閘上,人越來越少。
閘下,水里人越來越多。
人群中不斷有青壯漢子站出來,默默追隨前方人的背影,跳下閘壩。
原本被前幾波怒浪大浪沖垮的“半圓”形管涌處,漸漸被再次填滿。
閘壩上,最后只剩下婦孺老幼,與實在不會泳術的長吏與村民。
閘壩下方的水面,跳下水的眾人為了抵御洶涌的波濤,圍擠在一起。
有的漢子抓住水面下還沒被沖走的木樁竹竿,有的漢子貼近壩墻,防止被風浪沖走。
最后,浮水的眾人組成一道道類似屏障的人墻,里一層,外一層疊在一起,似是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平衡。
當先跳下水的歐陽戎,便浮在人墻的最前方。
這堵人墻的作用不是擋水,而是減緩水流的沖擊。
眾人以肉身作沙袋填料,鎮壓水勢,堵住閘壩墻體縫隙處的翻花管涌。
為閘壩挺過解體崩塌爭取時間。
閘上還有幾個嚇破膽的龍王廟祭司,剛剛歐陽戎將中年祭司當眾斬首的一幕擊破了他們心理防線。
只不過歐陽戎并沒有時間收拾他們。
但此刻,留在閘壩上的村民們自發憤怒的圍了上去,將這幾個裝神弄鬼的祭司抬起,丟進了水里,也不管他們會不會游泳。
既然口口聲聲說有龍王,那就下去找它吧,看會不會顯靈救你們。不能只有勇士們頂在最前面,以肉身填水,而你們卻可恥龜縮后面……
這些百姓們的樸素情緒,歐陽戎并不知道,他與全場大部分人一樣,緊繃心弦,一刻不停關注著閘壩的情況。
只見,閘壩墻體裂縫間的水面,翻花翻沙的現象消失。
似是被面前這一道道人墻阻礙了水勢,水流速度變緩。
管涌抑制住了。
閘上閘下,眾人松氣。
然而此刻浮在水面的歐陽戎心里清楚,眼下這只是暫時緩住了危局,只要云夢澤的大雨不停,危機就還沒有解除……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閘壩下方水面,歐陽戎帶頭圍聚的“人墻”已經在水中浸泡了大半天。
其間暴雨不斷,云夢澤的水浪時而洶涌,時而舒緩。
而每一個洶涌卷起的浪頭,都重重拍打在墻體裂縫前方的“人墻”上。
時而有民勇漢子支撐不住,脫離人墻,差點沉入水底,或被一個浪頭帶走,不過最終都被救上閘壩,村民們一擁而上的照顧。
而仍留在水里的人,浸泡在水中的身體,已經被泡白發皺,像歐陽戎前世吃過的白面包一樣。
“檀郎。”
閘壩上,葉薇睞跪坐在臨水邊緣,緊緊抱刀,兩頰流淚,每隔一段時間都朝下方擔憂的喊一聲歐陽戎的名字,確定他還在。
她身后,遞送食物、照顧傷員的村民人群里,有一道纖瘦的清秀少女身影默立。
繡娘怔怔看著歐陽戎為首的人墻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明明此刻包括狄公閘在內的云夢澤上空,陰云密布,遮天蔽日,令人連白天黑夜都難以分清。
但是繡娘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上方的天空,小臉怔神,似是看見了某種蔚然壯觀之景。
來自云夢澤的清秀啞女張嘴,不禁輕“啊”了兩聲……除去先天缺漏,誰道我家檀郎不適合練氣?
然而下一秒,仰頭張望的繡娘眉兒忽皺。
她左右四望,身影忽然消失在原地,三息后,又回到原地。
全程看不清動作蹤影。
這位在宗門師姐們眼里文靜溫柔、脾氣一向很好的乖巧小師妹,秀氣的小臉浮現一些困惑疑慮神色。
美麗清澈的漆眸眼底似是還有……一點生氣。
霎那間,下方正浮于水面、臉色蒼白的歐陽戎,周遭百米外所有高于半尺的浪濤皆被粉碎。
炸成漫天飛舞的霧氣。
而浪濤中席卷著的木塊雜物,被某種無形的鋒銳之物齊齊削成薄紙,失去對她家檀郎的危害。
只不過這些奇異景象,全部被云夢澤上能見度極低的濃厚霧氣遮蓋。
在管涌處組成人墻的歐陽戎等人,僅僅只能發現遠處的霧氣似是被某種狂風攪動了一般,但是依舊吹不散這濃霧。
另外,歐陽戎等人對此還緊張了一陣,以為又是怒濤來襲的前兆,不過旋即從遠處濃霧中滾來的水浪卻是出奇平緩,泛著白色泡沫與沒有危害的木屑碎渣,令他們一陣訝然。
眾人并不知道的是。
某個小名繡娘的啞女廚娘正罕見的生氣……哪怕歐陽戎與那位謝姓小師妹夜里幽會、當面親密,她都不會這么生氣。
是誰在偷偷摸摸盜檀郎的“氣”?!
