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來查案,自然不能只在門口。
但因張靜虛一直在打量牌匾,所以衙役們并不敢出聲提醒,反而各自分散開來,圍著這家的院墻勘察。
半晌過后,重又聚集,李三湊到張靜虛跟前,低聲稟告道:“前后院墻都很正常,未曾發現攀爬跡象,她家的墻根和墻面全都長著苔蘚,若是有人攀爬必然會留下一些腳印……”
說著停了一停,繼續稟告又道:“哪怕是再怎么靈活的飛賊,也做不到一絲痕跡不留。”
張靜虛點了點頭,語帶深意的道:“所以你們的意思是說,暫時可以排除外賊入內,對不對?”
李三遲疑一下,低聲道:“這還不能確定,需要進她家里看看……”
張靜虛再次點頭,目光看向那個婦人,道:“可否打開院門,我們要進去查查。”
那婦人連忙點頭,滿臉急切的道:“是是是,您肯定要去看看。民婦這就喊門,民婦這就喊門……”
這話卻讓張靜虛一怔,愕然問道:“你要喊門?這難道不是你家嗎?為何要喊門?難道你自己打不開?”
他一連四問,那婦女頓時眼圈泛紅,仿佛莫大委屈,竟然抽咽起來,道:“我公爹脾氣古怪的很,他平日里不管什么時候都要栓著門,即便民婦是他兒媳,出門進門也要喊……”
張靜虛心中一動,臉上卻佯裝好奇,他故意抬眼看向牌匾,大有深意的問道:“我見你家門口懸掛著棺材鋪的招牌,大體可以推斷你家是在經營這個生意。既然是做生意,該當開門迎客,若是大門天天從里面栓著,伱家的生意怕是很難紅火吧?”
那婦人明顯被這話說進心里,頓時擦一把眼淚越發委屈,道:“您說的有道理,可是我公爹他…他……”
張靜虛接話道:“他根本不聽你們勸說,對不對?”
婦女滿臉都是悲苦。
張靜虛嘆了口氣,道:“或許是因為老人家經歷過什么慘烈,所以才會變成這種古怪的性格。說來也是巧合,本捕頭剛剛恰巧見識過這樣的情況,縣衙大牢里的牢頭,性格同樣也是古怪的很……”
李三站在一旁察言觀色,這時已經隱隱揣摩到張靜虛的用意,連忙配合道:“說是巧,還真巧,那孫大山是個老卒退伍,你公爹也是老卒退伍,莫非這退伍老卒的性子都很怪,莫非是當年那場大戰的慘烈嚇壞了他們?”
那婦人仍舊擦眼抹淚,臉色卻帶有茫然,喃喃道:“或許吧,應該吧,攤上這樣一個公爹,該是民女這輩子活受罪。”
張靜虛聽她語氣哀怨,不由又是嘆了口氣。
目光卻繼續盯著牌匾,故意又道:“即便性格再怎么古怪,哪怕真被戰場嚇出了陰影,但你家里娃娃丟了,難道你公爹一點都不著急么?這世上當爺爺的人,按說應該隔輩親吧。”
說著微微一停,大有深意又道:“比如本捕頭若是到了老年時,我肯定會疼愛自己的孫兒孫女,漫說是丟失不見這種大事,哪怕磕著碰著我也會心疼……”
“偏偏你的公爹奇怪,他竟然躲在家里栓著門。這讓本捕頭難免認為,他怕是一點不在乎孩子。”
這次那婦人沒再哀怨,反而下意識解釋起來,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公爹他很疼孩子,他最疼愛的就是妞妞。”
張靜虛故意裝作冷笑,道:“既然疼愛孩子,為何無動于衷?難道不該著急上火,到處奔走去尋找孩子嗎?躲在家里栓著門,我看他根本就不在乎……”
“不不不,不是的!”
婦人連連搖頭,再次解釋道:“我公爹真的疼愛孩子,妞妞丟了他很著急。但他剛剛受了傷,腿腳十分不利索,所以今早他想去找孩子時,是民婦好不容易才把他勸住……”
張靜虛心中一動,臉上卻裝作好奇,問道:“他剛剛受了傷?”
婦人臉色悲苦,哀哀抽泣道:“是啊,我公爹他受了傷。也不知是被什么東西咬了,大腿小腿血淋淋好幾個洞。捕頭大人您說說,他這種情況能去找孩子嗎?”
張靜虛心中又是一動,敏銳的捕捉到幾個詞匯。
被什么東西咬了!
大腿小腿血淋淋好幾個洞……
這聽著似乎不像正常受傷的情況。
況且在家中干木匠活做棺材的老人,又不是在山中打獵需要面對野獸的獵戶,為什么受傷是被什么東西咬,而且咬的大腿小腿血淋淋?
張靜虛心里不斷推測,臉色卻絲毫不見異常,反而順勢緩緩點頭,故意道:“聽你這么一解釋,確實不該讓他去。”
說著看了婦人一眼,開口又道:“你家娃娃丟失,已算遭了禍事,偏偏你公爹受了傷,腿腳肯定不靈便,倘若他出去尋找娃娃,說不定就會摔一跤。人老骨頭脆,摔一跤很容易出大事。”
“所以你把他勸下攔住,堪可稱贊為孝心一片。”
婦人擦眼抹淚,抽咽道:“可我雖然攔住公爹,自己卻找不到妞妞……”
張靜虛神色一肅,鄭重安撫道:“但你能夠想到去報案,衙門接了案子就不得不查,現在我們既然已經過來,無論如何也要幫你把娃娃找回來。”
說著一停,溫聲又道:“且別哭了,喊開門吧。衙役們剛剛已經查看了院子四周,現在需要去妞妞丟失的屋里看看。”
……
世上的母親都一樣。
孩子就是她們的天。
當一位母親丟了孩子時,她心里的驚慌和急切難以言表。
婦人咣當咣當的拍著門,不斷喊著公爹快開門,然而足足半響過去,院子里面竟然毫無動靜。
很古怪!
