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還是大白天的,正值午時。
潯陽坊刺史府門前的氣氛,安靜的有些詭異。
眼見歐陽戎依舊不語。
千里迢迢趕來的中軍大營長史秦彥卿環顧一圈左右,轉而詢問林誠、王冷然等人,他一臉困惑:
“幾位大人怎么不說話,難道是對歐陽司馬已經另有重任,舍不得放行?”
英氣小將的這一道嗓音響徹街道,此前一直圍觀的群眾們,眼神略顯古怪的看向了林誠。
這位不久前還對歐陽戎拋出橄欖枝的微胖青年臉色微變。
他只覺得四周投來的一道道怪異目光比頭頂正午的大太陽還要刺人。
“王刺史?林大人?”
秦彥卿又催促了一遍。
王冷然不知何時起,已經漲紅了臉,衛少奇陰沉著臉。二人轉頭,皆看向了林誠。
秦彥卿挑眉,循著眾人的目光,也看向了表情有些不對勁的林誠。
這時,一直默默跟在歐陽戎身后的馬夫阿力,嗡里嗡聲的替自家公子道:
“王刺史和林大人剛剛邀請檀郎辦事,一起協助修建星子坊的大佛。”
秦彥卿眼皮抬了下:“哦?”
林誠立即擠出一些笑來,擺手:“沒有,沒有,只是商量,商量,和歐陽司馬商量一下。主要還是看秦老將軍那邊……”
“好,那就不用再商量了。”
秦彥卿大手一揮,作出決定,他臉色淡然且隨意道:
“歐陽司馬別去協助造什么像了,佛像有什么好造的?交給閑人或下面人就行,歐陽司馬的才干,別浪費在這些雜事上面,此乃小道。
“大元帥常說,歐陽司馬有國士之風,是東南地界難得的俊杰,行政、治水、知兵樣樣精通,就應當把全部精力放在重要事情上才對,例如前線的戰事,放在這江州城里造像真是屈才了。
“所以大元帥這次派我們親自過來,把歐陽司馬請去中軍大營,擔任長史。大元帥說,歐陽司馬盡管來就是了,官職調度等細枝末節之事,他來安排,朝廷和陛下那邊,他來交代。”
此言一出,秦彥卿可能是說者無心,但某些容易對號入座的字眼,還是讓臉龐保持微笑的林誠等人眼皮跳了跳。
衛少奇袖中拳頭暴起青筋,特別是旁邊王冷然投來的小心翼翼詢問請示的目光,令不久前還在王冷然面前胸有成竹、準備歡迎秦彥卿到來的他,臉龐有些火辣辣的痛,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巴掌一樣。
他實在是想不通,這歐陽良翰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運!難不成是秦老將軍的私生子或女婿,竟白白給予這般看重!還趕著跑過來搶人,當成個包……
此時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歐陽戎身上,等待他的回應。
不少人的眼神艷羨敬畏。
裴十三娘也是,有些暗暗慶幸剛剛碰面時,自己表現的還算恭敬禮貌,她瞥了眼旁邊已經變臉老實起來的沈炳強。
就在全場艷羨歐陽戎際遇,猜測他下一秒如何答應之際……歐陽戎開口了。
“多謝秦大元帥抬舉,也有勞秦長史、張兄、秦兄親自跑來,在下受寵若驚……不過,接任中軍大營長史的事情,茲事體大,能否容在下再考慮考慮。”
看見歐陽戎露出猶豫的臉色,秦彥卿頓時有點急了,一本正經道:
“歐陽司馬,大元帥殷切盼著您呢,眾將士也對您期待已久,因為不僅大元帥常常夸你,秦恒將軍也是對你贊不絕口,前線中軍大營的參贊智囊們對你久仰大名……
“要是這次不把您帶回去,咱們也不好交差,不瞞歐陽司馬說,咱們家法……軍規頗嚴,空手而歸,大元帥非吊起來抽我一頓不可……”
眼見歐陽戎臉色沉思,秦彥卿面露難色的建議:
“要不這樣吧,歐陽司馬能不能抽出時間,先跟我去一趟前線的中軍大營,也算是讓我們給大元帥一個交代,到時候,讓歐陽司馬親自和大元帥談,如何?歐陽司馬務必跟著咱們去一次,留不留下來兩說,到時候再看,也來得及。