龍城縣城。
一條條街道空蕩蕩。
彭郎渡口,亦是一片狼藉,空無一船。
放眼望去,蝴蝶溪西岸,那林立的一座座劍爐已然熄火,工匠們撤的一干二凈。
小孤山,與此刻山上擁擠鬧騰的柳家大宅相比,半山腰處的某個僻靜草坪,格外寂靜。
某個老鑄劍師,拎一只酒壇,獨自站在草坪上。
雨滴將他身上的灰色麻衣打濕,換了一種偏黑的顏色。
老人置若罔聞,仰頭飲酒,不時南望一眼。
他的眼睛忽略了人去樓空的龍城縣與遠處人影憧憧的大孤山,投向蝴蝶溪上游越女峽的方向。
沐雨飲酒的老鑄劍師身后方,有一座熄火許多年的劍爐,房門大敞。
山風夾雨,灌進劍爐房。
爐房內有一座鑄劍爐,圓形的鐵門正敞開著,在闖入爐房的呼嘯風雨之中“吱呀”搖晃。
發出一陣陣鐵栓摩擦鐵銹的尖銳聲音,有點磨耳。
爐門打開的鑄劍爐內,一如此前幾回一樣,空空如也。
房外草坪上,老鑄劍師舉目南望,不時抿酒。
某刻,老人放下酒壺,朝狄公閘方向輕輕頷首:
“小家伙,倒是飲了個飽,竟比老夫還饞。
“呵,這是當了一輩子的和尚破戒,吃多了素齋,頭一次吃帶油星的大魚大肉?
“話說,既然這么喜歡飲食此氣,該給你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咱們師門得有點講究……嗝……第一口劍,叫長生藥……第二口劍,叫鹿盧,后改名赤帝……第三口劍,與第二口對著來……”
老鑄劍師如數家珍,低頭輕喃:
“這些都是好名字啊,但都太雅了,太雅了,一看就是獻給王侯將相的。
“曾經倒是有過一口劍取名寒士,可最終,寒士還是不夠寒士……寒士終成王侯將相……
“該叫伱什么好呢?”
老鑄劍師嘴含一點酒水,老醉鬼般嘟囔。
一時間,竟有點兒傷腦筋。
挑撥離間柳氏三兄弟都沒有這般傷他腦筋過。
不過倒也是,在民間,年紀大的人,老來得子,都是彌足喜愛,取個好名字自然是搜腸刮肚,恨不得傾盡畢生功力。
更何況,這還是一位為一口劍等了大半輩子的老匠作呢?
龍城縣另一端。
大孤山,從山腳到山頂人頭攢攢,人間煙火氣旺盛。
然而山上的某處地宮,一如名字,此刻在這人聲鼎沸、雜亂百態的大孤山上,確實是一方凈土。
這座凈土地宮雖然已被廢棄,并且在地宮中央的天花板,開了一處井洞出口。
但即使眼下外面雨水綿綿,卻也并不會落雨或滲水進來。
蓋因地宮外面的井口,是建在一處涼亭里面的,周圍用石欄桿圍住。
可此刻地宮內,有一個面色枯槁的青年僧人,站在井口正下方,仰頭張望。
青年僧人一身破舊袈裟,身上臟兮兮的,嘴角還有些糕點渣滓,是那夜一個夜訪地宮、故地重游的清秀啞女贈送的糕點。
躲在凈土里的青年僧人,每日只捻一塊,細細品嘗。
日子過得倒還挺精打細算的。
至于每日秀發、秀獨等師弟們送下來的寺內齋飯,這青年僧人不太喜歡吃,還是那神話靈性十足的啞女做的糕點好吃。
都來到凈土了,總得吃點好的不是?又不是還困在那破無間地獄。
對了,忘了說,他法號秀真,某個年輕縣令曾誤稱他“不知大師”。
可雖然被大伙笑話,但是只有“不知大師”才清楚知道,外面真的是無間地獄。
這兒才是蓮花凈土。
此刻,明明沒有雨水從頭頂井口落下,可站在井口下方、地宮中央蓮花臺座前的秀真,身子微微后仰,避開了一步,像是躲著什么,避之不及。
他仰頭啊嘴,張望井口。
青年僧人似是正在窮目瞭望著什么,有些出神。
“咦,明明是無間地獄,怎會有‘氣’,如劍直插云霄?怪哉,怪哉……”
秀真搖了搖頭,嘴里嘖嘖稱奇。
他在原地張望了一會兒,某刻,臟兮兮臉龐上,表情忽然由茫然轉為吃驚。
秀真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扭,小跑向地宮邊緣,來到西側的那副“快目王舍眼”的壁畫前。
光禿禿的腦袋湊上去,打量壁畫。
“這不是。”
秀真失望搖頭,但一刻不停,繞著地宮邊緣墻壁,他跑向另一處壁畫,湊上前打量。
“這不是……這也不是……咦!是這個!”
