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時修不太習慣潯陽的山水。
周圍環境低濕。
難怪潯陽這邊的飲食偏辣。
這是張時修在這座山莊小住幾日后,總結的經驗。
作為有黃紫貴人之稱的龍虎山嫡系道士,他久居山上,平日里哪怕在外面行走,也是盡量在山上結茅過夜。
不過這次不一樣。
張時修只記得,是三日前的深夜三更,船只停靠某處野渡,好像是有人接應,旋即被那位大女君帶到了這座山莊,定居下來。
說是山莊,其實就是在一片山內,地勢不高,濕氣頗重。
山莊的占地面積不小,不過處于荒郊野嶺,距離城里應該挺遠,不過能在這種地方占據這么大的宅子,主人家應該算是本地豪強了。
另外,山莊內的人,都是潯陽口音,張時修也是籍此,意識到了自己是跟隨大女君抵達了江州潯陽。
至于他為何熟悉潯陽口音……誰讓上清某位陸師弟最近代師收徒、帶上山的小師妹,是一位潯陽小娘呢?
而且這位小師妹的性子,還深得一眾師叔,和包括張時修在內的師兄師姐們喜愛……
張時修是通過傭人仆從的只言片語得知,此山莊的主人家好像是姓方的。
山莊男主人好像是一個面孔方正剛毅的中年人,張時修是在那位大女君身旁見他的,不過幾次見面,這中年人的眉宇間都彌漫一股憂郁愁色。
這和前幾次落腳之地東道主的夾道相迎、畢恭畢敬態度,有些差異。
不過,張時修倒也能夠理解。
有朝廷的限越女令在頭頂,私藏以越女為首的天南江湖反賊們,本就是殺頭夷族的大罪,更何況還是在潯陽城附近,算是在司天監與潯陽王府的眼皮子底下了。
云夢劍澤能在距離潯陽城這么近的地方找到一處潛伏落腳之地,已經令張時修有些佩服了。
看來這位方家家主也有些無奈之處,不過張時修不關心這些。
他關心的只有兩件事:
大女君何時動手,以及……潯陽王府那邊的情況。
張時修以私人身份接下了云夢令,按天南江湖規矩,是要跟隨劍澤行事的。
但是不知為何,這次跟隨大女君一起過來的人手并不多,云夢劍澤的隨行越女一個都沒有,除了他,只有那位魏先生,和一個姓杜的普通臉青年。
寥寥三人。
張時修有些疑惑。
他記得,各級云夢令可是發放了幾十枚的,怎么才來這么點人?
有大女君監視的緣故,張時修是沒法離開方家山莊范圍的,不過,那位寡言無趣的大女君,倒是沒有限制他在山莊內的行動。
于是張時修,只能通過一些外來的新入莊者,探知些外面的消息。
特別是今日,從早上起,就不斷有新人來到方家山莊。
有僧人有商賈也有穿囚服的伙計。
其中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禪師,稍微吸引了些張時修的注意力,此僧似是在修禪宗的閉口禪,對待凡事,皆豎一指。
張時修不敢小瞧,因為瞧見了此僧好像也領著一枚云夢令,級別與他等同。
這些人好像是被二女君從外面帶回來的。
從他們一些只言片語中可知,附近應該就是潯陽城了,潯陽石窟與東林大佛就在不遠的地方。
張時修有些嚴肅起來。
但是心底仍舊有一些困惑縈繞。
哪怕加上二女君魚念淵,與這位禪宗高僧在內的新人,他們此行“摧毀東林大佛”的人手還是太少。
其他人難道都是不敢來了嗎,皆懼怕朝廷的限令?
那么此行,何以達成大女君上次在他面前所放的“摧枯拉朽、爭回面子”的霸氣豪言。
總不會是自己打臉吧。
不管哪種可能,張時修都憂心忡忡。
午初二刻,幽舍中坐立不安的張時修,收到了方府仆人送來的大女君傳話。
去藏書樓集合。
張時修立即起身,背劍出門。
藏書樓位于方家山莊的最內部,位置隱蔽,這些日子,也成了山莊內的絕對禁地。
張時修趕到藏書樓,在方家家主的目送下,登樓而上。
他回頭瞧了眼,那位方家家主神色有些憂郁。
張時修昨日看見這位方家主好像和方夫人有些拌嘴吵架,話題似是兩位女兒的事情。
張時修猜測,可能是和兩位女兒入劍澤做越女有關……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張時修收回目光,來到藏書樓最高層的一處暖閣中。
暖閣應該是冬日用來讀書的,已被清空過,一排排書架已經撤去,此刻只剩下暖閣中央的一張巨大沙盤。
除了沙盤外,暖閣內已經到了兩人。
魏先生與杜姓青年。
張時修看了一圈,沒有瞧見雪中燭、魚念淵的身影。
也沒有看見那個中年禪師。
杜姓青年經常待在身邊的長條卷軸也消失不見了。
“大女君呢?”
