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大佛崩了。
當著潯陽石窟內所有人的面崩了。
儒衫青年,三筒靈墨,剛好用完。
場上,除了江水拍打大佛碎石的澎湃聲外,一片死寂。
不管是嘶聲力竭阻止毀佛的高臺上的朝廷眾人。
還是今日手段迭出、強力突襲東林大佛的雪中燭、吳道子等人。
全部都歸于無聲,眼睜睜的看著面前大佛崩壞沉江的一幕。
落日余暉,大佛肢解,自棄沉江。
這一幕隱隱有些詩意。
若是沒有隨之而來的波濤巨響、水擊鷹石之聲就更好了。
可惜在這個時代,巨變的畫面,必然代表巨大的破壞力,伴隨巨大的聲響。
大佛的落江,使得江面無端升高數丈。
倒塌造成的沖擊波,推起一陣數十尺高的江浪分別沖擊雙峰尖南、北兩岸。
南岸離得遠一些,江浪沖到那邊岸上時,已經減緩不少。
但是主石窟與眾人所在的北岸,就沒這么走運了。
離得最近的代價,就是江水猛漲,一陣浪濤飛撲主石窟空地。
然而,在眾人下意識慌張避逃之際,儒衫青年依舊背手伸手,風輕云淡。
只見翹首的江水浪濤剛剛靠近主石窟,上方像是附帶萬鈞壓力一樣,將大浪重新壓入江面。
大江的偉力,被另一股偉力給生生平息!
沒有折騰起“風浪”。
有某道禁令在,連江浪都無法“飛騰”。
江水徐徐退了回去。
巨浪聲也漸漸平息。
除了夕陽璀璨江水中,圍繞沉江佛首好奇嬉戲的江魚;
還有黃金佛首頭頂獨獨高出江面、象征尊貴之相的肉髻外。
一切恢復如常。
夕陽緩緩沉落,滔滔江水繼續奔騰,魚翔淺底,不舍晝夜。
一尊大佛的崩碎毀滅,對它們而言,似乎并不算什么大事。
今日雙峰尖內圍繞東林大佛的正反博弈與激烈戰斗,對它們來說,同樣不是什么大事,百年后它們依舊在。
對此刻主石窟高臺上的某位儒衫青年來說好像也是如此。
歐陽戎拍拍手灰,回頭笑問眾人:
“大伙怎么不說話。”
雪中燭、吳道子、魏少奇等人皆偏著頭,默默看著江面上的沉佛。
“嗬嗬嗬……”
歐陽戎旁邊的白眼老嫗,丹田破碎,劇烈咳嗽,吐血三升,正佝僂卷曲,捂住腹部,跪倒在地上。
這位陰陽家紫氣煉氣士深深低頭,看不清此刻的神情,一直咕嚕吐血的嘴中,傳出些細微聲響,好像萬分痛苦,如同被蟲噬心。
易千秋、老楊頭等人呆立原地,出神盯著歐陽戎背影。
一位紫衣宮裝少女站在高臺中央,懸空伸出的手掌不知何時已經收回。
刻有“二人竭誠合作共同鑄佛一尊”的銘文就在她的頭頂。
容真站在蓮花穹頂下方,直直看著金佛沉淪的江面,許久無言。
高臺旁邊,十不存一、聚攏殘留的白衣女官和禁衛甲士們,眼神或迷茫或害怕,手中兵器一一掉落在腳邊,與長官們一樣,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些什么。
說不清道不明。
全場眾人漸漸轉頭,看向微笑著的歐陽良翰。
他們漸漸明白這位儒衫青年到底是在做什么了。
難怪他搶奪大佛大陣之后,毫不珍惜的使用東林大佛,甚至在有鼎劍布劍、鎮壓全場的情況下都敢托大下場去消耗金光以一穿四的錘人。
用盡文皇帝的金光劍氣,他毫不足惜。
因為大佛他本就要毀,算是廢物利用了。
魏少奇捂嘴劇烈咳嗽了下,在杜書清攙扶下,站起身來,朝高臺處行禮:
“歐陽……閣下此舉何意,如此相助,是看在越處子女君情面上嗎,那今日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有宋嬤嬤這個亂認隊友的前車之鑒在,魏少奇嚴謹了點,沒有胡亂套近乎。
歐陽戎好奇反問:
“此佛,我能建,也能毀,諸位有何意見?”
