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走進潯陽王府議事廳的時候。
大廳氣氛正陷入沉默。
或者說,是悲歡并不相通。
歐陽戎英氣眉毛下,一道銳利眸光迅速環視一圈。
大廳內眾人分為三批。
一批是潯陽王離閑、王妃韋眉、小公主離裹兒,還有袁老先生、順伯等人,正圍繞著大郎離扶蘇噓寒問暖。
在家中一向強勢獨斷的王妃韋眉,此刻眼眶泛紅,一邊抹淚一邊檢查離大郎身子。
婦人的兩只手停不下來,左摸摸離大郎腦袋,右捏捏他肩膀,似是確認長子是否無礙。
離閑板著臉,站在一邊,臉上嚴肅低沉,似是朝韋眉和離大郎說了幾句什么。
后者回過頭,臉色薄怒,護著長子,與丈夫拌嘴。
離裹兒站在一邊,沒有插嘴,垂目籠袖。
其它人則是和稀泥一樣,勸起了有“育兒分歧”的王爺王妃。
離大郎則是一直擺手,反過來安慰眾人,是歐陽戎熟悉的憨厚老實的聲音:
“父王母妃,孩兒沒事,真的沒事,其實驚嚇都算不上,本來準備走完最后那個湖口縣就順道回來的……
“那些反賊,孩兒都沒打照面呢,秦將軍、妙真女史他們趕來的及時,孩兒無恙,你們無需擔心憂擾,莫生氣了……咦,檀郎來了。”
歐陽戎帶著謝令姜進門后,離裹兒第一時間眸光看來,離大郎也注意到了,立即起身,反過來迎接起了歐陽戎。
“檀郎檀郎……”
離大郎難掩喜悅之情,走上前,握拳重重揚起,卻輕輕落下,在好友左肩處錘了下。
歐陽戎只是看了眼他,反應平淡,沒說話,目光一轉,瞧向大廳內的另外兩批人。
其中一批人,是一位冷面的青年將領與幾位綠衣官吏。
這些綠衣官吏,歐陽戎認識,都是他這一次安排給離大郎,陪他這位江州別駕下去巡查諸縣的副官們,安全可靠,算是親近潯陽王府的官員。
至于帶頭的冷面青年將領,不在歐陽戎此前的安排之中,但是他也熟悉。
這小將叫秦毅,是前線中軍大營,分管后勤糧草運輸的督運官。
以往,他往來于江州潯陽城與西南前線之間,長江上那些有重兵看守的龐大漕船、物資船舟,在離開熱鬧的潯陽渡碼頭后,都是秦毅來負責督運,保證沿線安全。
歐陽戎以前擔任江州長史,負責江州大堂的時候,就與他經常打交道。
這個秦毅,算是歐陽戎的老熟人秦彥卿的心腹之一了,看他的姓氏就知道了,也姓秦,秦氏子弟。
畢竟是這么重要的差事,秦競溱與秦彥卿放在自家子弟手里,也很正常。
督運官秦毅的權力也不小,被秦競溱授予了臨時調動玄武營黑甲將士的權力。
之前歐陽戎還以為,離大郎嘴里的秦將軍是指秦彥卿,現在看,應該說的是這個秦毅。
秦彥卿沒來,還在西南前線忙活。
作為中軍大營長史,軍務繁忙,也因此,秦彥卿每一次到潯陽城,都代表著有涉及潯陽城的大事發生。
所以雖然二人交情好,但是歐陽戎還是不希望常看見他……特別是和“世子遇險”這件事疊加在一起。
好在現在看,離大郎安然無恙。
“歐陽刺史。”
秦毅帶頭抱拳,不卑不亢行禮,綠衣官吏們跟隨抱拳,臉色恭敬。
見到歐陽戎的身影后,他們這些隨行世子巡查的副官們,也都長松一口氣。
歐陽戎回頭望了眼外面院子里黑壓壓的黑甲將士身影,輕輕點頭。
“客氣了,秦小將軍請坐。”
秦毅等人沒有落座,依舊站立。
因為此時大廳內,潯陽王、潯陽王妃、小公主殿下,還歐陽戎身旁此刻正一臉欣喜的離大郎,也都是站著的。
誰敢……不,還真有人敢坐。
歐陽戎余光看見,議事廳靠近門口的那一排座位的末座處,獨獨有一道宮裝婦人身影,坐在椅子上,垂目端著茶杯。
剛剛歐陽戎進來,與大廳內的一眾人寒暄時,她都紋絲不動,也沒插話,透明人一樣,置身事外。
她也是歐陽戎眼中的大廳內的第三批人,只此一人,與另外兩批人涇渭分明。
歐陽戎多看了一眼這道格格不入的宮裝身影。
“歐陽長史……”
彩裳女史妙真放下茶杯,突然喊了一聲。
“哦,忘了,現在閣下已經不是區區長史了,乃是洛京士林頭等清貴的修文館學士,代理江州刺史、江南道督造右使……是妾身疏忽,喊錯失禮了。”
