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第二種可能,女史大人是說……
“殺人者,其實已經在我們調查過的人里面,差點蒙混了過去?”
中年女官凝重詢問。
容真點點頭,又搖搖頭,忽問:
“會不會兩種可能都有?”
中年女官微怔,不等她開口疑問,冰冷冷的宮裝少女隴袖走到窗邊,站在當初某人站過的位置,俯瞰下方車水馬龍的街道。
輕聲自語:“究竟是如何辦到的……鬧市人群,熙熙攘攘,目標身后全是護衛,只看見人頭落地……難道動用了神話之物,還是說什么方術士。”
中年女官也看了一眼某位漢子身隕街道,不禁問:
“女史大人覺得,此人幾品修為,中品煉氣士?”
“幾品修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殺人的方式,和那件利器。”頓了頓,容真頭不回問:“還有,為何要當街殺死趙如是。”
中年女官皺眉。
容真垂目,有一件事她其實沒細說。
朱凌虛潛逃,在城門處被歐陽良翰攔截斬首。
可根據容真事后的縝密調查,朱凌虛在潛逃前的一個時辰內,其實收到過兩條消息,一前一后。
一條是江州大堂眾所周知的朱玉衡率前鋒軍叛逃事件。
這也是幾乎所有人認為的,促進朱凌虛潛逃的直接原因。
只有容真知道,還有一條消息,當初伴隨著前一條,一起傳入朱凌虛耳中。
便是趙如是在龍城遇刺一事。
事后回過頭看。
雖然不清楚朱當時凌虛具體心情,但這一條緊隨而至的消息,可能促使了朱凌虛毫不猶豫朱玉衡之事真偽,當機立斷,當場做出了女裝潛逃的決定。
乃至于什么都不帶,奮不顧身都要逃跑,深怕慢了半拍。結果,他也確實是對的,速度比沒有準備的容真等人反應還快,若不是城門被攔,定能逃走。
所以兩道消息之間,應有聯系,而且是讓朱凌虛立馬想到,并心慌不已,兵行險路的聯系。
容真接觸過朱凌虛,知道此人不傻,十分穩重,乃至老奸巨猾。
能逼死這么一位聰明人的,定然是另一位更聰明之人。
這個局,容真沒太看懂。
卻嗅到了高手過招的味道。
因為親眼目睹了朱凌虛父子之事造成的連鎖反應——衛氏在朝堂節節潰敗,那位魏王狼狽歸京,衛氏利用軍功擴張的企圖再次落空,令各方幸災樂禍。
從立場方面看,江州的潯陽王府、歐陽良翰,洛陽的相王府,乃至以狄夫子為首的保離派都有促成此事的嫌疑動機。
特別是離得最近的潯陽王府與歐陽良翰。
畢竟此前歐陽良翰與朱凌虛的暗中矛盾,在江州官場眾所周知。
甚至當日,歐陽良翰對她置若罔聞,徑自斬首畏罪潛逃、攻擊守官的朱凌虛,絲毫不給容真面子。
這嫌疑當然不小。
可是從后續結果上看,事情發酵之后,這歐陽良翰,拒絕了蛋糕重新分配后的行軍大營長史的香餑餑職位。
整個潯陽王府也只撈到了一個江州別駕的虛職,而且在明眼人眼里,這對潯陽王府世子離扶蘇也不知是福是禍,畢竟除了公主郡主們外,被女皇陛下重點“照顧”的離氏皇族男丁們,似乎運氣都有點背,福禍相依吧。
而城門當眾斬首事件后,獲得江州大堂主導權的歐陽良翰操刀后續收尾事宜時,絲毫沒有傷及朱凌虛府上的妾室奴仆們,甚至對于朱凌虛任免的大多數將領和親信,他都寬大處理,沒有趁機清洗“余孽”的跡象,
一板一眼召來聞訊的倒是不少,可下獄的卻是寥寥。
整個收尾的過程,雷聲大,雨點小。
除了朱凌虛父子死的最慘外,沒有禍及幾個人,還沒她們彩裳女官動手處理的零頭。
可以說是一點也不符合“多事之秋”的肅殺氛圍。
這一點也不像是公報私仇的樣子。
更像是……幫忙擦屁股、打掩護。
更何況,若從收益最大者、亦是嫌疑最大者的角度來推斷。
嫌疑最大的應該是正在飛速趕來江州的秦競溱才對。
衛氏突然丟臉去職,又得夫子舉薦,獲得萬眾矚目的江南道行軍大總管職務。
這位多年賦閑在家的老將軍,順利起復,隱隱坐收漁翁之利。
贏麻了都。
所以,假若真是歐陽良翰干的,如此吃力不討好,還冒著被她們和朝堂、宮廷偵案機構盯上的嫌疑,惹得一身騷,為他人做嫁衣裳,究竟是為了什么?
