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縣衙的長吏與衙役們發現,某位年輕縣令最近變得好說話了很多。
連昨日上午當場撞到刁縣丞犯困瞌睡,他都沒說些什么,背手默默走開,只是事后對老縣丞玩笑了句,罰了點俸祿。
這些變化好像是從風寒痊愈、回衙上值后開始的。
另外,明府大人這兩日好像有些游山玩水的閑情雅致。
但他卻又不像以往那些儒生縣令一樣,公款舉辦雅集文會、召集文人雅士在風景名勝處舞文弄墨。
而是帶著隨從官吏們,以考察民情的名義,從蝴蝶溪上游的越女峽逛到下游最遠處長江入水口的沙洲處。
僅靠一雙腿,默默沿著蝴蝶溪,將狄公閘、折翼渠、小孤山、大孤山等地都走過,甚至連一些山溝里的偏僻村落、十里八鄉,明府大人都去瞧了眼……最后將整個龍城縣地界都逛了一圈。
一路左瞧瞧,右看看,話語極少,然后默默返回鹿鳴街。
有些縣衙官吏不禁猜測,這位喜愛折騰、總是出其不意的明府大人是否有新的舉措方針要頒布。
可是一番游走,回到龍城縣衙后,年輕縣令又安歇下來,上值下班,一切如常。
唯一讓眾人注意的動靜,也不過是去關心過問了下即將完工的折翼渠進度,在縣衙大堂例行召集了一些投資折翼渠的糧商與鄉紳們,討論了下未來規劃與一些細節變動。
除此之外,若硬要說還有什么大動作。
那就是明府大人突然將柳阿山等民勇隊的青壯們收編進了縣衙,為此在衙內新成立了一個防范水患、賑災恤民的曹司,算是擴容了一下。
不過對于此事,縣衙上下眾人倒也并不驚訝,這種事本就在龍城縣令的職權范圍之內,明府大人又按流程請示了江州那邊,手續合理合規,沒什么好說的。
而且全縣衙的人都心知肚明,柳阿山等漢子們是歐陽戎除了燕六郎外最親近的親信臂膀。
一般來說,在大周朝的各地州縣,縣令等地方長官,新官上任都會攜帶一些親信幕僚進入官府,安排職務,來個三板斧什么的,精簡或者擴容一下班子。
像歐陽戎這樣,上任后了隔這么久才著手進行人事調動,來上半套常規三板斧,這點反而讓縣衙眾人感到出奇意外。
不過轉頭一想,這位明府大人可是硬頂公主、為民請命的守正君子,清廉特殊點倒也正常……
歐陽戎并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如此受到屬下同僚們關注,就算知道,估計也就笑笑。
傍晚,歐陽戎如常返回鹿鳴街的縣衙。
他今日下午又去折翼渠那邊視察了會兒。
走進公堂,歐陽戎摘下帽子,渴飲涼茶,眼睛盯著公堂正上方“正大光明”的牌匾,輕聲嘀咕:
“這柳子安,瞧著確實老實,答應的對折翼渠的出資,分文不差,甚至倒貼不少,老良民了,若是在裝孫子,那也未免也太能裝了些。”
他低頭細思一番,皺眉許久,眉頭松開,輕輕搖頭:
“這柳家都被我拆解成這副模樣,全縣公審又在百姓之中威望掃地,后面還有小師妹和六郎他們磨刀霍霍。
“就剩下一座破落劍鋪了,劍鋪內的工匠也被我挖了一半,借修閘的名義納入縣衙工籍,這柳子安今天見我也是笑臉不停,絲毫沒提這茬。
“話說,我是不是太過分了點,伸手不打笑臉人……算了,打的就是笑臉人。
“不過,確實是想不到這柳家還能有什么產生威脅的地方了。”
歐陽戎手端茶杯,靜立了會兒,輕輕頷首。
這兩日,他都在查漏補缺,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逛了一圈發現,好像確實沒有什么必須他留下親自做的事情了。
片刻后,他頭不回的朝門外柳阿山吩咐了聲,旋即一位縣衙戶曹的長官被召來,
歐陽戎轉身,徑直問道:“本官還有多少俸祿可以支取?”
