時皺起,松少緊多,某刻,窗縫外的月光暗了暗,舟船的船身緊接著猛然搖晃起來,像是遇到了不小風浪。
而與此同時,被窩里有夢囈響起:
“主人不要……不要賣了奴兒……不要!”
白毛少女猛地睜眼,被窩頂落地上,露出她滿頭雜亂的銀發,少女滿臉驚恐的抱著枕頭倒退,恐懼的轉頭四望周圍。
待眼睛適應了些黑暗,也看清了正身處的現實之地。
她才驚恐之色稍有收斂,小臉恍惚悵然的望著窗扉留有的縫隙間漏進的月光。
“原來是夢……”
葉薇睞剛剛夢到了她又回到了錦嘯口馬行的小鐵籠里,被從歐陽戎身邊強行帶離。
小鐵籠被運上船只的貨艙,在大江上隨著船兒搖搖晃晃,要被賣去遠方陌生的地方。
這是她幼時的經歷,也是這幾日離開主人后,時常深夜重新籠罩回來的夢魘。
葉薇睞手伸進懷里,裝著兩枚銅板的紅繡袋還掛在胸口,手心感受到銅板的堅硬觸感,她的臉色緩和了一點,可臀下矮床隨著江水有節奏的搖晃,葉薇睞眼底依舊殘留心有余悸之色。
剛剛驚醒過來的那一瞬間。
漆黑的船艙、搖晃的住處、孤身卷縮的空落……真的有那么剎那她以為回到了幼時隨波逐流的小籠子里。
這種害怕是刻進骨子里的。
哪怕被主人帶回梅鹿苑后葉薇睞已經很少做這種夢了。
然而遺忘并不代表已經戰勝克服。
葉薇睞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她身子前傾推開小窗,坐在船艙的矮床上,仰頭凝望江上那一輪明月。
葉薇睞牛奶般白皙的小臉被月光照的清澈明亮,伴隨著一頭的柔順銀發,顯得有些圣潔。
然而她灰藍色的眼眸小臉依舊怔色茫然,
這幾日離開龍城,在江上漂泊,第一次告別主人。
葉薇睞開始逐漸意識到一件事。
月下,少女卷縮抱枕,輕聲呢喃:
“籠子……籠子……原來你一直都在。”
那之前,為何又像是已經不在了呢?
被歐陽戎牽出籠子的少女喃喃自語:
“若沒有他在……這外面的世界又與籠子何異。”
船艙繼續搖擺,窗扉繼續敞開,明月繼續高懸。
葉薇睞望月的灰藍眼眸深處,迷茫漸漸驅散,恢復了某種清明。
她的目光緩緩堅定起來。
似是已有決議。
清晨。
天空放晴。
江上風聲嘯嘯,一刻不停吹刮船帆。
早起的甄氏身穿青裙,外披一件白衫子,蓮步移至船頭。
陽光下,她微微伸頸,有些好奇的打量旁邊船夫們的撒網捕魚。
不多時,甄氏轉過頭,看了一眼江州方向。
這是上船的第三日,已經離開江州地界了。
也不知道檀郎現在怎么樣了。
就在這時,甄氏聽到身后熟悉的腳步動靜,頭沒回的笑說:
“你這丫頭,不是叫你多睡會兒嗎,起這么早……昨夜沒睡好?”
最后一句話說完,甄氏回身,觀察看了一眼來到船頭的白毛少女的小臉。
瞧見眼眶確實有些泛紅。
甄氏心中了然,嘆息一聲,“還舍不得?”
葉薇睞輕撩耳畔被風吹落的銀發,沒有說話,溫順的走上前去,蹲下伸手,為甄氏細心整理衣裳裙角。
羅裙美婦人微微一笑,目光思索了會兒,伸出手,輕輕觸摸了下少女的銀發腦袋。
她記得檀郎就挺喜歡這樣摸的,只是她此前一直沒試過。
低頭的葉薇睞忽然開口:
“大娘子,距離下一個渡口碼頭還有多久?”她手上整理裙角的動作不停。
“到洪州地界了,今日中午應該就能趕到洪州城的渡口,怎么了,問這個做什么?”
葉薇睞沉默了下,整理好身前羅裙婦人的裙裳,她沒站起身,仰著小臉,鼓起勇氣盯著甄氏下垂眸子道:
“大娘子,奴兒……奴兒受不住了,想立馬回去找檀郎,一刻也不想停,大娘子能不能……能不能幫幫奴兒。”
甄氏臉色露出些意外之色,但是并不驚訝葉薇睞的想法。
她只是有些意外這丫頭的選擇。
安靜了會兒,羅裙婦人語氣半嚴肅半玩笑道:
“這一次能以檀郎親眷的身份回去祭祖燒紙的機會,挺難得的,是檀郎給你爭取的最好機會,可遇不可求。
“給你機會了,不好好把握,確定要放棄?
“呵,就不怕檀郎回頭遇見新的寵妾,改變心意不給你名分了?檀郎雖然心善,但畢竟也是男子……”
甄氏噙笑打量葉薇睞表情。
后者低下頭,嘴唇微動了下,驀然站起身,她盯著甄氏眼睛,用力點頭說:
“奴兒只想陪檀郎,其它什么都不強求,一刻不見檀郎,心尖兒顫顫慌慌,只求大娘子幫幫奴兒,讓奴兒回去吧。”
甄氏沉默了會兒,轉頭看了眼身后的江州方向,她沉吟:
“倒也不是不行,早就看出你這幾日臉色不對,終究是強求不得。
“不過既然你意已決,那只要能承擔后果就心,你回去找檀郎,那就得做好惹他不快的心里準備。”
頓了頓,甄氏撇嘴,伸出食指戳了戳葉薇睞,有些刀子嘴道:
“倔丫頭,去想下回去怎么和他交代吧……中午到了洪州城,我給你找船。”
“多謝大娘子!”
葉薇睞喜極展顏,摟住甄氏胳膊,后者嘆息搖頭。
旋即,做出大膽決定的銀發少女似是一刻也待不下了。
從船頭到船尾走動徘徊,她兩只小手疊在腹前按住風吹的裙擺,輕盈踱步,不時回望一眼江州龍城縣的方向。
主人此刻在做什么……昨日十五,他好像一直在準備的那個水閘的剪彩禮,應該已經都忙活完了吧……還有,回去后該怎么與主人解釋呢,他會不會懲罰……
葉薇睞心中升起些壓不住的期盼。
就像江上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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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