這句話除了對魏少奇等人說,隱隱還有些像是對容真等人講。
包括容真在內的高臺眾人,看向儒衫青年背影的眼神無比復雜。
她們深知,歐陽良翰的話沒錯,此佛確實是他建造的,只是不久前被她們反客為主,踢出局去。
當初他是什么滋味,眼下似乎隱隱也讓她們嘗到了什么滋味。
“咚咚——”
歐陽戎一手捧著青銅畫卷,一手輕輕拍了拍腰間葫蘆,似是示意眾人都看過來。
他一臉誠懇的說:
“好了,還有人有什么意見,或者想走的嗎,沒有的話,咱們該聊正事了,耽誤這么久時間,怪不好意思的。”
眾人默然。
意見?走?
大佛說毀就毀,一口不知布劍多久的鼎劍還高懸眾人頭頂。
他們敢有意見嗎?
魏少奇臉色無奈,這時他發現旁邊的吳先生,好像正在看著大女君。
魏少奇跟隨吳道子的目光看去,只見大女君垂立原地,金發有些披散,看不清后方面容。
這位云夢大女君伸手入懷,似是摸索了下,取出一個小盒并打開。
小盒古怪,上面有不少符文。
咕嚕——
盒子晃動時發出聲響,里面隱約有一個滾動珠狀物。
雪中燭手掌顫栗,打開盒子,只見盒中果然躺有一枚圓丸。
可是下一剎那,歐陽戎身影出現在雪中燭面前,隨手接過了盒子。
“又是療傷補氣丹藥?”
他瞇眼問,倒出了丹丸,放在掌心。
少頃,儒衫青年有些疑惑的歪頭:
“廢丹?”
可是下一剎那,他迅速握住丹藥,塞進盒中,掐訣按住。
“你找死呢?這是哪個異類修士的廢丹,晉升紫氣失敗后留下的,這種臟物不趕緊毀去,留在身上,你就不怕招雷?還是說原本準備用來雷劈大佛的?”
歐陽戎瞇眼詢問雪中燭,魁星符出現,暫時鎖住廢丹氣息。
“滾!”雪中燭猛地抬頭,死死盯著二次繳去她劍的儒衫青年,碧眸中有萬重怒火。
只有細心的歐陽戎瞧見,這雙桀驁兇人的碧眸之中隱隱有點晶瑩。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種液體。
一旁的魏少奇聞言,似乎也是才剛知道雪中燭還準備了這后手,這小盒子,他隱約記得是二女君離開前交給大女君的,本來也以為是療傷或補氣丹藥,沒想到,竟然是用來引天雷攪局的。
可是這種級別的天雷,不是尋常雷電,它是不管敵我的,一旦落下,如同雷池,誰都會劈。
作為同伴的魏少奇欲言又止,就在這時,“騰”的一聲,他看見旁邊的吳先生,突然一半身體化為一張符紙,燃燒起來。
吳道子本就是一副畫像之身,如紙般輕薄……或許這也是他能在入畫行走的緣故,活人是沒法如畫行走的……不久前被儒衫青年點破并撕開后,吳道子就一直是豎起一分為二的狀態,左右兩半“身軀紙張”虛弱漂浮的狀態。
眼下,瞇瞇眼老人一半身軀化為紙張燃燒,火焰之中,隱隱有細微電弧浮現。
歐陽戎略感意外的回頭。
“來之前就畫好了雷引小符?”
吳道子嘆息,朝他抱了下拳。
雪中燭飛速后撤脫身。
伴隨著吳道子的一半身體燃燒,像是有什么被引動了一樣。
整個天地都暗了暗。
本來還聽的一頭霧水的眾人,疑惑抬頭,發現前一息還晴空萬里的天空,此刻烏云密布起來。
有一朵朵黑云聚攏在雙峰尖上空,最中心的位置,恰好是主石窟的上空。
銀蛇般的電弧出現在烏云間,如一條條短暫的銀白裂縫。
雷電肉眼可見,雷聲卻還沒有落下。
全場所有人仰頭望天,氣氛漸漸慌亂。
儒衫青年微微歪頭,嘴角笑意稍稍收斂了點。
一直噤聲的老樂師突然開口:
“是天雷,出現只有兩種可能,要不是有不干凈的東西,例如一些異類破境,或者死人危害活人,抑或是一些其它臟東西,會引出天雷,要不就是有天地難容的存在出現……這些都容易引起天雷。”
就在這時,后方高臺上,瀕臨死亡的白眼老嫗,突然脫下袍子。
只見右肩傷口處,有紫黑道符流淌。
宋嬤嬤手中漢制古燈破碎:
“老身要死,你們也別想活!”
她站在破碎的碎片中央,三百六十道星軌在她瞳孔里重組:
“熒惑守心,貪狼入命!”