戶曹長官一愣。
半個時辰后。
戶曹的官吏們退下,寬闊的縣衙公堂內,只剩下最上首、公案后方歐陽戎的端坐身影。
他身前的公案上,靜靜擺放著一只灰布小袋、一小疊紙張。
這是歐陽戎七品官身的俸祿,分為俸銀、祿米和一些分配的職田。
俸銀并不多,全在桌上了,祿米與分配職田的收成全在冊子上,可以憑此去取。
歐陽戎低頭檢查了下,嘆息搖頭:
“難怪當地方官都想收孝敬的土特產、賺外快,經手的是上千上萬兩銀子的工程,俸祿卻只有這么點碎銀……七品官也沒余糧啊。”
在龍城忙活了這么久的他,領著大周朝“七品公務員”的俸祿,苦中作樂般自嘲一句。
他抬手掂量下小布袋的分量,沉吟片刻,從中取出幾串銅錢,精打細算的在桌面上一字排開。
“阿山。”
歐陽戎抬頭喚來柳阿山,努嘴示意了下桌上銅錢:
“這是租用船只的費用,你拿去分給船夫們。”
柳阿山欲言又止,不過不喜歡“公器私用”的某人已經起身離開了。
傍晚的夕陽將大堂內公案桌的影子拉得很長,門口處,某年輕縣令的影子也是。
歐陽戎駐足門前,回頭瞧了眼熟悉的公案大堂,觸景生情般,竟稍微生出了一點留戀之意,待一天少一天了。
“好家伙,錢沒多少,你小子還當上癮了對吧?”
歐陽戎自嘲玩笑了句,帶著剩余的俸祿離開,下值回家。
他先去戶曹那邊兌換了祿米,與柳阿山等人搭把手,一起扛回了梅鹿苑。
院子里,與柳阿山等人笑語道別,歐陽戎看了眼依偎在屋門前、安安靜靜的白毛丫鬟。
歐陽戎伸手入懷,將癟了大半的小布袋掏出,又指了指祿米等物,示意葉薇睞與丫鬟們收起。
這些都是帶回去給甄氏與南隴歐陽氏的,雖然并不值多少錢,她們靠的也不是他的俸祿,而是他的官身功名。
歐陽戎進屋洗手,去吃晚飯。
葉薇睞帶著一眾丫鬟們,默默跟上,圍繞服侍。
餐桌上,只有筷子偶爾磕碰瓷碗脆盤的聲音,無人說話。
自從那日傍晚歐陽戎語氣堅決的下達命令,讓葉薇睞帶剩余丫鬟們回返南隴,這兩日來,主仆二人的相處氛圍便是如此。
這兩日在梅林小院,葉薇睞做鋪床疊被、端茶盛飯、洗衣拖地等事時,都低埋腦袋,不時轉頭去看一眼埋首案牘的男主人身影,小心翼翼。
可是白毛丫鬟這怯怯乖巧、努力討好的表現,絲毫沒有動搖到某人的堅定態度。
家中氣氛,愈發沉默。
本該是離別語長,歐陽戎卻格外緘默。
今夜的晚飯也在二人的默契寂靜中結束。
歐陽戎沐浴完后,來到書房,他最近書桌上多了不少道經佛典與玄學隱士所著的書籍。
都是歐陽戎從東林寺與一些本縣的士人鄉紳家借來的,做個樣子,其實沒什么心思翻看。
書桌前,沐浴后一身潔白里衣的歐陽戎,轉頭看了一眼書架上堆滿的書籍墨寶,低頭想了想,他起身上前,將這些書籍打包收拾起來。
“這些書,讓薇睞帶回去太麻煩了,就送給蘇大郎吧,勉勵他勤加讀書,好歹也是大周朝最年輕進士探花郎的饋贈啊,嗯,不客氣。”
一想到過幾日蘇大郎收到這些書籍后,滄桑胡渣的臉龐上的豐富表情,歐陽戎就啞然失笑,心情好了不少。
說干就干,一晚上的時間,歐陽戎都在收拾屋子,打包書籍筆記。
及至夜深,今夜無月,門外漆黑,冷風陣陣。
葉薇睞一身單薄睡裙,兩手捧著一盞油燈默默進屋,藍色眸子的大眼睛微微腫紅一圈,她悄悄看了眼書桌邊歐陽戎忙碌的身影,低頭走向里屋,放下燈盞,鋪被暖床。
不多時,屋內熄火,上床睡覺。
里屋陷入一片黑暗,空氣鴉雀無聲,歐陽戎閉目仰躺,蓋被疊手。
他身旁靠近外側的那處小被窩鼓成一團,也不知是個什么睡姿。
“我八十斤了。”
某個鼓起的“小被窩”忽然說道。
那日傍晚后,歐陽戎與葉薇睞到剛剛為止,只說了個位數的話語,都是些日常問答,眼下是葉薇睞這兩日第一次主動開口。
歐陽戎還注意到,小丫頭是用的“我”,沒有用“奴兒”等謙言賤稱。
“什么?”黑暗中,閉目的歐陽戎朝她方向,微微偏轉了下腦袋。
“檀郎買我回家時,我是六十斤,現在八十斤了哩。”她說。
歐陽戎想起來了,當時這小丫頭被關在鐵籠子里,他用大米兌換,她出籠稱重,與六十斤的五斗米一樣重。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哦。”
小丫頭似是在被窩里扳手指,認真的聲音傳來:
“六十斤變八十斤,檀郎沒虧哩。”
本來有點離別惆悵的歐陽戎直接被逗笑了,上身忽起,把旁邊的小被窩一掀,用力狠揉了一把毛茸茸的銀發小腦袋,十分無語:
“合著你吃的大米不算數對吧?”
