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翻出井口時,發現正要天亮了。
月落參橫,東方已白。
他背靠井口,手肘撐膝坐地,深呼吸了一口氣。
微怔的眸子,倒映出東方天際橘紅色的小圓點。
猶記得,當初第一次爬出井口,也是在這個黎明時辰。
只不過眼下的心態,與當時的心態,截然相反。
也少了秀發等僧人們熱鍋螞蟻般的急切擁簇。
唯一相同的是,信念堅定、孤身一人、爬出井口的他。
“倒也巧了,又要重新開始一次嗎……不,這次,我不再是空蕩蕩一個人了。”
歐陽戎欣賞了一會兒遠處長江上的日出。
當暖呼呼的初陽捂暖了他的身子,徑自起身,離開了逐漸有僧客早起的悲田濟養院。
歐陽戎第一個去往的,是三慧院。
這也是他前兩次養傷的禪院,倒也輕車熟路。
中途,他特意繞彎,經過了當初端碗走出、粉碎衛少玄的院子,發現已了無痕跡,附近的僧客們生活如舊。
說起來,布劍斬殺衛少玄與柳福后,他與離裹兒確實收拾的挺干凈,毀尸滅跡。
后來的人,就算猜到此地發生過激烈戰斗,估計也難根據蛛絲馬跡判斷出受害者是具體何人。
歐陽戎還靈機一動,留了一手,特意放走了一個不太熟悉的波斯商人,漏出了一點誤導性的口風。
也不知眼下,他這微操,是否起了作用,影響到了盤踞江南道的衛氏勢力……
歐陽戎不動聲色的路過院子。
少頃,他回到三慧院,推門走入屋中。
目光迅速從桌椅床鋪等處掃過。
有人住過。
歐陽戎的手掌,從里屋床榻凌亂皺褶的床單上緩緩收回。
又檢查了一圈,緩緩走出滿是藥香的里屋。
他長吐一口氣。
“看樣子,前些日子,我應該就在這里養傷,只不過……怎么沒一個照顧的人,我病愈后夜里夢游瞎跑都沒人管嗎?
“小師妹她們呢。”
歐陽戎微微皺眉。
倒不是他霸道自戀,主要是下意識憂慮小師妹她們是否遇到了什么變故,才沒空顧及他。
“可別是什么話本里,主角病愈大夢初醒后,發現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歐陽戎搖搖頭,不過瞥了眼窗外的盛夏早晨,倒也沒太擔心。
昏迷是挺久,但還是在夏日時節,沒有換季。
“這是?”
歐陽戎的余光忽然被一只食盒吸引,走去,翻開食盒蓋子,瞧了瞧。
食盒與盤子清洗的干干凈凈。
“有點眼熟,食盒應該是梅鹿苑的……三層嗎,盤子挺多,至少兩人的份。”
他環顧一圈屋內,嘀咕分析:
“此前應該至少有一人,長期守著此屋照顧我,是薇睞回來了?還是小師妹在代勞?
“可……食盒里怎么還有酒壺,有人喝酒?薇睞應該是不飲酒的,小師妹倒有可能,聽離小娘子隨口提過,她在漪蘭軒屋頂偷喝過酒。”
歐陽戎細心如發,走上前去,伸手翻弄了下桌子上的紙墨筆硯,愈發確定是小師妹常駐此屋了。
紙墨筆硯有人經常用過,應該是小師妹才有這些興致吧,至于白毛丫鬟,讓她讀書練字還不如殺了她……
除此之外,屋內并無其它異常痕跡。
另外,青銅假面、墨家劍匣、月光長劍等物都不在屋內。
是被小師妹她們藏起保管了?
