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馬車內,歐陽戎裙刀橫置在雙膝上。
臉上露出側耳傾聽的專注之狀。
車廂內,除了外面馬蹄砸地的聲音、駕車騎士們呦呵的聲音外。
只剩下謝令姜細細傾訴的清婉悅耳的嗓音。
謝令姜沒有對歐陽戎有任何隱瞞。
除了上午在東林寺正殿她的驀然告白、圖窮匕見嚇跑了某人這件事,二人都默契的沒有問沒有提假裝沒有發生過一樣外。
其他的事情。
二人又逐漸恢復了之前正常師兄妹相處的那種語氣氛圍。
似乎是某人露出的她所熟悉的認真傾聽專注無比的男子側臉,對她似乎有所鼓勵。
謝令姜繼續以小師妹的口吻,敘述復盤今日之事。
連裙刀奧妙都盡數吐露,沒有埋藏心頭。
歐陽戎聽著聽著,一雙有點粗糙手掌不禁從原本的圓潤白玉刀柄上悄悄放了下來,手收了回去。
對此,朱唇輕啟正在言語的謝氏貴女目不斜視,似乎是沒有看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
車廂內,這道女子的清婉嗓音緩緩歇了下來。
只剩下車窗外偶爾溜進來的幾道闌珊燈火映照下,二人四目以對的緘默,與各自忽明忽暗的面孔。
“這么看來,今日委屈師妹了。”
歐陽戎臉上露出有些內疚之色:“我當時若不走,就不會有后面之事……”
謝令姜卻忽然搖頭,打斷說:
“是師兄委屈了,我……對不起師兄。”
“這是為何。況且今日下午若不是你最后關頭出手,阻攔那個冒牌貨,后果不堪設想。”
歐陽戎臉色有些嚴肅的搖搖頭,轉而苦笑:“師妹下午表現……我表揚你都來不及,何來對不起一說。”
謝令姜齒咬下唇,眼睛默默注視著面前安然無恙且安慰著她的男子。
聽到師兄的笑語后,她緩緩搖了搖頭,過了良久,才顫著唇瓣出聲。
只可惜光線昏暗,某人沒有靈氣修為,無法清晰夜視,看不見她臉上這霎那間的豐富神色與真情流露:
“師妹還是笨,之前只是懷疑,直到在彭郎渡碼頭,目送那個假冒貨的船走后,后知后覺感應到你那邊裙刀的動向時,才幡然醒悟,方知船上那人不是伱,徹底確定的那一刻,整個人都……都……”
車內女郎啊了啊嘴,又緊緊閉上,唇兒有些蒼白。
當時驀然醒悟后,剎那間,那種呼吸窒住,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般的難以喘氣的滋味,明明站在白日的燦爛陽光下卻只覺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世界天崩地裂般的感受。
再配合上不可置信、悔恨、乃至恐懼等等情緒涌上腦門……就算后來確定了大師兄真人沒事,依舊活著,裙刀還有反饋,但她心頭依舊宛若被鈍刀割肉。
這種體驗,謝令姜這輩子都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哪怕已經過去了大半天,直至此刻,她臉上依舊殘余深深的后怕神色。
“整個人怎么了?”
見小師妹突然無聲,歐陽戎不禁問了嘴,搖搖頭:
“這也怪不了小師妹,任誰也想不到,柳家竟然玩這種盤外招,到底是誰給他們的膽子。”
他眉頭凝聚,眼睛盯著膝上裙刀。
“沒怎么。”謝令姜勉力忍住,沒去細說當時的崩潰心神,朝神色沉思的歐陽戎,面色擠出些笑容,她唇間繼續輕喃:
“就是有些擔心師兄……不過,我感受到了師兄用裙刀殺人,至少有兩人死在了裙刀下。
“旋即又感應到,師兄帶著裙刀奔走,朝我當時所在的彭郎渡這邊奔來,距離越來越近,腳步匆匆……
“師兄抓在刀柄上的手,力氣極大,似乎十分匆忙……只是后來方位又發生變化,似乎是朝上游狄公閘那邊去了。
“我便猜測……乃至有些確定,師兄應該是已經識破了陰謀,但在后面隔得太遠追不上我們,所以要直接趕去狄公閘阻攔冒牌貨。”
說到這里,謝令姜深呼吸了一口氣,洞開的車窗外,溜入的夜風入喉,在嗓子里有些絲絲冰涼,讓她此刻宛若夏日飲冰。
歐陽戎眸光耀耀的看著她,聞言后不禁贊道:
“師妹聰慧,嗯,還是挺信任大師兄我的……所以在碼頭,你讓六郎帶人回大孤山找我,你果斷轉頭去追船,將計就計守在冒牌貨身邊,想看看背后之人,費此心機,到底在剪彩禮設下了什么陰謀,再一舉搗滅,是嗎?”