有光芒出現,化作流光沒入她掌中。
只見一道幽黑漩渦出現在她裂開的道紋傷口處。
老人正將沾血的手指插入天靈,猙獰道:
“司天監第八代掌燈人,恭請祖師開門——”
下一剎那,肩膀漩渦處,隱隱有幽黑、腐朽的氣息傳出。
這所開之門不知道通往何處。
潯陽石窟上方,烏云陡然間更加漆黑,電弧繁瑣起來。
黑云中像是有一座雷池在“蓄水”。
其中,有血、金、青等顏色的電蛇出現。
往日光是一種顏色,就能讓煉氣士或異類精怪膽顫心驚。
短短幾息內卻出現了三種,還遠遠不止。
看見除了血雷外,金色雷點都隱約出現了,老樂師眉頭大皺:
“不好,此雷竟有九重!聞所未聞,可能是場上不干凈的東西有很多!絕不止這兩個,不然不可能有如此嚴重的雷霆。
“異類煉氣士的廢丹,頂多吸引普通雷劫。
“傳說中的歸墟在東海,聽說沒人可以活著找到并出來,只有初代司天監掌燈人仙逝前去過一次,只剩白骨返回,無聲無息,寫字告知司天監,其只能活三日,還說在那里下過一道禁制,隨后白骨化灰前,留了一道紋給后來的掌燈人,成了一招壓軸陰陽術。
“小宋姑娘在濫用此術,勾引天雷,但也不至于如此嚴重……場上是不是還有更臟的東西在……”
老樂師疑惑四望,眾人紛紛湫然。
歐陽戎當然知道哪些東西對老天爺來說“不干凈”。
他臉色毫不意外,看了眼瀕死瘋狂的白眼老嫗、人不人鬼不鬼的吳道子,一掌捏碎廢丹,撇了下嘴道:
“就知道待久了要來,你們三個臟東西,倒是連累了我,藏都不會藏,大搖大擺,真以為人力能掌控天雷,真是不知敬畏……”
歐陽戎又瞧了眼“撲騰”跟著他的奇異白鱘。
“你也添了一把火,也得渡劫,見你實在稀奇才點化你,倒是作繭自縛了,不知此緣該不該結,算了,反正我前朝的,咳。”
儒衫青年回過頭,攥珠捧畫,微微垂目:
“九重嗎,只在墓中壁畫見過,沒想到今朝這一趟,還享這般待遇。”
他一邊說,一邊騰出手掌去抓酒葫蘆,伸到一半頓住,并收回,端手放在腹前,用無人可以聽到的聲音嘟囔了句:
“你就別貪杯了,偷懶這么久,劍遲不落,來一趟光看著呢,真就只出一劍……有啥主意沒。”
上方雷云隱隱聚集。
一股毀滅一切的雷威,正聚集在潯陽石窟上方。
吳道子緊緊皺眉,始作俑者的雪中燭也怔住了。
二人都沒想到會如此嚴重。
本來只是引來天雷來,拖住歐陽戎。
結果開了先例,天雷竟然一次次升級到這般可怖。
她們似乎也跑不走了。
只有宋嬤嬤陰笑:
“你們都得死,哈哈哈,這一招歸墟引本來是對付反賊,歐陽良翰,你就是最大反賊。老身死也要帶你下去!”
她仰頭,似乎在歡迎天雷的到來。
玉石俱焚。
易千秋眼睛瞪成銅鈴:
“宋副監正,你瘋了,我們還在!郡主還在,她是下一代掌燈人,你如此濫用歸墟,毀了初代的道紋,是背叛郡主!背叛大司命!”
宋嬤嬤笑容凄慘且瘋狂:
“她罵我老家伙!她竟敢罵我老東西,為了一個臭男人!老身受夠了!扭扭捏捏,她臭男人毀老身丹田,也不見她阻攔求情,都去死吧,都去死!”
容真不語,緩緩轉頭,寂然冷淡的看了會兒癲狂的白眼老嫗,嗓音很輕很輕的吐出了三個字:
“老家伙。”
“哈哈哈哈哈哈……”
宋嬤嬤瞬間大笑起來,笑得樂不可支,笑得牽動丹田傷口,吐血不已,她渾身血肉被肩膀上的歸墟漩渦吸入,漸漸抽干了一樣,只剩皮包骨。
老嫗一雙渾濁眼珠卻瞪得很大,望著全場,像是要死前目睹眾人一齊被劈成灰燼一樣。
魏少奇猛地轉頭,誠懇哀求:“閣下能否赦免禁令,允許御空和遁術,否則咱們一個都跑不掉,現在解開,還能有一線生機。”
卻見歐陽戎不知何時,又摘下葫蘆仰飲。
他對周圍愚蠢噪音置若罔聞,清澈眸子望天,小口抿著酒。
眾人見狀,面色有些絕望起來。
就在滅世般的雷云即將凝聚完成之際。
儒衫青年突然放下葫蘆,懸掛腰上。
眾目睽睽下,他獨自轉身,走向萬鈞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