她話語歉意。
可是語氣不冷不熱的,歐陽戎聽不出具體情緒。
但也不在意。
“妙真女史。”
歐陽戎微微拱手,抬眸打量著她:
“女史大人怎么突然從前線回來了。”
他說話的時候,妙真已經端起茶杯,重新抿了口茶。
她安靜喝茶的間隙,秦毅已經代為開口,語氣嚴肅:
“這次能及時趕到,護送世子安全回城,多虧了妙真女史。”
“哦?此話何解。”
歐陽戎詢問。
大廳內眾人的視線也落在了妙真身上。
特別是離閑,目光望去,眸底深處有些復雜之色……
成為了全場關注焦點,這位大了容真不少歲數、卻同為彩裳女史的宮裝婦人卻反應寡淡,擺弄手中茶杯。
“是這樣的,檀郎。”
離大郎主動開口,打破了大廳內的寂靜。
“這趟巡查,最后一站,是湖口縣,湖口偏向洪州,在江洪兩州交接,毗鄰長江航道。
“我本想巡查完這最后一站,直接乘官船順流而下,返回潯陽。
“當日下午抵達,準備在湖口縣城住一晚,傍晚入城之前,妙真女史突然乘船趕至,帶領幾位女官,在城門口攔住了我和隨行官員,說是收到情報,城中今夜危險,可能有反賊潛伏,妙真女史還帶了監察院的公文印章來……”
說到這里,離大郎頓了頓,瞧了眼淡然喝茶的妙真,似是醞釀了措辭,猶豫片刻,轉頭繼續道:
“驗明印章公文后,彷徨躊躇之際,秦毅將軍也匆匆趕來了,帶了三百玄武營將士,護送我轉移,于是便在一處野渡直接登船,回潯陽了,沒有進城。”
歐陽戎自然聽懂離大郎話中的意思。
當時,他肯定是遲疑不信妙真的,哪怕有監察院的印章公文在。
不過秦毅是秦家子弟,來自中軍大營,秦老將軍、秦長史等人和歐陽戎交情很好。
他和臨時調來的三百玄武營將士,是讓離大郎決定相信并當場轉移離開的決定性因素。
歐陽戎思緒瞬轉,直接問:
“后來呢,湖口縣城怎么樣了?”
跟隨離大郎一起巡查的一位副官,臉色猶帶后怕之色:
“當夜湖口縣城就出事了,有一批水賊襲擊縣城,洗劫了幾戶人家,揚長而去,湖口縣衙現在還在調查……”
秦毅突然開口:
“這不是一批普通水賊,末將護送世子走前,留下了一支玄武營分隊,后面在城里有過一次短暫交鋒,里面有高手,整個過程,兩方都沒留下尸首……”
他停住,點到為止。
可歐陽戎卻微微瞇眼。
能與玄武營的一支小隊交鋒,第一時間不落下鋒,不說勢均力敵,但也是精銳好手了。
他環視一圈大廳,瞧見沒有其它新的情報。
先朝妙真抱拳感謝了一番。
離閑也上前,謝了一番妙真,韋眉還上前開口,要贈謝禮。
后者目不斜視,婉拒謝禮。
不多時,大廳會議散去。
歐陽戎親自送妙真離開王府,門口停步問:
“女史大人情報哪里來的?”
近期在前線督軍的妙真表情不變:
“自然是下面的監察院眼線,妾身在前線又不是吃干飯的。”
說完,轉身離開,不拖泥帶水。
歐陽戎平靜目送她遠去。
王府門口不遠處,秦毅擺擺手,拒了手下遞來的坐騎韁繩,停頓原地,低頭整頓衣襟。
歐陽戎走去。
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同行。
王府,書齋。
歐陽戎,離閑一家人,謝令姜,還有順伯等人齊聚。
歐陽戎是最后一個趕到。
“如何,檀郎?秦小將軍私下怎么說?”
離閑立馬問。
歐陽戎臉色若有所思:
“根據秦毅情報,玄武營交手的這批水賊,紀律很好,不像是閑雜水賊,而且里面可能有練氣士……”
離裹兒第一時間開口:
“是沖著大郎去的。”
歐陽戎輕輕頷首。
離閑問:“是誰的人?難不成是衛氏?”
“可妙真為何給咱們通信?”
眾人七嘴八舌。
離大郎又想起被妙真突然找上門的畫面,苦笑:“當時嚇一大跳,以為已經落入局中,差點當場用了袁老天師的遺符。”
歐陽戎輕聲:
“秦小將軍的意思是,妙真的情報大概率是真的,不像是局。”
離大郎反應過來:“是天南江湖那些阻礙大佛的人?”
“有可能。”
離閑不解:“她們為何對咱們率先下手?”
歐陽戎抿嘴。
離裹兒突然開口:“是魏少奇、杜書清他們?”
