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靠在門口就行,你們隨便坐,當家里一樣,別客氣,我和繡娘平日過的也隨意。”
幽靜小院,歐陽戎率先走進門,隨口招呼了聲。
他抬起手,朝后方一臉好奇跟隨入門的元懷民、李魚二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放輕松。
“良翰,你這院子確實離承天寺挺近啊,從幾步路就到。”
元懷民左右打量,臉色饒有興致道。
李魚一聲不吭,跟在二人后面,最后進門,幫元懷民抖落傘上雨滴,把傘斜靠門邊,低頭整理衣襟。
他抬起頭時,歐陽戎和元懷民已經走進了大堂,倒茶喝水了,二人轉頭朝李魚笑語,招呼他過去。
“魚兄客氣啥,快進來。”
元懷民大大咧咧的招手:
“又不是在槐葉巷宅邸,愛管人的甄大娘子不在,咱們放松點,良翰兄請吃飯,家宴一樣。”
李魚先點點頭,兩手接過歐陽戎遞來的茶杯后,又搖搖頭:
“公子的夫人在,還是要注意些的,畢竟是上門吃飯,不能讓夫人覺得咱們沒有禮數。”
歐陽戎微笑,看了眼李魚頗為嚴肅的表情。
和元懷民倒是兩種性子。
不過還別說,二人這些時日,在同一個院子住的還挺融洽的。
元懷民是豁達隨性的人,性格灑脫,不拘一格,卻也沒有什么時間觀念。
例如剛剛歐陽戎上門請他們來吃飯,元懷民磨磨蹭蹭許久才出門,歐陽戎和李魚在門口一陣好等,最關鍵的是,元懷民在屋子里收拾時還不忘囔囔:快了快了,你們等我一下。
大餅真是隨口現畫,主打一個虛晃。
李魚則看著心寬體胖,但待人處事,內在里是小心翼翼的,做事也很有條理,一絲不茍,時間觀念也強。
以前李家作為云夢劍澤的在潯陽城的一處眼線,他家就是做草藥鋪子生意,做生意的都少不了一個“勤”字,李家家風不錯。
所以元、李二人住在一起,算是互補,歐陽戎這幾次來元懷民院子,發現干凈整潔了不少,看來都是李魚在默默收拾。
用元懷民后面神經兮兮打小報告的話說:李兄這人有強迫癥,外面散步撿回來的筆直樹枝,都在屋內墻上擺的整整齊齊,和一柄柄劍似的。
歐陽戎只覺得二人各有千秋吧。
和元懷民這老小子待在一起,一句話,舒服,有一種讓人忍不住一塊兒擺爛的美。
李魚的話……歐陽戎對他有點欣賞。
在潯陽城開十幾家祖傳的草藥鋪,做個富家翁,嗯,有點屈才了。
但也能看出,此人前半輩子頗為踏實,娶妻生女,經營祖業,沒啥大的欲望。
對了,李魚還很敬重有文化的讀書人,不只是從他敬仰歐陽戎看出的,從他當初請“女先生魚念淵”給自家獨苗閨女李姝讀書寫字,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此人有一點儒商的范,偏重文化,沒啥銅臭氣。
同樣是商賈,裴十三娘則更有狼性,做生意愛賭,喜歡刺激冒險,沒有被歐陽戎毒打感化前,瘋狂逐利,什么賺錢做什么。
二人算是代表了兩種商賈,保守與激進。
歐陽戎當初在州獄大牢的水牢,之所以從容真、老楊頭手里保釋下此人。
欣賞,也是一個原因。
在水刑這種非人的折磨下,他都能守口如瓶,不泄露越處子蹤跡,不賣舊主求命,甚至還和容真智斗了一番,暴露后才慘笑求死。
試問,這樣的手下,哪個主子不喜歡?
因為他落網了是真不賣你啊,哪怕是被主子無情拋棄,類似當初云夢劍澤暴露后臨時撤離潯陽,拋棄李魚等人。
所以,不是誰都有資格被歐陽戎請來這間院子,吃繡娘做的飯的。
大堂內,三人歇息了會兒,喝了幾口茶。
期間,歐陽戎沒有和李魚過多交流,剛剛在元懷民院子里,等慢吞吞的元懷民時,也沒啥交流。
他沒去和李魚聊其下午找上燕六郎做出預警的這件事情。
歐陽戎不說話,李魚也不主動問。
二人就像是無事發生一樣,就元懷民一個人在傻樂呵,只要不是上班,還有美食白嫖,他包開心的。
今日在承天寺發生的事情,元懷民或許還有些迷糊,但是李魚肯定不糊涂。
方家姐妹代表云夢劍澤那邊前腳找上門,后腳承天寺就被重兵包圍,他應該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是從李魚沒有參與進方家姐妹和一指禪師的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此人對云夢劍澤的態度,發生了些變化,微妙……變化。
歐陽戎輕笑一聲。
這時,元懷民目光投向發出些許動靜的后院廚房方向,努了努嘴問:
“良翰,弟媳是不是在廚房做飯?”