不應該!
按說拍門的響動這么大,正常情況下早就應該開門。
這讓婦人越發驚慌失措,以為待在家里的公爹也出了事,頓時臉色蒼白,更加用力拍門。
然而又是半響過去,里面仍是毫無反應……
如此古怪,不能再等,張靜虛目光微微一轉,朝著李三遞了個眼神。
李三頓時心領神會,蹭蹭兩下攀上院墻,嗖的一下跳進院中,直接從里面打開門。
那婦人呆了一呆,衙役們卻已蜂涌而入,有的奔向正屋堂屋,有的奔向偏屋柴房,緊緊一眨眼功夫,各個角落展開搜查。
唯獨張靜虛慢慢邁進大門,目光在這家的小院里開始打量。
入眼所見,全是木頭,有些木頭已經鋸開,做成了半成品的板材,有些則是堆放整齊,顯然是儲備的木料。
除了木料和板材之外,小院里還停放幾口棺材,只不過全都是未完工的半成品,所以暫時看不出是什么級別。
但是當張靜虛目光越過小院,看向這家的正屋堂屋柴房,卻發現各個屋中竟然也擺放著棺材,并且這些棺材全都是已經完工的成品。
他心里微微一動,轉身看向正要跑進屋的婦人,故作好奇道:“你家里這么多口棺材,應該都是有人定做吧?”
“既然有這么多人定做,按說你家的生意應該挺好。為何院子如此破落,房屋也矮塌塌的?”
“是因為你公爹不舍得花錢修,還是你和你相公不舍得修……”
那婦人先是一怔,隨即滿臉苦澀,道:“捕頭大人您是當官的人,所以不知道低下行當有多難。這個營生根本不賺錢,甚至比不上民婦給人漿洗衣裳掙的多。”
說著一停,凄苦又道:“可我公爹除了這門手藝,再也沒有別的掙錢門路,所以哪怕做棺材掙的少,但他老人家也只能撐著一直干。”
張靜虛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
心中卻隱隱生出一個念頭,并且這個念頭有些奇怪:硬撐著一直干,也許并不是硬撐,而是愿意干,或者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干。
但是這個猜測實在太過離奇,張靜虛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
便在這時,衙役們已經搜遍了各處,紛紛聚集過來,各自匯報情況。
正屋堂屋,不見人影。
偏屋柴房,毫無異常。
甚至就連民婦所住的床鋪,也被衙役們掀開了抖索一遍,沒有任何所獲,一切都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便是這家的公爹沒在家。
但是……
大門明明是從里面栓著的啊。
栓著大門,人卻不見,難道這老人是個高手,曾經在軍中習練的本事,所以能夠飛檐走壁,不走大門直接跳出墻?
衙役們都感覺莫名古怪。
真要有這本事需要受窮嗎?
……
李三悄悄湊到張靜虛跟前。
這小子先是使了一個眼神,暗示張靜虛到僻靜處說話,等到張靜虛跟他走到角落之后,這小子竟然做出了一個奇怪動作。
他抽動鼻子像是在聞什么氣味。
并且滿臉嚴肅,眼神隱隱帶著迷惑,只見他一邊抽動鼻子,一邊像是在確立自信。
終于這小子壓低聲音,語氣卻莫名的疑惑,道:“張叔,好奇怪啊,您可能不信,我聞到了什么……”
“這家里的所有地方,全都彌漫一股老鼠味。”
“很濃,很濃,并且我很熟悉,是一股很熟悉的老鼠味。”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就在不久之前,小侄剛剛聞到過,但是那個地方,是咱們縣衙的大牢啊。”
李三一邊匯報,一邊抓抓腦門,雖然他很確信自己鼻子沒問題,但是確信之后反而變的不自信了。
倒是張靜虛并未異樣,僅是微微吐出一口氣。
他像是在調侃李三,又像是意有所指,目光深邃的道:“老鼠這東西,世上有很多,于陰暗處躥動,來來回回什么地方都去鉆,所以即便你感覺熟悉,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反而大叔想問你一句,你小子的鼻子真有這么靈么?如果你連老鼠氣味都能分辨,那么能不能聞出來人的味?”
李三明顯一怔,愕然道:“人的味?”
忽然這小子眼睛一亮,急急道:“張叔您提醒的對,我真能聞出人的味!”
緊接著像是要證明自己,再次又開始抽動鼻子。
但是下一刻,這小子臉色一變。
只見他雙眼直勾勾看著正屋,眼神迷惑之中帶著一絲惶恐,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躲到張靜虛身邊。
這才敢‘咕嘟’咽口唾沫,語氣略顯哆嗦道:“張叔,張叔,小侄心里有點發毛啊。那間正屋之中棺材,我問到了人的氣味……”
“但是,那似乎是很奇怪的人味。”
這小子說著,下意識又朝張靜虛身邊躲了躲,忽然他目光看向另一間屋,臉色再次變了一變,呆呆道:“那間屋的棺材,竟然也有人味……”
“但是,同樣也是很奇怪的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