面對大師兄的追問,謝令姜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眼睛盯著身前男子的臉龐問道:
“師兄不怪師妹?明明你還有可能正身處危險,可能后面還會被追殺,而我卻沒有第一時間去找你,在你身邊缺席……”
她頓了頓,又默默垂目注視裙刀,福至心靈的添上一句:
“這種……不被對方重視的感覺,師兄心里沒有一絲難受嗎。”
歐陽戎不再手扶玉質刀柄,而是兩手扶在白檀刀鞘上。
他正襟危坐,兩眼宛若星辰般明亮,看著她。
這些時日經常坐屋頂守夜到天明的謝令姜覺得,面前這雙明眸更像黎明前青黛天幕上的啟明星。
歐陽戎朝謝令姜輕聲說:
“師妹,說心中沒有一絲失落,是假的,但我更多的還是理解與開心,這也是真的。
“我理解師妹當時做出的抉擇,很開心你沒有被感性沖熱頭腦,轉身無濟于事的去找我,而是懂得冷靜思考局勢,選擇去追上船,監視在冒牌貨身邊,保護沈大人他們。
“你若是選擇了前者,我反而會難受生氣……
“所以現在,我真的很開心,師妹,你真的長大了。”
歐陽戎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些笑容。
謝令姜怔怔注視著大師兄有些欣慰的表情,她忽問:
“那萬一呢,萬一你路上又遇到了危險,萬一正是因為我沒第一時間轉頭去找你,守在你身邊,導致大師兄你還是被歹人殺害了……
“我做出那種所謂的理智抉擇,師兄也開心嗎,也希望我這么選?”
歐陽戎一愣,低頭握了握刀鞘,緊了緊,唇也緊抿了下。
他垂眸認真道:“師妹知道是什么答案。”
是的,謝令姜知道答案,但是她還是問出來了。
有時候,無意義的廢話,并沒有讓世界變得更愚蠢,而是變得更復雜。
謝令姜沉默間隙,歐陽戎驀然抬頭,滿臉燦爛笑容,朝她道:
“萬一我死了,你更要頭不回的去追船,不準哭鼻子,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明白嗎?”
謝令姜瞧見,面前男子正手指著車窗外折翼渠與狄公閘的方向,他一臉認真的說:
“你要好好去保護好咱們的未竟之事,這不僅是師兄我未竟的事業,也是你的未竟之事,還是六郎、阿山乃至于所有致力于龍城治水之人的未竟之事。
“它應當,且本就比我更重要。
“哪怕我死了,走了,不在這個世上了,只要賑災營還在,狄公閘還在,折翼渠還在,龍城百姓們還在依靠著它們豐衣足食,勞動創造,生生不息。
“那么你家大師兄我就依舊還在,永遠都在這里,而不僅僅只是衙里那本大部頭縣志上隨手帶過的一筆,幾滴墨水。”
在黑暗車內依舊紅衣如火的謝令姜張了張嘴,愣愣看著面前笑容陽光燦爛的大師兄。
她良久無言。
忽轉頭看了一眼馬車外頭頂的夜空。
今夜月淡星隱,天幕漆黑一片。
可想而知,即使是到了明早清晨,她登上屋頂守夜,可能也見不到啟明星了。
然而謝令姜卻覺得不是這樣。
它就在眼前。
不多時。
“師妹?”