張時修朝魏少奇問道。
后者微笑搖頭,閉目養神。
杜書清眼睛直直盯著中間的沙盤,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張時修的目光落在了這處沙盤上。
沙盤十分精細,應該潯陽城地形,連他這個軍伍外行,幾乎都能一眼看懂,可見繪制者功力。
張時修又瞧了會兒,發現一些特殊處,沙盤上,有三處地點被著重標出。
一處是雙峰尖,潯陽石窟的坐落之地。
一處是潯陽城。
還有一處標著“城南方家”四字,若沒猜錯帶話,就是眼下他們待的這座方家山莊了。
借著沙盤的一覽無余,張時修稍微估算了下距離。
他們所在的方家山莊,距離潯陽城直線距離,大概六十多里。距離雙峰尖大概……一百多里。
就在三人心思各異,等待之際。
魏少奇突然起身,走去窗邊,推開窗扉。
此窗面向西北方向,好像是潯陽城和潯陽石窟的大致方向。
張時修驚詫發現,那邊的天際正有一道道光柱顯現,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
沙盤旁,杜書清偏頭看見窗外的那一幕,抬頭看了看自己毫無異象的頭頂。
杜書清與魏少奇對視一眼,二人對視點了下頭。
前者看向后者的目光有些欽佩。
魏少奇淡然一笑。
張時修有些困惑,少頃,看了眼時辰,又看了看依舊沒有來人動靜的樓梯道,不解的問:
“就咱們?”
不等魏、杜二人回答,暖閣東側一扇低調緊閉的小門突然打開。
從中走出一個金發及腰的高大胡姬。
她緊握雪白長劍走出,臉色陰晴不定。
在這扇低調緊閉的小門沒有打開前,張時修絲毫沒有察覺到其中有人,直至雪中燭重手重腳的甩開門,才恍然大悟。
此刻,雪白劍氣的余波從門內源源不斷溢出來。
張時修忍不住看了眼小房間,也不知這位大女君剛剛封閉在房間內,做些什么,這么大的動靜,卻一絲一毫沒有露出來,顯然是某種機密之事。
魏少奇第一個溫聲問:
“大女君閣下,事情辦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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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燭沒有理會他,連暖閣中多出來的張時修身影也沒有去多看。
她緊繃著臉,像是遇到了嚴峻之事,出門后,直接繞著暖閣內的書桌快步徘徊數圈,也不知道是在思忖些什么。
不過從這位大女君的急促腳步可以看出,應該心情很差,心神甚至還有些……慌亂。
也不知是發生了何事,能讓這位大女君心亂。
魏少奇與杜書清對視一眼,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或許是察覺到魏、杜二人誤解了,雪中燭突然轉過頭,朝他們沒好氣的擺擺手:
“和正事無關,勉強算順利,蟲娘已經過去了,馬上會回來,計劃照常。”
杜書清微微松了口氣。
魏少奇面色安然起來,事不關己,便沒再多問。
張時修主動問:“大女君遇到什么難事,可以與我們講講。”
本以為按照雪中燭性情,依舊是不搭理,誰曾想,這位金發大女君忽然回頭問:
“你們三清中的玉清閣皂山,醫術天下第一?”
張時修沉吟片刻,謙虛了下:“不敢當,算是天下前列……”
雪中燭不耐煩的打斷問:“有一個姓孫的終南山道士,天天說在醫術一塊,你們三清閣皂山給他提鞋都不配,是真是假?”
張時修愣了下:“姓孫?終南山的北派道士?這是何人?”