單單只是手癢,想手刃老狐貍朱凌虛玩玩,為了這一盤醋包一頓餃子,還喂飽了其它路人?
還說是……某種容真理解不來的信念與道理?
窗戶邊,宮裝少女冷冷望著下方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街道,搖了搖頭。
她不信,有人毫無私欲。
就像歐陽良翰此前在龍城縣的大刀闊斧、賑災治水一樣,
鶴立雞群的政績,不也是反過來成全了他,名揚天下,成為朝野公認的水利大家,越級升遷江州長史,乃至攀附上了有起勢之機的潯陽王府?
可如此看來,歐陽良翰的嫌疑反而少了很多。
容真眉頭微蹙,緩緩頷首,瞥了眼紅布包里的五片碎紙屑,直接問中年女官:
“這新的紙屑線索,有何發現?”
中年女官有些愧疚的搖頭:
“是屬下們學藝不精,碎紙屑依舊追溯不了殺人者,還有未知利器的氣息,
“不過,這殘留墨跡的碎紙屑,明顯是某張紙條的一部分,雖沒法找全,但卑職依舊派人去調查相應紙張與墨水的出處來源,這倒是可以追溯一二,只是要耗費時間……
“這次請女史大人來,是想讓女史試試……看能不能抓住這狡猾家伙的馬腳。”
容真沒說話,白皙手掌伸出,接過紅布包。
五片碎紙屑落入她手心。
只見窗旁的宮裝少女虛握拳頭,冷眸閉上,安靜不語,繞著桌子,默默踱步,轉起圈來,遵循某種規律。
中年女官不敢催促,老實等待。
某刻,容真突然停步,背對中年女官,搖頭:
“無法溯源氣息,此人八成有隱秘氣息之法,還有那件殺人利器,也無意氣殘留,像平平無奇的器物。”
中年女官聞言,頓時面露失望之色,連位高六品、玉女金童的女史大人都不行嗎……
“不過。”
容真驀然開口,回過頭來,只見她沒有睜眼,依舊虛握拳頭,冷顏閉目:
“本宮看到了另一樣東西。”
“何物?”
“文氣……是一首詞。”
說完,宮裝少女立馬睜眼,一手依舊虛握五片碎紙屑,一手將空蕩蕩的紅布攤在桌上,低頭將它攤平,她聚精會神,頭不回命令:
“取墨來。”
沒要筆。
中年女官精神抖擻,身影消失,少頃取來了硯墨。
五片碎紙屑已被容真放置在平攤紅布上的不同位置。
中年女官凝目,沒看清面前的冰冷冷宮裝少女如何動作。
可硯內墨水少了大半。
而紅布之上,多了一首詞,墨跡新鮮。
“這是首,蝶……戀花?”中年女官飛速看完,詫異出聲。
容真也怔了下,蹙眉輕念: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桌前陷入寂靜。
二女表情各異,默默賞詞。
“離愁引著江南岸嗎……”冰冷冷宮裝少女默默回味了下,嗓音沒那么冷:“詞不錯。”
中年女官臉色好奇,捕捉關鍵詞:“越女?”
容真平靜,手指紅布:“字跡,這首蝶戀花主人的字跡。”
中年女官眼睛一亮。
可待她仔細看了看根據墨字復原的樣本,輕咦了聲:“這什么字跡?什么筆寫的?”
容真微微皺眉:“其實有特色反而更好,容易直接辨識,另外……本宮再試試看,看看究竟何方神圣。”
她忽然伸手,指獨拂過紅布上奇怪寫法的墨字,另一手在寬大袖子下迅速掐指。
緊緊閉目,似是推衍某種天機。
中年女官瞧見,面前這位司天監最年輕“玉女”的頸脖雪膚上,有緋紅流光淌過,少女掐訣的宮裙袖口流光溢彩……像是知道睫毛顫顫的容真,正在做些什么,她精神振奮,露出笑來,眼底期待。
“唔……”
可下一霎那,冰冷冷宮裝少女原地悶哼一聲,唇角緩緩流下一道殷紅血線。
“怎么可能!”容真身形踉蹌不穩,有潔癖的她被迫按住面前油膩膩的桌沿,她睜眼低頭,瞪著紅布上的古怪筆跡,小臉盡是驚疑不解:“不可知、不可望、不可推衍之物?”