眾人交換視線。
謝令姜凝眉:“上回云夢劍澤那邊不是說,不針對王府嗎。”
離裹兒冷靜思索:
“兩種可能,一,她們發現咱們不誠心,依舊幫助造像,要打擊報復。
“二,是魏少奇、杜書清在謀劃,繞開了云夢劍澤,準備假借天南江湖的勢力,要對咱們王府動手報仇?這樣也不算云夢劍澤違約。”
韋眉瞇眼,揣測補充道:
“說不得,這兩種都有,那什么大女君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離閑憂慮,“那現在怎么辦?”
歐陽戎平靜說:
“秦毅已經傳信回中軍大營,那邊會從玄武營抽調一批精銳將士,去湖口縣,繼續追查這窩不對勁的水賊。
“我也會下令,命江州刺史府與江州大堂府同時下發公文,差遣湖口諸縣調集人手,配合玄武營搜索山林野澤。
“另外,這次世子疑似被伏擊遇害的消息,肯定是壓不住,咱們也要上報鬧大,此事在江南監察院的職權范圍之內。
“所以監察院那些女官肯定得緝拿水賊,我明日去試探下那邊的口風,看看她們如何處理。”
歐陽戎話語果斷,諸多安排井井有序:
“不管怎么說,湖口縣也是在江州境內,前線中軍大營和監察院不可能坐視不理,這個疑似針對咱們王府的憂患,不只是咱們的事情,她們必須排除。
“哪怕最后抓不到人,至少也得給王府爭取點自衛權力……”
“好。”
“就照檀郎說的做。”
離閑等人附和。
離裹兒蹙眉:
“本公主還是不理解妙真怎么收到消息的,她為何給大郎報信?她不是很恨……恨咱們家嗎。”
韋眉板臉,看向離閑。
后者臉色微變,不敢吱聲。
謝令姜輕聲道:
“是不是真的公事公辦?前線那邊的監察院女官確實收到了這些水賊襲擊湖口縣城的消息?所以妙真才來報信?”
眾人沉默思索片刻,離裹兒勉為其難點頭:
“也有道理,大郎出事,她若是收到消息不報,事后也要被追究責任。而且說不定,她懷有知道報信無用會被大郎狐疑漠視的心思在。”
一旁的歐陽戎沉吟道:
“不像,秦毅是她通知的,沒必要打草驚蛇,真想裝糊涂,完全可以路上慢一點,等大郎入城過夜,被水賊襲擊,再趕到收拾攤子。”
眾人不禁對視幾眼。
歐陽戎忽而拍板:
“先觀望觀望,明日我去找下容女史,問下妙真之事,看看有沒有蹊蹺。”
“好。”
“辛苦檀郎了。”
書齋秘議散去。
眾人面色嚴肅,突然出現的蹊蹺水賊,令他們心生警惕。
謝令姜和歐陽戎一起回槐葉巷宅邸,陪甄淑媛吃飯。
走前,謝令姜回到閨院,帶走了某只正在和有種斗智斗勇的小墨精。
一炷香后。
馬車內,妙思剛從謝令姜紅袖中鉆出,就跳到歐陽戎身上,低頭嗅了嗅他衣裳。
小墨精還十分霸氣的伸出手,抓向糕點盒。
下一霎那,被歐陽戎按住了整顆腦袋。
“拿開拿開,小戎子,你最討厭,沒有之一!”
歐陽戎沒有回答,護住了糕點盒,不給妙思吃。
他微微垂目,思慮要事的同時,兩指捻起一塊糕點,喂至小師妹嘴邊。
謝令姜微愣,咬了一口。
“味道如何?”他問。
“蠻好吃的,這是哪買的?”
歐陽戎抿嘴。
這一盒糕點是繡娘手工做的,不是桃壽齋的。
聽裴十三娘說,繡娘現在過去少了。
歐陽戎輕聲:“好友送的,特意讓我帶給家人嘗嘗。”
聽到“家人”二字,謝令姜有些羞澀的低頭。
妙思表情頓時炸開了鍋,開始舉旗造反,憤慨囔囔:
“好啊好啊,你最見外!沒有之唔唔……”
被歐陽戎一只大手,無情鎮壓。
“大師兄明日自己去潯陽石窟吧,我就不跟去了,眼下大郎方才遇險,我還是留在王府,和陸壓道友一起盯著比較好。”
謝令姜移開目光,輕聲叮囑。
歐陽戎怔了下。
“啊?”
“有什么奇怪的,沒事的,你去吧,這次確實是公務,我不是小氣女子。”
歐陽戎不動聲色點頭:“好。”
他又捻起一塊糕點,喂到“不是小氣女子”的嘴邊。
謝令姜銀牙咬住,含入檀口,輕抿紅唇,少頃,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這桂花糕好甜呀。”
歐陽戎偏頭注視著她,忽而捏住她的鼻尖,認真說:
“師妹更甜。”
“哼,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