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懶慢園林客,共對蕭條雨雪天……”
蘇府園林,一座涼亭內。
二人站在一根題字的亭柱前,默默觀望了會兒。
年輕縣令聳拉眼皮,醉意微熏。
藍衣捕快轉頭,朝前者嚴肅道:
“明府,這明顯是沖你來的,你可想好了,該怎么回?該不會又和昨日一樣吧。”他嘴里嘀咕:“話說,明府把卑職寫上去干嘛……”
歐陽戎搖搖頭,“什么沖我來,說不定是沖六郎來的呢,六郎條件不錯,哪家姑娘會不喜歡?”
燕六郎一愣,摸了摸臉,“卑職哪里條件不錯了?”
歐陽戎打了個酒嗝,點點頭道:“六郎有胳膊有腿的,下雨了會找地方躲,不撿地上的東西吃……”
燕六郎苦笑,嘴巴有點酸澀:
“明府別說笑,我自己我還不知道嗎,就一粗人武夫,能識幾個大字寫個名字,都是爹娘姐姐們用棍棒抽出來的……
“明府才是真正的才貌雙全,斯文君子,在大周朝,誰家閨女,不喜歡這樣的讀書種子啊。
“這位留詩的小娘子,應當是心慕明府已久,有結識之心,才飄然露面,驚鴻一瞥。”
他摸著下巴,點了點頭,分析的頭頭是道:
“依卑職看,這八成是一位蘇府內眷,瞧著這么有文化,又是彈琴又是弈棋的,還如此絕色,卑職在龍城這么多年,這么漂亮有氣質的小娘子還是頭一回見呢。
“也不知她是蘇大郎的妹妹還是姐姐,應該不是什么妾室了,就蘇伯父那懼內的性格,給他一百個膽也不敢養小,大郎也是。
“八成是位閨中女郎,倒也是,蘇伯父與大郎長相本就不賴,這么看,這一家人都挺貴氣的。”
歐陽戎聞言,不禁側目瞧了他一眼,他頷首肯定道:
“六郎要是把這種勁頭放一半在斷案追兇上,小師妹也不至于東奔西跑出去找藥。”
燕六郎轉臉,一本正經:“明府,今晚喝酒不提公務。還是想想,怎么回復人家小娘子吧,可不能怠慢了佳人。”
歐陽戎嘆氣:“本官有原則,對朋友兄弟的姐妹妻女禮敬遠之。”
燕六郎聞言,嘆氣道:“是嗎,本來還想改天介紹幾位阿姐,給明府認識一下的,明府這么介意的話……”
歐陽戎當即正色打斷:“若是汝姐的話,倒也不是不行,原則可以靈活商量下,別太死板。”
燕六郎瞧了瞧歐陽戎的醉熏模樣,倒也聽出了他話語中的玩笑語氣,無奈搖搖頭:
“明府又在挪笑卑職。”
歐陽戎手掌拍拍右臉龐,甩下袖子,扭頭就走:
“回去吧,酒氣散的差不多了,蘇伯父和大郎還在等咱們呢。”
燕六郎不禁道:
“這就走了,那這位蘇府女眷的留詩怎么辦,明府不回贈一下?人家筆墨都在桌上擺好了。”
“六郎幫忙回下,隨便說點什么都行,實在想不出來,那就繼續‘六’吧。”
“‘六’的話,一個字,是不是太少了?”
“那就三個‘六’。”歐陽戎擺擺手。
“三個六?這是何解?”
燕六郎撓撓頭,又凝眉疑惑嘀咕:
“還有,明府,你說這位小娘子,寫這句詩,還有前兩日那句,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卑職大概能猜到她可能是想認識認識明府,可這詩句又做何解?
“同為懶慢園林客,共對蕭條雨雪天……是想約明府這個同道中人一起賞雨賞雪嗎,欸,現在的才子佳人說話,都是這么含蓄高雅嗎?這樣說話,未免也太累了點。”
歐陽戎點點頭,十分認可,“不知道,要不伱就問問她,回一句‘能不能好好說話’上去,讓她別打謎語了。”
燕六郎猶豫道:“那這豈不是唐突了佳人,還顯得明府很笨,沒她一個姑娘家有文采,這怎么行,要不明府稍微對應一下她的詩……”
歐陽戎停步轉臉,張口就來:
“關于回詩這種事,其實很簡單的,六郎是真的笨啊。
“來來來,我小小教你一手,記住,既然她寫的讓你迷惑,那你也寫個讓她迷惑的唄。”
“讓她迷惑?”