馬車“晃鐺”一聲停駐后傳達給車上之人向前傾身的慣性,還有大師兄的呼喚聲,喚醒了后半程都臉色出神的謝令姜。
“啊。”她恍然回神,嘴里應了一聲。
歐陽戎瞧了瞧俏臉略呆的小師妹,不禁失笑:
“到地方了,你在走什么神呢,快下車,先回去休息下。”
鹿鳴街上,柳阿山駕駛的馬車停在了蘇府無石獅子的低調大門前。
“哦。”
謝令姜張望了一眼外面,沒有動身,轉頭問:
“那師兄你呢?晚上是不是還要忙,我不走,陪你,我不能再疏忽了,在外面要保護師兄安全。”
歐陽戎無奈,想了想,他看了眼已然成熟不少的謝令姜,如實道:
“我等會兒先要去給沈大人、王大人他們安頓住處,再去縣衙把今日遺留下的一些事情收尾。
“對了,還有大孤山那邊的事情也是,得派人過去……
“另外,還有明日的全縣公審,得趁熱打鐵,給柳家徹徹底底釘上棺材板。”
“那今晚大師兄豈不是又要有的忙了,是不是又要在縣衙公堂上鋪床被?”謝令姜難掩眼底的心疼不舍之色。
她想也沒想道:“那就一起,正好,我去牢里看守住那個方術士,封住靈氣修為還是不夠保險。”
歐陽戎想了想,點頭道:
“那行,不過現在先回去整理一下,吃個飯再休息會兒,半個時辰后咱們集合,一起過去。”
“好。”
謝令姜用力點頭。
梅鹿苑與蘇府本就毗鄰,二人一起下了馬車。
蘇府門前,謝令姜沒有第一時間挪動腳步。
門前掛著的兩個大紅燈籠,將紅燭的光暈灑在不遠處略微疲倦靜立的年輕縣令身上。
謝令姜轉過頭,眸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正目送她進門的大師兄。
后者似乎明白她的眼神。
他無奈聳肩,掀起兩袖,在自家小師妹的機敏眸光下原地轉了一圈:
“我真沒事,身上沒什么大傷,不是想找理由打發你走,然后一個人默默縮在角落里阿貓阿狗似的舔舐傷口。”
謝令姜看了看他疲倦臉龐上的苦笑,輕輕頷首,轉身就要進門。
“等下,師妹。”歐陽戎似乎想起了什么喊了聲,低頭默默解下腰間某物,兩手捧著準備前遞,“你裙刀忘拿了……”
“大師兄。”謝令姜忽然打斷了歐陽戎話語。
后者抬首,“怎么了?”
紅燈籠下,一襲紅衣的男裝女郎頭不回道:
“剛剛你在路上教導師妹的那些話,說咱們的未竟之事更為重要,甚至有時候勝過……一人之性命,師妹覺得大師兄說的是對的,但……
“可能是因為我還是很笨吧,關于里面‘不要哭’那一項勉強可以,但是‘頭不回’這一項,其實還是挺難辦到的。”
她頓了下,吸了吸鼻子,撇了撇嘴,裝作不在意道:
“大師兄別多想,不是有人多特殊,而是我本就多愁善感的性子,身邊的同門摯友出了事,生死未卜,我總難免沖動擔心。”
歐陽戎微微皺眉:“小師妹,其實咱們……”
謝令姜的背影微微歪頭,打斷道:“不過。”
“不過什么?”歐陽戎愣問。
“不過也不是不能解決,就像今日這樣,你把我裙刀帶在身上,我隱約能感應到你在,便也能稍稍放寬些心,頭不回的去追船……
“不管是生是死,師妹我至少能夠確認它,總好過被某些虛無縹緲的希望引誘,給亂了陣腳,壞了師兄的大事……師兄你覺得呢?”
歐陽戎睜眼,其實沒太搞清楚師妹這邏輯,然而不妨礙他應和,感覺小師妹說的也沒太大問題:
“這樣……也不錯。”
謝令姜徑直頷首:“那裙刀繼續放你那里吧,就當作……一道保險,你以后不準讓它離身。”
歐陽戎想了想,無奈把裙刀重新系回了腰間:“行吧。”
只是他沒瞧見的是,前面某位背身的小師妹嘴角微微彎了下。
佩戴好刀,歐陽戎抬頭喊住謝令姜:“等等,還有一件事,上午善導大師給的那紅繩……”
謝令姜忽問:“紅繩?什么紅繩?”
沒等歐陽戎再言語,她頭不回的抬手,抖下寬大的紅袖,露出一截藕臂,揚了揚潔白無物的皓腕示意。
謝令姜手里還捏著一根姻緣竹簽。
她好奇的語氣傳來:
“咱們上午不是只給蘇小妹求了一根簽嗎,師兄在胡言亂語什么呢?”
“走了。”
紅衣女郎揮揮手,瀟灑進門。
歐陽戎臉色怔怔目送。
少頃,他揉了一把臉,轉身離去,原地留下一聲嘟囔:
“師妹真的長大了……話說,這到底是傾慕依賴之情,還是……真的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