眼見他的迷糊語氣,雪中燭沒再繼續問了。
“等本座片刻。”
雪中燭大步出門,下樓去了。
張時修耐心靜等了兩柱香,聽到樓下隱隱傳來一些動靜。
他耳朵頗靈,聽到好像是有一批腳步陌生的人,靠近藏書樓,步履匆匆,也不知是何急事。不過這些腳步聲在來到樓下時,大多停住,只剩下兩道腳步聲獨自上樓。
這兩道腳步聲,張時修都熟悉,一道是雪中燭的,還有一道是屬于二女君魚念淵的。
她們在上樓,邊走邊談話。
發現是魚念淵返回,張時修微微吐了口氣。
相比于剛斷爆烈的大女君,還是這位潤物無聲、溫婉知書的二女君好說話一些。
張時修正襟危坐,準備等待她們進屋。
卻發現二女腳步聲在樓梯上停住,沒有登上頂樓這處暖閣,而是在中途某一層停駐,旋即進了那一樓的房間。
途中,有一些談話聲時斷時續的傳來。
“大師姐,按你命令,小師妹帶回來了,還在昏迷中……已經給她服了定魂丸……不過還是得交給孫老道,得立馬回去……大師姐,這種情況此前簡直聞所未聞……那口劍已經很多年沒異動了……”
是魚念淵的聲音,語氣有些嚴肅。
“對了,大師姐,還有件事,此事十分古怪離奇。”
“說。”
魚念淵的聲音似是猶豫了下。
“是小師妹那位童夫的事……說出來大師姐可能也意想不到……那童夫讓小師妹反過來帶話給咱們……”
“他?帶話咱們?”
“嗯,我也沒想到,更沒想到,他還承認了一個身份……”
魚念淵的話音時斷時續,說到這兒時,二女好像是進入了樓下的一間房,聲音被隔絕掉了。
張時修收回心神,端起茶杯抿了口,其實他也沒聽懂二女在聊些什么。
本以為下面不會再有聲音漏出,誰曾想,下一霎那,樓下陡然響起一道女子摔門而出的高昂冷笑聲,傳遍整座樓:
“笑話!他是蝶戀花主人?那當真是路邊的阿貓阿狗都能繳本座的劍了,拿他們這些狗官嚇唬平民那套來嚇唬咱們?有種讓他親自過來,跟著王府逃什么逃?先嚇唬咱們,再騙小七一起走,遠去洛陽,就無需對證?”
是雪中燭的嗓音,她的雅言有些生硬生疏,末了冷笑一聲:
“呵,他沒種也沒事,有種放話沒種認是吧,那好,等大佛塌了,本座親自追去逮他,讓他繳下本座劍試試。”
緊接著,張時修就聽到下方傳來雪中燭大步登樓的腳步聲,至于那位二女君魚念淵,好像僅僅靜立片刻,就下樓離開了,應該是有什么急事,步履很是匆忙,都沒有上樓來見他們一面。
樓下一番動靜,讓暖閣內的三人不由的交換目光,他們都有些好奇剛剛能讓大女君氣笑的那件事。
雪中燭走進門,眾人側目瞧見,她已經恢復了風輕云淡的神色,像是無事發生一般。
“張時修,跟本座來。”
張時修詫異站起身,跟著二話不說、重新出門的雪中燭一起走下樓。
樓梯上,張時修聽到她的話語:
“是去是留,你自己定。”
張時修皺眉:“大女君不信小道?怕小道今日使絆子?”
走在前面的金發高大胡姬自顧自的冷漠生硬道:
“你這些日子確實老實,本座都看在眼里,那便也厚道一些,你可以決定去留。”
不等張時修開口,雪中燭繼續說:
“另外,有件事,二師妹進城一趟,帶了個消息回來,有一批假水賊襲擊了潯陽王府,潯陽王一家現在已經跑路了,明確不參與潯陽石窟的事情,既然如此,本座會履行諾言,不會傷他們分毫,那么便也無需你們三清求情,張時修,你現在也可以走了,去給太清龍虎山一個交代。”
張時修擔憂道:“假水賊?這是什么意思?”
雪中燭冷笑一聲:
“二師妹確認過了,是有人假冒了咱們,裝作水賊,去屠潯陽王府。”
張時修頓時緊張起來:“潯陽王府有沒有人傷到?王府里那位小公主呢……”
雪中燭停步,皺眉不耐:
“傷亡不知……啰里吧嗦的,你還走不走了?“
張時修僅僅只猶豫了三息,就重重抱拳:
“多謝大女君,此份恩情,貧道牢記。”
頓了頓,忍不住多問一句:“不過,大女君就不怕貧道出去走漏的消息?”
雪中燭撇了下嘴。
張時修深深的看了眼她背影,不再矯情,掏出一枚云夢令,放在一旁桌上,旋即,飛速出門,
樓外不遠處等待的方抑武,上前接應,帶張時修離開山莊。
跟隨方抑武走遠一些后,心事重重的張時修,突然想起些什么,不禁回頭,遙遙的望了一眼藏書樓方向。
那位大女君似乎已經重新返回樓上暖閣,樓門緊緊閉合,拒絕任何外人靠近。
都正午這時辰了,不知暖閣內那寥寥三人,今日到底要如何去毀大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