黑暗中,小丫頭似是歪頭,呆了一下。
她抬起小手,手背似是準備抹擦眼睛位置,抬到一半又頓住,改為胡亂抓撓小鼻子,低頭“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歐陽戎收回手,猶豫了下,認真道:
“本就是長身體的年紀,多吃點吧,一百斤才正常。”
“好。”葉薇睞仰起小臉,不自禁的挺起小胸脯問道:“等我一百斤了,怎么告訴檀郎?可以給伱寫信嗎?”
歐陽戎重新躺下,閉目道:“你先長到再說。”
葉薇睞同樣躺下,藍眸盯了一會兒天花板,她忽然手伸進睡裙領口,從懷里掏出一件掛脖之物,兩指輕捻,放在唇邊悄悄咬了一口。
有輕微的“咯咯”金屬磨牙之聲。
小丫頭牙口不錯。
歐陽戎警惕轉頭,微微后仰,表情嫌棄道:
“你在干嘛?”
葉薇睞傻乎乎遞出兩枚銅板,小聲問:“你要嗎?”
歐陽戎聽錯了一個字,額頭有點冒黑線:“我不咬,太臟了,拿開。”
同樣聽錯一個字,又聽到他沒好氣的說了“臟”字,小丫頭肩膀一顫。
歐陽戎頓時機敏反應,聲音軟了下來:
“我是說不咬,不是不要,我要的,但繼續放你那吧,替我保管。”
“好好好!”
葉薇睞忙點腦袋,將這兩枚系紅線的銅板塞回胸口,這是最初歐陽戎交給她的“奔頭”,她又有奔頭了。
“睡覺。”
“好。”
二人重新躺睡。
可過了片刻,提出“睡覺”的歐陽戎忽然開口:
“如果是我一路送你過去,你是不是心里好受點?”
小丫頭一愣,“啊?”
歐陽戎沉默了下,平靜復述:
“我是說,請個假送你回南隴,但只是保你路上安全,到了地方我上柱香掉頭就走。
“這樣離別應該沒那么難過了,所以,能別偷哭了嗎?”
葉薇睞搖搖頭,又點點頭,也不知道在回答什么。
最后她深埋臉蛋,軟糯聲音結結巴巴:“好……檀郎……睡……睡覺。”
屋內再無聲息。
黑暗中,歐陽戎默默轉頭看了一眼書桌方向,那里放有一張青銅假面,似乎有用處了……
翌日。
歐陽戎和往常一樣,一大早前往縣衙上值。
不過今日,他身前的公案桌上,擺滿了一疊疊的信封。
歐陽戎正襟危坐,鋪紙研墨,開始落筆。
上午的時間一下子就溜了過去,歐陽戎筆耕不斷,期間不時抬頭,看一眼門外長廊上的陽光,嘴唇微微蠕動,斟詞酌句。
接近正午,他放下毛筆,左掌扭了扭右手手腕。
“阿山。”
“在,老爺。”
歐陽戎將厚厚一疊整齊信封推向柳阿山,平靜吩咐:
“全寄出去。”
柳阿山一愣,點頭,“好的,老爺。”
帶信走人。
歐陽戎倚靠后椅背,長吐一口氣。
這些信都是寄去給原身的同年好友與師長們的,只要是他記得名字與地址的,都去信一封。
歐陽戎畢竟是進士出身,這些文人間的聯系不少,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但是書信往來維護下,也不是壞事,在信里稍微提一下南隴歐陽氏。
說不定這些人里,以后就有做大官、位及人臣的呢?留一份香火情吧,聊勝于無。
他作為這個家族這些年來唯一的讀書種子,只能做到這里了。
目送柳阿山背影遠去,歐陽戎默默坐下,看向公桌上最后一張空白信紙。
“也得給小師妹與老師留一封……這封得好好寫……說些什么好呢,太肉麻的就算了。”
歐陽戎發呆呢喃,出神片刻,重新執筆落墨。
可他才寫到一半,縣衙大堂外,一陣匆匆腳步傳來。
只見幾位官吏慌慌跑到公案桌前,帶頭的刁縣丞左腳絆右腳,猛摔一跤,身子撲地,來不及起身,急忙扶正帽子稟告:
“明府,明府,不好了,洛京那邊來人了!還有宮里的人,好像是女皇陛下身邊的彩裳女官!”
歐陽戎捏筆的手頓住,濃墨在紙上聚染成一個小墨團。
他緩緩抬臉,看向陽光明媚的門外,皺眉輕聲:
“宮里人沒事跑這來干嘛?”
有點短……(orz戒色第六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