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快去通知縣令大人,蝴蝶溪上游,彭郎渡至越女峽,十一座水則碑,全部突破立碑以來最高水位線……”
“大事不好了,快去找縣令大人調度人手,水位太高,第二期折翼渠擋水的厚墻岌岌可危,已有河水漏進倒灌折翼渠……”
“完了完了!靠近云夢澤的越女峽那邊,已經有兩個村莊被泥石流沖垮,屬下來時看見,上游的百姓們全都在往下游縣城逃……”
“縣令大人,縣令大人!狄公閘那邊的水位太高了,留守的人托咱們問您到底是留是撤……已經有值班水閘的人開始逃了……”
南至狄公閘,北至彭郎渡,蝴蝶溪上下游一道道十萬火急的訊息正飛速匯聚到龍城縣鹿鳴街上的古樸縣衙。
就像一道道沖擊波,在挑戰縣衙官吏們如弦緊繃的神經,已經有人率先繃不住了。
待歐陽戎孤身沖進亂糟糟的縣衙大堂。
刁縣丞、燕六郎、六曹長吏、衙役信使……匯聚在此的縣衙眾人慌了陣腳。
他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紛紛朝歐陽戎圍去。
歐陽戎伸手扶住身前慌慌跑過要跌倒的書吏,轉過頭,圍來的眾人朝他七嘴八舌。
歐陽戎只覺周遭整座天地,被鋪天蓋地的聲浪覆蓋,一絲讓其喘息的間隙也沒有。
“明府!咱們怎么辦,下游咱們這邊雨停,但是上游云夢澤的大雨還是一刻不停,已經連續下了四天四夜了!咱們該怎么辦!”
“明府,縣里有些富戶鄉紳聽聞風聲,已經開始跑路了,彭郎渡那邊,擠滿了富戶們預備的船只,全在拖家帶口的上船……其它百姓們也恐慌,縣城已經開始亂起來了……”
“明府,上回水災也是這樣!上游云夢澤的雨水再這么落下去,水位再繼續上漲,一旦沖塌狄公閘,下游直至咱們縣城,蝴蝶溪兩岸,上百里的良田屋舍又要被淹一次!”
“咱們的心血毀了,全毀了……”
似是上一次水患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陰影又一次籠罩眾人心頭。
剛剛下午時還井然有序的縣衙大堂,此刻像是被煮沸的水鍋,炙熱燙腳。
也只有真正的災難臨頭,才能深刻體會到,原來相比于未知天災,災難前的恐慌才是擊垮一切秩序的可怖浪潮。
似是被大堂內的情緒感染,歐陽戎眼前微晃,再一次閃過當初清晨爬出凈土地宮,他自大孤山上向山下南望所看見的水淹龍城的景象。
那是……遍地哀鴻滿城血。
就在這時,燕六郎湊過來,臉色擔憂,小聲提醒:
“明府,要不先讓梅鹿苑薇睞姑娘她們坐船走,正好彭郎渡那邊還有您從江州借來的數十艘大船,抽一條……”
被藍衣捕快貼耳細語,只見年輕縣令身子頓了下。
“什么讓梅鹿苑先走?”
一言不發的歐陽戎忽然大聲質問。
聲音響徹全場,周圍雜音紛紛一頓。
“你且再說一遍,本官沒聽清楚,什么叫做讓梅鹿苑的本官家屬們坐船先走?!”
歐陽戎再度當著全場的面質問。
大堂徹底寂靜下來,有人覺得之前大堂外轟炸耳膜的雨聲雷聲似乎都小上了不少。
縣衙一眾官吏側目。
燕六郎呆在原地,愣愣看著此刻正視前方、沒有轉頭看他的歐陽戎,但是話語似是又是對他一人呵斥的。
只道是不小心觸碰了逆鱗,在無數道視線下,藍衣捕快漲紅了臉,啊嘴欲辯解。
然而旋即,歐陽戎斬釘截鐵的話語打斷了他:
“本官在梅鹿苑的家屬不坐船走!
“彭郎渡碼頭的數十艘官船也不會動!本官當初說過,可你似乎沒聽,不過本官再復述一遍也無妨。”
他目不斜視:
“這批從江州借來的官船,是用來賑災和治水的,不是用來給本官或任何人逃跑用的!”
燕六郎怔怔,隱約發覺年輕縣令的話語似乎并不是只對他一人講。
大堂內的一道道目光無聲聚集過來,原本慌張亂竄、欲溜回家的官吏們也悄悄頓住腳步。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環視全場,右手豎掌,斜劈空氣:
“包括本官,公器私用,主張棄城者,可斬!”