燕六郎一愣,轉頭看著從他身前風一般經過的年輕縣令,只見后者剛卷起袖子,就抄起毛筆,走到旁邊另一根空蕩蕩的亭柱前。
年輕縣令抬起手,回頭笑道:
“這樣吧,六郎,咱倆一人回一句,我寫一句,你也寫一句。”
“可卑職不會拽詩。”
“沒事,我教,你寫,挑一句寫……”
亭柱前,二人交頭接耳了好一番。
少頃,事畢,在燕六郎略微古怪的臉色中,二人一身輕松的離開了名為“醉翁”的涼亭,返回主廳,蘇府的酒宴繼續。
推杯換盞,笑語告別間,似是什么事情也沒發生……
月上枝頭。
送走貴客的蘇府重又安靜下來。
還未到夏季,園林內的蟲鳴就提前趕來。
不過草叢中的陣陣蟲鳴卻是讓園子顯得更空曠寂靜了些。
“小姐,你說,他就算再榆木腦袋,也總該開竅了吧?”
穿一襲朱色道袍的束冠女郎走在前方,帶著一位臉有嬰兒肥的包子臉小侍女,朝前方醉翁亭走去。
后者嘰嘰喳喳個不停。
似是還對某人回詩頗為期待,林間的青石板小道上,彩綬越過低頭細思的蘇裹兒,小跑至前方帶路。
小丫鬟回頭,背手倒退姿勢,面朝蘇裹兒,嘴里夸贊道:
“還是小姐聰明高明,沒有直接貼近,上門還傘,另辟蹊徑,先來了個以文回友,矜持高雅一點,這樣就不俗氣了,和才子佳人書上寫的一樣哩。
“說不得,歐陽公子現在都還念念不忘小姐風姿與文采,明日就主動找上門來哩,來找小姐討論詩詞,到時候咱們再順便還傘,這一來二去不就熟了嗎,嘻嘻,小姐高啊。”
蘇裹兒抬頭看了嬉皮笑臉的小丫鬟一眼,忽自語:
“‘六’到底是何意思?為何他不入亭與我對弈?我都已經擺出六合棋定式了,也是挑在了月光盛極之處。”
彩綬一愣,“小姐怎么還在糾結這個。”
蘇裹兒搖搖頭,沒有理會她。
她點綴有鮮紅梅花圖案的顰眉蹙起,咬唇空望夜空。
這兩日,她對歐陽良翰的那個“六”字苦思冥想了許久,大致揣摩出些可能的含義。
難道是在暗指時辰,暗示她明日六更天去往原地方,在聚賢園外的水榭里幽會?
畢竟當初她寫在亭柱上的那句詩里,就有一句“明朝有意抱琴來”,大致也有些知己雅士再次聚會的含義。
難道歐陽良翰是要攜琴,在六更天,也就是大清早卯時日出的時候,在水榭里等她,一起以琴會友?
于是蘇裹兒說干就干,連續兩天,大清早的不睡覺,抱琴去往水榭亭子。
可她每回都從天蒙蒙亮,等到日曬三竿,都不見人來。
反而被經過水榭的打哈氣的蘇府丫鬟頻頻側目打量,特別是聚賢園里早起晨讀的阿兄,在撞到蘇裹兒后,看她這位阿妹的眼神都有點怪了……
蘇裹兒著實惱火。
不過她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執著性子。
在梅影齋內,一邊努力復盤苦練那日在水榭內彈奏過的高山流水曲子,回憶六聲音階是否有誤。
一邊又繼續埋首專研。
她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
昨夜某次翻身時,突然靈光一閃!
歐陽良翰這個‘六’指的難道是易經八卦中的六爻?
“爻”,皎也,何物最皎,月光也,尤其滿月之夜。
等等,還是說,這個‘六’是指圍棋中的六合棋定式?!
所以也就是說,歐陽良翰的意思是下一次“抱琴來”的相聚,要挑在月光皎潔之處二人弈棋?
這意境倒是很高雅,若真是如此,只能說,這個歐陽良翰的意思藏的也太深太玄妙了,還好是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勉強勘破!
蘇裹兒有些恍然大悟,不禁側目望向梅鹿苑方向,眼底浮現有一點敬佩。
這是棋逢對手,解開對方啞謎后的惺惺相惜。
不過旋即,她還是有些愁眉不展,在閨中徘徊,拍攔空望。
總擔心對于歐陽良翰這個玄之又玄的‘六’字,沒有完全理解全意,或者理解歪了。
這可就出丑了。
從小到大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蘇裹兒丟不起這個人。
可不能在某男子心中被看扁了。
誰都不行,特別還是準備結交的‘共患難共富貴’盟友。
蘇裹兒本身就討厭豬隊友,怎么可能小丑就是她自己?
她又不是沒心沒肺的彩綬。
于是,蘇裹兒苦思冥想了兩天,歐陽良翰又沒找上門來。
她自覺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則萬一被歐陽良翰笑話自己看不懂回詩,讓她臉往哪擱?