這是容真以妖孽天賦晉升陰陽家練氣士以來,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反應比發現這位冷靜嫌犯擁有隱蔽藏氣之法、同時高低也是一位文采斐然的詞壇大家,還要匪夷所思。
容真手指觸碰唇角,低下頭,臉色略有呆然的看了眼指肚上的鮮紅血跡。
頭一遭。
她有些口干舌燥,轉頭與同樣眼底震驚的中年女官對視了會兒,后者默咽了咽口水。
就在這時,樓下鬧街的拐角處,有一隊藍衣捕頭的身影隱隱出現。
好像是龍城縣衙的刑曹捕快們,由一位燕姓老縣尉帶隊。
余光掃了眼,窗畔的容真拇指默默擦去唇血,深呼吸一口氣,恢復了冷冰冰表情,她折好紅布,轉頭遞交給中年女官,細細吩咐:
“你繼續留下,先去復查此前這處座位逗留過的、酒樓登記在冊的嫌犯,用字跡辨認。若沒線索,就再擴大范圍,排查字跡。
“另外……此次不要再帶本地官府的人一起,哪怕是什么經驗豐富的老捕頭,全都不要加入,咱們的人獨自查。”
中年女官低聲:“女史大人的意思是……”
容真表情十分認真,不負此前的三分淡然:“以防萬一。”
思索了下,她再問:“趙如是的尸體現何在?”
“大孤山,東林寺。”
容真頷首。
下一霎那,桌前的倩影消失不見。
夜,東林寺,三慧院。
從見到歐陽戎起。
阿青從始至終都沒有問歐陽戎回來要干嘛。
歐陽戎也不主動語。
二人默契。
阿青小心收起秋衣包袱。
歐陽戎在三慧院逛了會兒,順便幫蕓娘做了些家務重活。
少頃,柳母清醒,阿青與蕓娘頓時圍去,忙碌起來。
看見相當于“半子”的歐陽戎的到來,柳母當然高興,顫顫巍巍就要起床,被歐陽戎輕柔按了下來。
寒暄了會兒。
歐陽戎陪著她們,一起吃了頓飯。
柳母喜歡問家長里短,蕓娘有些拘謹,
阿青則是埋頭扒飯,豎起耳朵聽阿母與歐陽戎講話,今日她似是胃口大開,格外能吃,惹的歐陽戎笑著頻頻給她夾菜。
飯桌上,氣氛其樂融融。
歐陽戎問了幾句,刁縣令是不是經常來看望她們。
蕓娘立馬答:
“嗯,刁縣令每半旬都來看望一次,不過這兩天例外,多來了一次,是在前日,聽說是送什么尸首上山,山上要做法事,刁縣令順路看望了婆婆。”
“尸首?”柳母似是頭一次聽到此事,不禁臉色好奇。
蕓娘點頭,感慨:
“前些日子,縣里狄公街那邊,有個外地官員路過,當街掉了腦袋,是真掉腦袋,人還在馬上騎,腦袋就落到蔬果攤前,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何人所為,縣衙查不明白,耽擱幾日,開始有人懷疑是不是有鬼神作怪。
“自從柳家倒臺、掃清淫祀后,咱們縣現在不興做法事了,不過吉水縣那邊的人卻還很信。
“所以趕來的家眷和縣衙商量了下,決定將將那個外地官員的尸首送上大孤山,讓東林的高僧們誦經超度下先……
“尸首好像現在還在佛殿里躺著呢,幸虧秋寒天冷,要是熱天,超度的法師們可得遭罪了,善導住持就是在忙儀式超度的事,這兩天好像就要下葬了。”
“原來如此。”
老婦人輕拍了拍歐陽戎肩膀,臉色擔憂:
“上個月還在打仗,這個月又出這事,這年頭越來越不安分了,在外面得小心些。”
“好。”
蕓娘說的津津有味,所謂鬼神之事,讓阿青縮了縮腦袋,而柳母卻聽的一臉肅穆。
只有歐陽戎平靜扒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