全場氣氛一凝。
歐陽戎忽而表情一收,臉上不屑嗤笑,猛地揮袖:
“而且為什么要跑?不需要跑!
“有本官在,有縣衙諸位在,有龍城縣的全體官民們在,有折翼渠在,有這么多時日所做努力在。
“狄公閘不會塌,大水不會再淹龍城!
“慌忙無知的逃跑,置此刻頂在狄公閘最前線的同僚于不顧,把后背交給洪水,把腦袋插進泥里,才是可笑,是滑天下之大稽!是百年之后要被記在龍城縣志上供百代鄉人所恥笑的懦夫!”
歐陽戎大手抓起公案桌上長久作為擺設的龍城縣志,朝眾人揚起,擺了擺,狠砸地上。
他一手拂開身前或愣神或低頭的人群,大步當先,走出縣衙大堂:
“走,赴狄公閘!非鄉恥懦夫者,隨吾往!”
年輕縣令帶頭沖入漆黑雨幕。
身后大堂內,寂靜片刻,有人熱血前沖,有人愣然跟上,也有人猶豫遲疑,原地彷徨片刻,拖動腳步跟上了外面大部隊……
整座龍城縣衙,被迅速聚集起來,圍繞著某道雷厲風行的年輕縣令身影周圍。
天際雷霆陣陣。
如野獸嘶吼,又似神靈震怒。
半個時辰后。
彭郎渡。
人影綽綽。
細雨中,數不清的火把將這處碼頭照的通明。
比往日白天還要熱鬧。
不久前,在某年輕縣令的快速反應指揮下,縣衙捕快們緊急控制住了碼頭。
此前從江州借來的數十艘官船,還有臨時征用的民船,被聚集在一起,在擅長水事的柳阿山等原賑災營青壯們的調度下,整裝待發。
眾人按部就班,紛紛上船,令好任務,趁著水浪稍平穩,水位還未太過離譜影響到正常航行的情況下,迅速駛離渡口,被年輕縣令調往了龍城縣各地,其中去往越女峽狄公閘的船只是其中最多的。
此刻,某艘準備開往狄公閘的大船登船口,被幾只火把照的通明。
“明府,卑職幫你。”
燕六郎接過雨傘,積極前邁幾步,扶住歐陽戎,搭手登船。
歐陽戎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的登船。
緊接著,燕六郎也身手敏捷的上船,可旋即便被一只大手攔住。
柳阿山把燕六郎拉到船尾僻靜處。
與船上忙碌的眾人一樣,歐陽戎也一身蓑衣,
此時獨自背手,站在船尾,頭頂細雨等候。
作為背景的天際,銀白電蛇爬滿夜幕一角。
“明府?”
“伱留下來。”
歐陽戎頭不回道。
“卑職怎么能不去!”
“你和刁縣丞都留在縣里,狄公閘那邊,本官與阿山去就行,若是水閘塌了,也不差你一個……”他低聲:“況且,你有其它重要的事情要做。”
“水閘塌了?明府不是說……”燕六郎頓住,怔道:“什……什么重要的事。”
“本官不在,這兩天維持好縣里的治安,預防柳家那邊……
“另外,不管那些跑掉的富戶們,剩下的婦孺老幼,包括縣衙每一位同僚的家屬們,還在縣城的所有百姓……你和手下的捕快班去把他們全部聚集起來,帶往大孤山。”
“大孤山?”
“沒錯,本官已經派刁縣丞過去布置了,把城郊一直沒有解散的賑災營,遷至山上,那兒地勢高,適合洪水時,全縣百姓避難。
“東林寺那邊,本官也打過招呼了,你直接帶百姓們上去就行,住不下就住寺里,六千戶龍城百姓,一座大孤山裝得下,盡量不要遺漏任何一個人。
“我們船只一走,你就立馬去動員大伙,這水漲的太快,若按現在這漲水速度,再遲個一天可能就來不及了。
“務必把縣里的所有百姓都帶到大孤山安置好,就說是縣衙的安排,是本官的命令,是朝廷指令!