秀真陸續經過了“快目王舍眼”、“尸毗王割肉貿鴿”和“月光王施首”等三幅佛本生壁畫,皆沮喪搖頭,可最后,他卻在東側最后一處佛本生壁畫前剎住了腳!
薩埵太子舍身飼虎。
這青年僧人突然伸手,直指昏暗墻壁上那個涂料黯淡、從崖上跳下正躺地飼虎的悲顏佛陀,他大笑:
“就是這個!一模一樣,有意思,有意思!”
空蕩蕩的地宮內,有瘋和尚手舞足蹈,忽而跑到地宮中央的蓮花臺座前,忽而跑到地宮東側的那幅佛本生壁畫前。
他在二者間來回跑動。
一會兒仰頭張望井口,一會兒湊近壁畫細瞧,似是發現了什么,對比著什么,確認了什么。
“阿彌陀佛。”
直至某刻,秀真瘋喜的表情一斂。
他僧容肅穆,立于地宮中央,雙手合十,仰頭觀氣,眼神滿是迷惑困頓:
“可上面是無間地獄,怎會有這般‘氣’在?蓮花凈土到底在哪……”
望氣僧人,左右四望。
只可惜疑惑的嗓音,僅在地宮回蕩,無人應答。
終究只是自問。
廢棄地宮內,這詭異一幕,無人知曉。
云夢澤,暴雨不停。
狄公閘下方某處,浪濤不絕的水面上。
人墻依舊。
歐陽戎、柳阿山等人已經分不清楚現在是什么時辰了,自從跳水后又過去了多久。
只斷斷續續的記得,周遭的人好像換了一茬又一茬,水浪拍暈的,力竭餓昏的,勞累病倒的,一一被村民們撈上閘壩,然后,醒來恢復,又再度下水換班。
最前方的歐陽戎,只穿著褲衩浸泡在雜物碎屑極多的臟水中。
他偶爾神色有些恍惚,只感到周圍整座天地都是水水水,被水包圍。
而頭頂閘壩上方,那走動的人群、朝下張望的一張張面孔。
歐陽戎全都看不太清楚,視野被光線、水滴、沙石木屑遮蓋。
其中依稀好像有葉薇睞的白毛小腦袋……這個辨識度倒挺高。
直至某刻。
轟隆隆——
遠處厚霧中又傳來一陣沉悶巨響。
熟悉的聲響……與剛剛的怒濤一樣,應該是不遠處的云夢澤沿岸的山體,在持續不斷的暴雨中,又有泥石流發生,傾斜涌入云夢澤湖水中。
聽聲音距離不太遠,那么又一陣怒濤要來了吧。
閘壩上響起有些絕望的驚呼聲。
頂在人墻最前方的歐陽戎,恍惚思緒被陡然驚醒。
面對正前方如前奏般,劇烈翻騰起來的濃霧,他呼吸一窒。
可厚霧中,這席卷樹木碎片而來的第一道湖水怒濤,還沒靠近歐陽戎為首的人墻百米。
下一霎那,歐陽戎頭頂正上方的閘壩上,有一抹雪白劍光飛去。
第一道怒濤被劈開,炸成滔天水霧碎渣。
第二道怒濤如是。
第三道怒濤亦如是……
敢來幾道,就劈幾道。
閘壩上,有女劍出不斷。
練氣士?
這是……小師妹回來了?
歐陽戎毫無血色的臉龐一愣,心中暗想。
恍惚之間,他咽了咽口水,伸手抹了把臉,平衡身子,努力抬頭,朝頭頂上方的閘壩望去。
可視野依舊模糊,只能聽到上方同樣驚呼不斷。
而這一陣盡力仰頭的動作,似是耗盡了本就寒氣入體、虛弱的歐陽戎最后的力量。
忽然一陣頭暈目眩襲來,恍惚間辨不清方位。
再難堅持。
而伴隨著歐陽戎意識的漸漸模糊,耳畔開始此起彼伏的響起很多人的呼喚。
“明府暈倒了!來人啊,快送上去!”
“快來人!”
“檀郎……”
“啊……啊……”
歐陽戎依稀之間,好像聽到了兩聲來自不同女子的嗓音呼喚。
一道屬于自家的白毛丫鬟,后面那一道……有點陌生,可又有點熟悉,好像在記憶深處某個曾經年少時的夢里聽過,好像是這一世的記憶,可他怎么努力也難回想起。
就像你忘了某個兒時玩伴的名字,某夜想起記憶里她身影,可你一時間怎么也沒法脫口而出那個本該說的無比順暢的名字。
就是這種臨門一腳的感覺。
意識漸沉的歐陽戎沒力氣想了……等等,該不會是死前回光返照的幻聽吧?
他最后還不忘吐槽一句。
歐陽戎覺得耳畔的聲音漸漸變遠。
直到一場溫柔的像棉花糖一樣的夢將他包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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