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小書生時,張靜虛又覺觸動了心中柔軟。
這個出身寒微的少年郎,勤勉,上進,善良,仁愛。
對于這等優秀的后生,世上任何做長輩的都喜愛,總是忍不住想把他當成自家子侄,總是下意識的想要照顧一番。
但是張靜虛現在不能流露這種心思,因為他升堂問案代表的是法度。
為公者,不得徇私,若是罔顧法度,又設法度何用?
所以張靜虛依舊面沉如水,神色平靜的看著小書生到來。
他能做到神色平靜,在場的百姓卻嚇傻了。
幾乎每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孫云?
怎么會是孫云?
這個孩子不是被打死了么?
他明明三年之前就已經死了啊!
為什么他現在卻突然出現,并且音容相貌一如三年之前?
全村男女老少,個個面色發白,幾乎下意識之間,去看身邊人的表情。
然后發現大家全都一樣,頓時知道并非自己一個人看錯,所以也終于能夠確定,他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孫云。
但是這種確定,更讓人感覺恐慌,尤其是隨著小書生越來越近,百姓們越發感覺心中發毛……
而最驚恐的一幕,則是出現在孫云終于到了水井邊時,這娃子竟然沖著大家開口,彬彬有禮的跟許多人打招呼。
“三大叔,您今天起的挺早啊!”
“二大娘,您也來取泡豆子呀!”
“四爺爺,您怎么也來了?夜間濕氣寒重,您身子骨可不好呀……”
“咦?五堂哥?您一向不喜歡干活的哇,怎么今晚也來水井取泡豆子?”
“哎呀呀,我明白了,五堂哥你這是終于愿意好好過日子,終于愿意開始努力干活養家了呀……”
“太好了,這可太好了,五堂嫂熬了這么多年,終于盼到五哥你的改變。”
“五堂哥,你以后可不能再打嫂子呀!她是那般的辛苦,每天拼命的操勞,然而五哥你每次賭錢輸了,回到家之后都要毆打她。”
“五堂哥,咱們做男人的是家中頂梁柱,打老婆可不行,可不能這樣啦!”
夜色幽幽之下,井邊人群之中,小書生是如此的彬彬有禮,幾乎挨個和村民們打招呼。
然而……
他的打招呼引起了莫大驚恐。
……
“鬼啊!”
終于有個村民承受不住,像是發瘋一般驚恐大叫。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孫云兄弟,我對不住伱。”
“求求你,饒了我。”
這人驚恐大叫,口中拼命求饒,然而他接下來的動作,卻是凸顯了無比的自私。
只見他先是拼命往人群里面縮,緊跟著又拽著一個婦女擋在身前,然而似乎仍覺不夠安全,竟然連滾帶爬的跑向張靜虛……
“大人,捕頭大人,您救救我,您保護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一把鼻涕一把淚,顯得可憐又可悲。
但是張靜虛毫無二話,直接抬腿便是一記猛踹,把他踹飛之后,方才冷冷出聲:“看你這驚恐樣子,當初打人的有你吧……”
那村民被踹落于地,臉色變成一片慘白,現在他不但要驚恐鬼的報復,同時還要面臨衙門的治罪。
三年之前,打死小書生的確實有他。
張靜虛的語氣更冷,伸手沖著衙役一揮,沉聲道:“這個人,記下來,當初搶豆打人,他是其中一個。”
衙役們先是齊齊一怔,隨即全都恍然大悟。
緊接著,便是面帶敬佩看向張靜虛。
頭兒厲害啊!
竟然用這種辦法查出作惡村民。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審案,這才是在審當初的人之案。
借用鬼書生的出現,震懾犯案之人的心神,完全不用嚴刑逼供,也不需要搜查線索。
僅僅是把全村聚集,故意集中在這水井邊……
如此目的十分明顯,乃是為了讓村民觸景生情,從而不由自主的回憶起,當初小書生被打死的一幕。
然后,李三帶著小書生到達……
曾經作惡的人,心中必然驚恐。
自己就會跳出來求饒求救!
……
足足四個人驚慌失措,竟然有四個百姓驚慌失措,這也就意味著,當初這四人全都犯了事。
如果再算上最近五天死的五個人,總共竟有九人涉及當年之案,他們為了搶奪泡豆子,合起伙來打死了小書生。
“記下來,全都給我記下來!”