“小師妹做事,倒也謹慎。”
一番思緒閃過心頭,歐陽戎搖搖頭,沒再多想。
具體如何,等會兒遇到小師妹她們,問一下就知道了。
眼下,照顧他的人,很可能去準備早膳了。
歐陽戎轉頭,先是重新鋪好床鋪,旋即關上窗子。
空對寂靜屋子,
他閉目,呼吸吐納,緩緩感受丹田狀態。
“靈氣充盈嗎……”
這些天的昏迷,原本靈氣匱乏的九品丹田,已經緩緩恢復飽滿。
被六翼夏蟬三分之一藥效補全后的歐陽戎,開發的這一座九品丹田,容量與恢復速度或許并不出眾。
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是真正屬于他的東西。
是自身實力的堅實基礎。
特別是,眼下功德塔內的功德紫霧,暫時全部用光的情況下。
這些丹田靈氣,加上執劍人絕脈,與一口隱藏的鼎劍,是他當下最大的保命底氣。
執劍人脆若琉璃,卻殺力驚人。
此前殺柳福時,他親自試驗過了。
在服用補氣丹藥的情況下。
使用‘歸去來兮’頂尖絕學,布劍十五息,
可斬殺一位落入局中的普通七品練氣士。
雖然柳福當時斷臂帶傷,但是瞧著他毫無還手之力的模樣,就算不帶傷勢,估計也能斬殺,頂多費點周折,讓他多活幾息。
不過,這就又要涉及一個新的執劍人經驗,也是智殺柳福時,歐陽戎總結的教訓:
下一次不能再離獵物太近了,執劍人應該離遠一點。
若不是當時他利用蜃獸假面扮演衛少玄,柳福毫無防備,氣機被鎖定時,嚇得亡魂大冒第一反應逃跑。
否則以他躍至半空被鼎劍分尸前的這一段間隙距離,柳福用它來靠近歐陽戎扭斷他脖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
也是這第三次布劍殺人時的后怕,所以后來,歐陽戎第四次布劍,準備斬殺丘神機時,就是站得遠遠的,不給后者近身機會,
一直茍到最后布劍完成,將這位在戰場無數次死里逃生的兵家練氣士坑的很慘。
“這補氣丹藥倒是好用,有助于補充‘歸去來兮’布劍的巨大消耗,可惜在殺丘神機時,已經用完,不知何處再可尋到,閣皂山應該有吧……”
歐陽戎屋內踱步,呢喃自語:
“若是沒有補氣丹藥,無法布劍十五息,豈不是殺不了七品練氣士了?
“不過單單使用我的丹田靈氣儲備,尋常七品以下,應當是無敵手,只要低調一點,別被對方率先發現,先手摘了腦袋就行。
“至于尋常七品敵人,若是實在沒有補氣丹藥,‘匠作’也可汲取我的‘不平氣’為燃料催動,強行殺死柳福這一類存在。
“至于比柳福更強的七品練氣士,比如小師妹這樣,出身名門正統道脈的修道種子。
“或者修煉奇詭特殊練氣術的七品練氣士,不知要布劍多少息,超過十五息多少,不知我的‘不平氣’夠不夠,可別又像這回一樣,帥倒是挺帥,過后卻倒頭大睡。”
歐陽戎嘆息一聲,狠狠揉了一把臉龐,感慨嘀咕:
“這一回強殺丘神機,確實太過冒險,幸虧有功德紫霧,又有一口特殊的‘匠作’,才可如此夸張,襲殺一位重傷六品練氣士。
“當時只顧著殺丘神機,對這個連接心神的‘匠作’貪吃的需要,予取予求,感覺整個人的精神氣都要被抽空了,那時感覺,只想仰頭大睡一場,永遠不醒,有些嚇人了……”
他皺眉:“話說,這嚴重透支的精神氣是怎么恢復的,回頭得問問善導大師與小師妹他們,只要沉睡休息就能養好?”
歐陽戎低頭看了眼手掌,一種心悸縈繞心頭。
他總覺得對“不平氣”的過度透支消耗,后果似乎有些嚴重,不到千鈞一發之際,最好不要輕易嘗試……
但不管如何,付出的代價怎樣,
當日他在氣沖斗牛的熱血狀態下,冒險成功斬殺丘神機的滋味感受,卻是令歐陽戎大為暢快淋漓的,此刻都還隱隱回味,十分快哉!
好一個執劍人絕脈!