“鍋碗瓢盆金銀珠寶這些山下財物,帶不走就不要強帶了,人失地在,人地皆失,人在地失,人地皆在。
“還記得本官那天和你說的,大不了從頭再來就是了,大水就算淹了龍城,也總會有退潮的一天,你們以后再建就是了……”
年輕縣令事無巨細的叮囑。
柳阿山默默轉頭,看著船頭處這一道偶爾被天上的雪白電蛇照亮片刻的蓑衣影子。
準備領命的燕六郎聽到“你們”這個古怪字眼,眼皮跳了下,越聽越像是某種交代。
燕六郎想插嘴,可是歐陽戎并不給他機會,全程嘮嘮叨叨。
直到船只準備開動,柳阿山輕咳提醒了一聲,他才頓住,頭不回的朝后方揮揮手:
“下船吧。這里,就拜托六郎了。”
燕六郎不禁道:
“明府,你剛剛在縣衙不是說,狄公閘不會塌嗎,咱們能守住的,為何又現在讓屬下召集大伙上山避難……”
燕六郎話語卡頓。
其實今夜處于下游的龍城縣下的雨并不大,稀稀疏疏的斜風細雨,蝴蝶溪上的風浪也不大,頗為平靜。
然而場上眾人全都知道,上游云夢澤周遭數日不停的大雨才是罪魁禍首,伴隨著漲水,某場大洪水,正在這平靜醞釀之中,只看當下新修的狄公閘能否挺住。
此刻,這綿綿細雨下的船尾,也陷入了古怪的安靜。
一襲蓑衣擋雨的歐陽戎回過頭了。
草帽下那張漆黑臉龐上,一雙幽明平靜的眸子,令燕六郎停住了嘴。
已經懂了。
“喏。”
藍衣捕快低頭,緩緩抱拳。
似是氣氛有些凝重,歐陽戎驀笑:
“瞎想什么,有本官在,閘不會塌的,這安排是以防萬一,你小子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等本官回來,改日晴天,云水閣喝茶走起。”
燕六郎啊了啊嘴,想說云水閣的養生茶業務不是被明府你下令整改了嗎,難不成又下令改回來?
不過眼下,他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明府保重。”
燕六郎小聲低語一句,最后頭不回的下船遠去。
送走人后,歐陽戎長吁一口氣,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夜幕中熟悉的龍城縣城,轉身面朝蝴蝶溪上游,揮手下令。
少頃,彭郎渡口,一艘艘官船駛出。
蝴蝶溪上,風浪越來越高。
歐陽戎等人連夜趕去了上游。
一路上,他們不時能看見蝴蝶溪兩岸,有拋棄屋舍的村莊百姓們,向龍城縣城逃去。
一旦大洪水來臨,越靠近上游越女峽的地方越危險,眼下的漲水征兆,自然讓靠近越女峽的龍城縣下屬村莊百姓們擔憂,紛紛離開家舍。
去往狄公閘的路上,歐陽戎也沒閑著,朝蝴蝶溪兩岸派遣縣衙官吏,去井然有序的組織流民們去往龍城縣。
按照他留下的吩咐,眼下龍城縣內,燕六郎他們應該正在極力組織龍城百姓們去往大孤山預設的避難營地。
冷風迎面,一想到后方龍城縣的布置,想到遠在天邊的小師妹,想到應該已經被六郎及時轉移上山的葉薇睞等熟悉的丫鬟們,歐陽戎心下稍安,目光堅毅起來。
然而,隨著船只離狄公閘越來越近。
不僅是他們意料之中的雨水變多,風浪變大。
歐陽戎等人還發現,河里的水流都變得渾濁起來。
兩岸山野間,是逃奔的野生動物。
上游還不時傳來一兩聲迥異于雷聲的巨大聲響,似是某場傾瀉數里的泥石流。
歐陽戎眸子又有片刻的恍惚神色。
他又清晰想起了那日初至凈土地宮時,嘗試爬上洞口時,地宮外驚雷一般的巨大聲響。
應當是當時狄公舊閘被連夜沖塌的聲響。
所以,又要來了嗎?
所幸這回似是沒了柳家作怪炸閘,歐陽戎等人心驚膽顫了小半夜,始終沒有那滅世雷霆一般的塌閘聲傳過來。
最終,趕在三更之前,一座頭頂烏云密布的巨大水閘緩緩出現在船上眾人視野里。
還沒等松一口氣,遠遠望去,狄公閘后方,那九百里遼闊的云夢澤上空,是如墨水般漆黑的厚重烏云。
壓在狄公閘頭上。
與之相比,狄公閘就像一塊窄窄的薄木板,插在一座池塘唯一的泄水口處。
四隙漏水。
搖搖欲碎。
不愧是我,520521都沒請假的小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