“真的拜托歐陽司馬了,還請移步一次……”
不僅秦彥卿開口,隨行的軍需官張重、督運官秦毅等人也加入勸說,全都是滿臉懇求之情。
全場聞言,盡皆怔住。
看著前不久還從前線攜帶殺氣歸來的武夫將士們,情真意切的邀請某人。
就在雙方場面有些僵持之際,不遠處的街頭,潯陽王離閑匆匆趕來。
他還帶著長子江州別駕離扶蘇、江州長史元懷民、還有司法參軍燕六郎等人。
眾人到場,先大眼瞪小眼。
然后才后知后覺的介紹。
離閑問明了情況,寒暄了幾句,原本尷尬的氣氛才得以緩解。
少頃,離閑、王冷然、林誠等人邀請秦彥卿等人入府,按例舉辦戰時會議。
只不過這一次,作為江州司馬的歐陽戎,自然是不能再缺了的。
衛少奇、裴十三娘、沈炳強等人則是匆匆離去。
刺史府內,整場戰時會議,林誠、王冷然明顯有些度日如年,似是坐的渾身不自在,也就林誠,全程勉強保持一點笑臉,不至于失態。
等到會議結束,二人便匆匆離場……
夜,月如鉤。
潯陽王府,一座書齋內。
眾人再度齊聚。
只不過這一次,書齋內的氣氛有些寂靜,沒有了往日的熟絡隨意。
歐陽戎正坐在位上,低頭抿了一口熱茶。
離閑、離大郎、離裹兒、韋眉,乃至于謝令姜……所有人的目光都無聲的落在他的身上。
歐陽戎茶喝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下午的戰時會議開的很晚,接近晚膳的時辰,秦彥卿一行人還沒有走,晚上直接拉住歐陽戎去吃飯喝酒,一群武人確實豪爽。
不過只針對歐陽戎的熟絡態度,讓王冷然、林誠等人絲毫沒有插嘴的機會。
晚上,秦彥卿一行人留宿在了城外的折沖府軍營里,依舊等待歐陽戎的答復……或者說,是等待江州大堂的“放人”。
盛情難卻,歐陽戎夜里回來時,一路上都有些頭疼。
“你們別這么看我了。”
書齋內,歐陽戎放下茶杯,無奈抬頭,朝眾人道。
離大郎眼神崇敬道:“檀郎,秦老將軍這是非你不可啊,這么大的仗勢請你過去。”
離閑也喜色說:“那豈不是說,秦老將軍還是站在咱們這一邊?此前是虛驚一場?”
“幸虧有檀郎在!衛氏和林誠這一次算是比吞了蒼蠅還難受。”
韋眉一時間眉開眼笑。
離裹兒卻忽然打斷了他們,她語氣冷靜:
“秦老將軍可能不是站咱們這一邊,只是單純的欣賞歐陽良翰,甚至把他請過去后,若可以的話,說不定都不想放他回來了。”
原本滿臉喜慶的離閑、離大郎等人,紛紛臉色一變:
“不……不放檀郎回來了?什么意思?”
離裹兒緊緊抿唇,謝令姜眼神有些復雜,伸手給大師兄遞梨子,輕輕一嘆說:
“很明顯,潯陽王府與衛氏的紛爭,秦老是不想站隊的,也不想與洛陽那位女帝生出間隙,但是,可能……又是欣賞極了大師兄,出于愛材之心,當初才接受了潯陽石窟的橄欖枝的,留下秦纓估計也是如此……
“而這一次,大師兄在江州司馬職位上閑置,秦老將軍看到了機會,所以選擇雪中送炭,但他要送的其實不是潯陽王府,而是大師兄一人……算是反過頭來,拋出一根誠意滿滿的橄欖枝給大師兄。”
離閑、離大郎頓時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看他們的臉色,很明顯,是不知道該喜呢,還是該憂。
離裹兒貝齒咬唇,一雙清眸直直的盯著喝茶的歐陽戎看了會兒,她語氣的有些匪夷所思:
“我此前一直以為,秦家是要謀取潯陽石窟的造像利益,又有些同情咱們這一脈,才釋放出合作信號的,現在看來……是真的走眼了。
“原來從當初秦謝家宴開始,秦老將軍真正看上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潯陽石窟造像的那一點利益或政治資本。”
此言一出,眾人明了,臉色也都怪異起來。
離大郎小心翼翼詢問面前平靜沒有表態的好友:
“檀郎,現在你準備怎么辦?接還是不接……”
“檀郎想過去嗎?”