這一刻的張靜虛,厲害之聲宛如咆哮,他幾乎快要壓制不住憤怒了,他真想親自動手揍死這四個村民。
但是,他終究還是強行克制下去。
人有罪,當依律法而審!
即便犯罪之人罪大惡極,也應該由劊子手提刀一斬。
而他身為縣衙捕頭,承負的是抓捕職責,縱然此時擁有縣令相借的官印,但是他也不能親自動手打死人。
原因很簡單,這事若是做了便屬于使用私刑,而使用私刑打死最煩,又與惡鬼報復害人的行徑何異?
故而,不能做。
……
但是張靜虛的心中真憋屈。
總感覺胸口有一團火在燒……
他足足喘息良久,深深吸了十幾口氣,勉強才算是恢復平靜,終于可以繼續進行!
今夜,于此……
設立公堂,審問冤案!
此案既要審人,同時也要審鬼,而現在人之案已經審完,接下來要審的自然是鬼。
但是!
怎么審呢?
在場衙役的心中,全都生出強烈期待。
……
……
誰也沒有料到,張靜虛根本沒打算審。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張靜虛平靜看向小書生,忽然輕輕一招手,語氣十分的溫和……
“孫云,你且上前來!”
“我有一些話,想要與你說!”
“來吧,娃兒!”
“你過來,到我身前來。”
不遠處的小書生有些發怔,清秀的臉上明顯帶有迷惑,但他并未作出反駁,而是乖乖上前行禮。
行禮之時,既恭敬,又好奇,并且清澈如水的眼睛眨呀眨,抬頭望著張靜虛問道:“原來您是一位捕頭呀,不知您喚我上前何事?是要問我話么?孫云愿意回答!”
張靜虛微微點頭,隨即溫聲開口,道:“我讓你過來,確實有話要問,只不過在問話之前,咱們的稱呼先得改一改。”
稱呼改一改?
小書生明顯一怔,好奇道:“您想把稱呼怎么改?”
張靜虛目光溫和,語氣同樣也溫和,緩緩道:“此前我去你家之時,你彬彬有禮喊我先生。這個稱呼就很好,讓我聽了很欣然……”
說著看了一眼小書生,語氣更加溫和的道:“所以我想讓你繼續這么稱呼,繼續喊我一句先生,怎么樣,你可愿意?”
小書生頓時燦然一笑,清秀的臉色全是爽朗,道:“當然可以呀,其實我也喜歡喊您先生,只不過因為您是捕頭,所以我才不敢……”
張靜虛不等他說完,直接開口將他打斷,鄭重道:“你現在就喊,喊我一聲先生。若是能給我行一個師生禮,那么我會更加的開心。”
小書生有些不解其意,但卻神色欣然的點頭,爽朗開口道:“先生,學生孫云給您見禮。”
“好!”
張靜虛像是心情突然舒爽,仰頭發出一聲哈哈大笑。
隨即他低下頭來,目光重新看著小書生,道:“雖無師生之實,但有師生緣分,自古緣分最是神奇,而師生緣分如同父子。
“此番你一聲先生,我便是你一輩子先生。如你父親一般,看待你這孩子……”
張靜虛說到這里,猛然神色一肅,鄭重道:“孩子,我問你,倘若有人打你欺壓你,你心中可會存有恨意嗎?”
小書生一怔,愕然道:“您這話問的太稀奇,為什么有人會打我欺壓我?”
張靜虛面色平靜,緩緩道:“無緣無故,肆意而為,因為你弱,所以便欺。”
小書生頓時皺眉,連連搖頭道:“這可不行,我得和他們好好講些道理。不能因為別人弱,就可隨便欺負人。”
張靜虛目光如水,沉聲問道:“只是跟他們講道理嗎?你心中難道不會恨嗎?”
恨?
小書生像是微微一愣神。
隨即他展顏而笑,笑容是那么純粹和清澈,一臉赤誠道:“我讀圣賢書,學習教化策,如果因為別人打我欺我,我便心中生出憤恨之念,這還怎么算讀書人,這還怎么去教化人……”
張靜虛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肅重的問道:“所以,你的回答是不恨,對么?”
小書生再次爽朗而笑,眼神清澈宛如一汪水,毫不遲疑道:“是的,我不恨”
“好!”
張靜虛大笑點頭。
笑聲之中,張靜虛眼神似乎瞥了一眼水井。
猛然他語氣強硬開口,仿佛要說給某些存在聽,大聲道:“既然他心中從來無恨,那他便不該戾氣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