無比極端,但只要掌握一口鼎劍,又有足夠的靈氣與靈氣替代品來源,那么便在殺戮之道上,幾乎潛力無窮。
它的上限,取之于執劍人敢于設局的膽謀,與豐富想象力。
歐陽戎輕笑一聲,轉頭念出:
“匠作。”
與這一道低語聲一起出現的,是一條“弧”。
法隨言出,宛若儒家圣人。
它遽然出現在里屋的中央。
弧線如此完美。
澄藍的光暈隱隱映照出面前短發青年平靜的臉龐,與閃過欣賞之色的明亮眸子。
豎起的藍“弧”,落在他的眼中,讓這執劍人的這一雙漆黑眸子,宛若豎瞳。
屋內出現了夢幻如神話的一幕。
忽有一股悸動涌上心頭,歐陽戎忽然伸手,觸碰“匠作”。
他身前懸空的這一條“弧”,在手指觸及后,澄藍光暈漸漸濃郁起來,仿佛凝固。
歐陽戎福至心靈般,兩指輕捻,動作似像抽絲。
本來是處于虛幻與現實邊界處的鼎劍,眼下宛若被他捻住尾巴,拉回了現實。
在歐陽戎刻意灌注的淡藍靈氣下,這一條“弧”緩緩脫離虛幻嗎,走向真實。
歐陽戎目不轉睛,低語一聲:“好美。”
直至此刻,他才徹底看清楚鼎劍的模樣……
只是此時此刻,在屋內觀摩鼎劍的歐陽戎尚未發現的是,眼下若有人從遠處看來,在外人眼中,他給‘匠作’灌注靈氣時,身上散發的靈氣波動幾乎沒有。
就像尋常凡人。
屋內,這一人一劍的一幕,仿佛山野農夫,站在一彎皓月的前方,仿佛凡俗之物遭遇耀眼神話。
可原本劍氣肆意宣泄、宛若神話皓月的‘匠作’,在被這位“山野農夫”的手指觸碰到的那一刻,劍氣驀然收斂,氣息消失不見。
宛若開屏炫耀的孔雀徹底收起翅膀。
歐陽戎的身體宛若一方黑洞,藏風聚氣,任何與之接觸之物,也都收斂起靈氣波動。
宛若大孤山頂烈風之中亙古不變的堅硬石頭,平平無奇。
屋內,有人寂靜觀劍。
悲田濟養院。
一位鶴氅裘老道,與一位背劍的清秀少女,默默走出。
在這座滿是收容可憐人的院子里,這同樣殘疾老幼的二人離開,并沒有引起多少關注。
“放心,憑你那二師姐的縝密性子,引人猜疑的痕跡全能抹去,放心走好了,有她收尾,那臭小子,過后就算狐疑,也難尋尾巴。”
身旁的趙清秀頻頻回望,孫老怪頭不回,撇嘴道。
老人話多,而少女性靜,這一話嘮、一啞巴的組合,著實古怪,但又融洽。
“貧道算是看出來了,你與你大師姐,一個塵緣未了,一個惹事生非,合著都是心大的主,這些收尾擦屁股的事,全都讓那位二女君處理對吧?”
孫老怪樂呵呵問。
趙清秀低頭看腳尖。
鶴氅裘老道轉頭,看了一眼發呆少女,又遠眺一眼三慧院方向。
眼底閃過一絲艷羨與追憶,旋即,又消失無蹤。
孫老怪面色如常。
就在這時,二人行至一座寂寥無人的佛殿前,遇見了一位等候已久的狐白裘女子。
“終于胡鬧完了?走吧,伱二師姐在山下等我們。
“關于你的事,她已與那個歐陽良翰身邊的人都聊了,用她的話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打掃的干干凈凈。
“剩下的事,別再操心了。”
趙清秀似是感激的點頭。
雪中燭轉身,三人準備離去。
可就在這時,這位云夢大女君驀然臉色一變,拔地而起。
三息后,雪中燭的身影出現在大孤山的上空。
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紅蓮劍印,大手一抓,從銅印中抓出一抹澄藍劍氣。
劍氣懸浮在雪中燭身前,她低頭凝眉,俯視整座大孤山。
可身前的這一團劍氣,久久沒有動靜,絲毫沒有飛往何處的跡象。
雪中燭面露疑惑之色。
又在空中徘徊少許,她收印返回,落在佛殿前。
“大女君也有熟人,舍不得回去?”孫老怪笑問。
“滾,閉嘴。”
察覺趙清秀投來關心眼神,雪中燭搖搖頭:“沒事。”
眉頭松開,愁緒卻躍上心頭。
這稍瞬即逝的熟悉劍氣是怎么回事?是錯覺,還是說新鼎劍目前依舊還在這龍城縣?
在那個謝氏女模糊指向的線索斷了后,事情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新鼎劍有被其它大勢力帶走?
雪中燭垂目,心頭不禁開始回憶。
難道是老鑄劍師提過的那位氣盛之人?他或她,現在依舊潛伏龍城,甚至得了鼎劍都不自知?
似乎也只有這種解釋頗為合理,否則若是做賊心虛,為何還敢逗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另外,此人為何這么能隱藏,難道是有什么高人相助?可別讓她逮住了!
雪中燭瞇眼不語。
趙清秀似是了解大師姐與宗門危機,小臉浮現一些擔憂神色。
同時啞巴少女愧疚低頭。
她與檀郎的私事,耽誤了宗門大事!也就是大師姐此前說的……責任。
這時,三人正經過一座逐漸熱鬧起來的佛殿門口。
“兩位女菩薩請留步。”
善導大師的和藹聲音忽然從她們后方傳來。
趙清秀側身回頭。
雪中燭懶得回頭。
孫老怪沒有回頭,這老禿驢又沒喊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