韋眉有些試探的問道:
“說起來,這江州司馬的職務確實是太低了,中軍大營長史權職更大,肯定是比江州長史厲害的,但……太遠了點,可能不方便。”
歐陽戎安靜了會兒,站起身來,語氣平靜卻全場清晰可聞:
“前線是距離江州太遠,更別提往后萬一戰事順利,戰線一路往西南推進了,距離更遠,難以兼顧王府安危,萬一再出現當初類似相王府假信使之事,需要當時就有人當機立斷……此事令人放不下心。
“但秦老將軍的好意,我又不能不領,都派秦彥卿來了……
“正好撿起前幾日的那個方案,現在有了名義,我出城,親自去一趟前線大營,見見秦老將軍先。”
目光灼灼凝視歐陽戎的眾人,皆松了口氣,紛紛點頭贊同:
“好。”
“檀郎拿主意。”
“檀郎路上注意安全……”
翌日。
在潯陽王離閑與江州刺史王冷然的正式商議下。
由江州大堂下令,派江州司馬歐陽良翰以護送糧草的名義,前往前線。
而實際上,歐陽戎與謝令姜二人已經一大清早就輕裝出行。
與迫不及待的秦彥卿等人一起,原路返回。
眾人先乘快船,途徑吉水、龍城、安然數縣不停,幾日后抵達洪州城。
下船,改為騎馬。
眾人快馬去往了最前線。
一路上,秦彥卿等將士對歐陽戎甚是親切,頻繁搭話聊天,偶爾還詢問一些兵事,歐陽戎對答如流……
不過歐陽戎發現,秦彥卿表面看起來直來直去、大大咧咧,但是心思倒是婉轉,路上直接喊起了“歐陽長史”,同行的張重、秦毅等將領也一起喊。
眾將士儼然一副共同歸來的歐陽戎已經答應擔任中軍大營長史職位的神色態度。
歐陽戎不置可否。
中軍大營暫時坐落在山內一座村莊里,算是臨時駐扎。
這日,下午時分。
歐陽戎匆匆抵達了坐落中軍大營的村莊。
本以為,稍后會在拜訪有龐大沙盤的暖和大帳內,見到秦競溱一身戎裝、背手踱步的威嚴背影。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就被笑容洋溢的秦彥卿等將士,拉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行人馬不停蹄,徑直穿過了本該休息的中軍大營。
歐陽戎一身青白色襦袍,脖間纏繞狐白裘披肩,騎乘冬梅。
謝令姜一襲紅裳,昂首騎著一匹胭脂色烈馬,行走在千篇一律的枯燥軍營內,她在這深秋的枯黃天地間,格外顯眼。
二人并肩而行,郎才女貌,吸引不少目光。
他們跟隨著目不斜視的秦彥卿左拐右繞的前進,正困惑間,幾人穿過了莊子,來到村頭的一片田壟上。
他好奇張望。
入目處,前面那方方正正的數畝田地上,正有不少魁梧將士脫光上衣,光著膀子,在田里埋頭耕地,幫助村民播種。
金黃的陽光照射在他們或黝黑或古銅色的背上,四處都是飛濺的泥漿。
一片熱火朝天。
秋收已過,白露時節才剛來沒有多久,眼下正是入冬之前,最后耕地播種的好時機。
可能是前線戰事稍歇,靠近泥土路的一處田壟上,左武衛大將軍、江南道行軍大總管的秦競溱,正光著赤膀,與一大群協助左右的青壯年中軍大營參謀智囊,一起扶犁前進,魁梧老人時不時的停步,抓起頸上掛有的汗巾,擦抹汗水。
歐陽戎看著田壟上正與莊稼漢一般勞作的當朝最有權勢之一的武人,神色微怔。
似是隔著老遠,看見了他。
“良翰?來,搭把手。”
老人揮揮手。
好像還朝他笑了笑。
歐陽戎回過神來,二話不說扯下儒衫外袍,扔給謝令姜,又摘下脖子上那一條雪白干凈的狐白裘披肩,于秋風之中,仔細纏繞在謝氏貴女鬢發亂舞的一小截白瓷般的細頸處。
他轉身走向田壟,一頭扎進泥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