“嗯。”
“這兒沒個下人嗎?讓弟媳親自下廚,咱們有點擔待不起啊。”
歐陽戎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那你別吃。”
“不行,弟媳做的菜,我一定要好好嘗嘗,不能辜負你與弟媳一番美意。”
“辜負也沒事,我們脾氣好。”
“不行不行。”
元懷民堅決搖頭,少頃,有些好奇的望向后院廚房方向。
旁邊的李魚目不斜視,像是什么也不關心一樣。
元懷民又新奇問:
“良翰,這位繡娘姑娘,你什么時候認識的,還在這里安頓下來,有個小窩,我怎么不知道,咱們幾乎天天見面,你這藏的也太深了,好啊,你還有什么事瞞我。”
歐陽戎摸下巴想了想,反問:
“你和易指揮使是老相好,我不也不知道?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你還有什么事瞞我沒。”
元懷民老臉一黑:
“沒了,我能瞞你什么,和你一樣不講義氣嗎。而且我說了多少遍,我和秋娘啥事也沒有,我們是族兄妹,你別瞎講話,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元大長史抖了抖袖子,臉色有些漲紅,有些生氣了。
歐陽戎失笑,也不在這個敏感問題上逗他了。
這時,李魚從發呆之中回過神,小聲開口:
“公子,讓夫人少準備點菜吧,咱們吃不完的,小人和元大人等會也要早點回去,不用這么辛苦。”
“沒事,是繡娘的意思,她知道我帶朋友來,想好好款待一下,吃不下就吃不下吧,像懷民兄說的,心意要到,大不了,嗯,大不了我來吃,我胃口大,練出來的。
“你們稍等,我去廚房看看,飯菜等會兒就好,已經有東坡肉了,繡娘估計是想多添幾盤菜。”
歐陽戎笑了笑,一口氣飲完杯中茶水,拍拍袖子,起身去往后院。
元懷民和李魚對視一眼,眼神有些笑意。
不多時,他們聽到歐陽戎進廚房的聲音,好像是在和那位繡娘姑娘交談。
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廚房里只有歐陽戎的聲音,沒有那位繡娘姑娘的嗓音,歐陽戎好像在自問自答。
元懷民臉色疑惑。
李魚沒怎么在意,全程有些心不在焉的,不時的轉頭看一眼承天寺方向。
一刻鐘后,歐陽戎圍著小圍裙,端了兩盤菜走出廚房,來到大堂。
“來,就在大堂里吃,院子石桌上有雨水,就不去院子里了。”
歐陽戎招待著二人,來到大堂內一張八仙桌邊吃飯。
元懷民直接落座。
李魚講究一些,先去洗手。
水井在后院東南角,需要經過長廊,繞一圈,他來到井邊,打水洗手之際,聽到右后方的廚房方向,有人走了出來,腳步和歐陽公子的腳步混在一起,二人一起端菜送去大堂。
李魚沒有回頭。
不用猜,他就知道應該是公子的那位夫人,嗯,說難聽點,就是養在外面的小媳婦,還沒帶回家呢。
關系肯定是有點復雜的,但是李魚不多問、多聽別人的家事,話說的好聽些,喊“夫人”就完事了。
“哈哈,多謝弟媳,菜夠了夠了,不喝酒不喝酒……欸,怎么還去拿,客氣了,好吧,夫人走路小心些……”
李魚聽到大堂那邊傳來元懷民的笑語招呼聲。
他臉色安詳,洗完手,扭身返回大堂。
李魚剛走進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天青色緞帶蒙眼的清秀少女,她小心翼翼的端著一壺酒,摸索著返回桌邊,低頭主動去幫元懷民倒酒,側臉朝著門口的他。
李魚像是被施展了定身術一樣,腳步釘在了大堂門口,歐陽戎走上前給他遞擦手的毛巾,他置若罔聞。
歐陽戎瞧見這位微胖員外瞳孔隱隱收縮了下。
他忽問:
“李員外發什么呆呢?”