于是蘇裹兒立馬行動,悉心安排了一番,確保各個環節無誤,最后挑了這個皎潔月夜,讓彩綬裝作路過丫鬟指路。
她特意一襲道服,高雅女道士打扮,是頗合易經玄學的道家風資,在前面這處名叫醉翁的亭內,設立棋盤,月下孤坐,擺出六合棋定式,虛席以待。
蘇裹兒自覺,對于歐陽良翰的這個“六”字,她能想到的,都全做到了。
而坐在亭內頗為忐忑不安的等待時,蘇裹兒發現自己還是頭一次這么緊繃身子,石凳上的粉臀坐姿有點僵硬,且以前名儒明師教課她歲末大考手心都沒這么多汗,一分一秒過去,獨坐醉翁亭里的感覺,就像是在等待一位尊敬的嚴師過來檢查功課一樣,心跳略快,即期待又緊張……
不過后來,終于也是迎來了歐陽良翰與他跟班的到來。
可最后的結果,令她眉頭大皺,芳心失望。
歐陽良翰竟是置若罔聞,沒有入亭,坐下對弈。
難道沒瞧見她?
怎么可能,又不是瞎子,他旁邊那個一瞧就四肢發達的跟班,都側目往了亭子好幾眼,難道是學渣視力好,學霸睜眼瞎?不對,也沒這么瞎的。
那就是視而不見了。
蘇裹兒嗔惱之余,又漸漸平靜下來,開始鎖眉反思。
“難道是又猜錯了……‘六’字還有其它含義,我沒對上嗎,可你就留一個‘六’字,還能怎么解……這個歐陽良翰,好生討厭,仗著學識如此傲氣戲弄人。”
月光下,青石板小道上,主仆二人各有所思間,臨近醉翁亭。
“小姐。”
“嗯?”蘇裹兒抬頭。
彩綬食指點著下唇,問道:
“你說有沒有可能歐陽公子是真的內急,喝多了酒,想找茅廁,所以腳步匆匆的路過,沒第一時間進亭子,然后再回來時,你就已經拉不下臉,提前跑了,他想下棋也沒機會下啊。”
“你還小,不懂。”
蘇裹兒輕輕搖頭,沒去瞧面前這笨丫鬟。
這是聰明人間的較量,哪里有這么簡單。
蘇裹兒低頭思索間,彩綬率先小跑進醉翁亭里,似是發覺了什么,她眼睛一亮。
“小姐小姐,你快看,這回不是一個字了,歐陽公子好像回了不少字,咦,這詩……”
彩綬小手指著另一根題字的柱子,回過頭,朝蘇裹兒蹦跳出聲。
“真的?”
蘇裹兒松了一口氣。
幸好歐陽良翰不是不回詩,或者又回一個字。
否則這真就是傷害性不強,侮辱性極大了。
蘇裹兒剛進亭子,目光就被前方亭柱上的一行字跡吸引。
詩有兩句。
她不禁凝眉輕念:
“漢皇重色思傾國,曾因酒醉鞭…名馬?”
蘇裹兒話語卡殼。
亭內的氣氛一時間,有點死寂。
彩綬歪頭,小臉滿是迷惑道:“小姐,這什么意思啊,難道是奴婢眼花看錯了?”小丫頭揉了揉眼。
蘇裹兒啊了啊嘴。
其實很想說,讀了幾遍,她也沒讀明白,但是這話又不方便說出口,特別是在自家這個笨蛋貼身丫鬟面前。
可面前亭柱上的這一行詩,確實回的莫名其妙,前后不搭,連平仄韻律都出大問題。
不過旋即,蘇裹兒輕“咦”一聲。
柱上的兩句詩,字跡不同。
前半句,是她所熟悉的歐陽良翰的字跡,而后半句,是另一個陌生男子的字跡,寫的筆畫有點歪歪扭扭,沒有前者清逸好看,一看就是外行。
所以說,并不是不搭,而是這分明就是兩個人分別寫的,自然不怎么搭。
蘇裹兒稍松口氣,旋即,徑直忽視了下面那句“曾因酒醉鞭名馬”。
什么亂七八糟?好像此人寫的時候還筆誤了,模糊能辨認出,在其第一遍寫時,此句最下方是“美人”二字,后被墨團劃掉,旁邊糾正為“名馬”二字。
曾因酒醉鞭美人對吧?什么歪詩?那捕快跟班寫的?真是不學無術。
她搖頭漠視,額上的火紅梅花圖案隨著眉心一起聚攏,像是一朵燦爛寒梅收攏花瓣含苞待放。
蘇裹兒凝視亭柱最上方,字跡令她很是熟悉的那一排字:“漢皇重色思傾國……”
彩綬左瞧瞧,右瞧瞧,臉色不爽甩回小腦袋:“小姐,這兩句詩哪跟哪啊,什么亂七八糟的,連奴婢都看出來不通順……”
蘇裹兒沒說話,保持抬頭姿勢,張望了一會兒,良久,她臉色轉為肅穆,點點頭:
“歐陽良翰這句……有點深奧,你不懂很正常。”
“……”彩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