李魚驀然一醒,先是看向歐陽戎,緊接著轉頭看向趙清秀和元懷民那邊。
來回看了兩遍,他咽了咽口水:
“沒……沒什么。”
歐陽戎仔細看了下略顯慌張的李魚,輕聲問:
“真沒事?”
“沒、沒事。”
李魚連忙移開目光,跑去落座,低頭看著飯菜。
趙清秀穿著圍裙,打了一碗米飯,遞去給他。
李魚沒有抬頭,嘴里“嗯嗯”的接過,開始埋頭干飯。
整頓飯,他吃的格外匆忙,一直盯著面前那一盤東坡肉吃,吃完了就去夾另一盤,不停歇。
一言不發。
歐陽戎瞧了眼,覺得這些菜都不用他解決了,李兄可以吃完。
李魚本來就話少,元懷民倒是也沒在意。
可能是有女子在,也可能是看出了她蒙眼不說話的些許異常,元懷民全程也沒啥話,不在飯桌上多問歐陽戎,只是時不時的夸了幾句姑娘做的飯菜真好吃。
夸的趙清秀眉開眼笑的,聽著二人碗中的動靜判斷空滿,頻頻給二人盛飯。
元懷民擺手推辭,李魚則是每一碗都接,剛剛還和歐陽戎說他胃口不大,看來是謙虛了。
歐陽戎笑了笑,他給趙清秀夾了口菜,二人貼近坐著的,趙清秀端碗吃飯,低頭小口小口,身子微微靠在歐陽戎身上,像是小媳婦一樣。
這一幕,令元、李二人不禁斜眼看去。
元懷民目含挪笑,李魚舔了舔干燥的嘴皮,飛速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元懷民頓時愣了下。
這是他的酒杯,因為歐陽戎沒給李魚倒酒。
元懷民一臉疑惑:
“魚兄,你不是不喝酒嗎?每次喊你去潯陽樓都不去,說滴酒不沾,保持理性。”
“好、好酒,哈哈,今日高興,要什么理性。”
李魚滿臉通紅,笑呵呵的與元懷民對視。
沒去看對面有些好奇抬頭的儒衫青年和蒙眼啞女。
不多時,酒足飯飽。
元懷民、李魚準備離開,歐陽戎親自送二人出門:
“走吧,我送你們,順便散散步,額,李兄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好吃,因為好吃,小……小夫人的飯菜很好吃。”李魚低頭呢喃,十分肯定的點頭。
“是嗎?”歐陽戎失笑。
“嗯!”李魚用力點頭,眼睛看向遠山風景,不與他對視。
“那下次再來。”歐陽戎點頭,李魚咽了咽口水。
三人出門前,趙清秀來到門口,輕輕拉住歐陽戎袖子。
歐陽戎正在和元懷民、李魚打趣說話,頭不回的問:“怎么了?”
趙清秀低頭,在他手掌寫字:舉袖和勝男呢,怎不在家
歐陽戎臉上猶帶著和元懷民、李魚說話打趣的笑意:“她們回去了,說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趙清秀微微歪頭:“哦。”
旋即,似是想到了早上三人一起安排的事,她微微垂首。
歐陽戎走前,大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繡娘家里等我,我送送她們,等下就回來。”
“嗯。”
趙清秀淺淺一笑,踮起腳,為他整理衣領。
門外不遠處,李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情深意濃的二人,他目光落在了蒙眼啞女臉頰甜蜜的笑渦上,這位胖員外扭過頭,深呼吸了一口氣。
少頃,明明看不清的趙清秀,在門口目送三人。
他們離開后,趙清秀靜立了一會兒,抬起兩手,往前摸索著返回院中。
少了方家姐妹,院中徹底幽靜下來。
她沒去收拾飯桌洗碗,腳步不停的來到了主廂房。
趙清秀來到一處角落的衣柜前,頗為熟練的打開柜子,從箱底取出了一柄灰布深深包裹的佩劍。
趙清秀安靜了片刻,拔出長劍。
獨屬于青銅的深邃幽光遍布昏暗屋內。
若是歐陽戎在場,會發現這口長劍的劍身完全由血青銅鑄造。
用料和青銅質感比以前那些青銅短劍都要夸張。
而且構成這柄長劍劍身的血青銅材料,與他此前繳獲的所有云夢令相比,隱隱有些不同。
上面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斑點,似是濺射上了某種未知生靈的鮮血一樣。
疑似干涸的血斑,配合上青銅本身深邃的質感。
古老且幽冷。
像是上古時代人族部落祭司剛主持完人祭儀式所用的一把血腥禮器。
它不是取悅野獸,就是取悅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