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古剎。
濃霧,篝火。
張靜虛手里拿著一根木棍,輕輕撥動篝火邊緣的木灰,只聽噼啪幾聲脆響,燒熟的栗子破了殼。
他隨手撿起兩粒,輕輕吹去栗子的熱氣,然后慢悠悠剝殼,轉手往旁邊遞去。
在他身旁坐著云鏡殊,懷里一左一右摟著倆丫頭,大一點的是小鈴鐺,小一點的是妞妞。
張靜虛不偏不倚,兩個丫頭各自給了一粒,道:“這東西適合當零嘴,可惜才烤熟了兩顆,先吃一粒嘗個新鮮吧,后面烤熟的慢慢就多了。”
小鈴鐺哈欠連天,小妞妞也哈欠連天,只不過小鈴鐺是真的困了,小妞妞則是假裝困了。
兩個丫頭似乎全都興致缺缺,沒有去接張靜虛遞來的烤栗子。
篝火對面坐著書生云燁,笑呵呵的開口道:“張捕頭以后若是成家立業,恐怕會是一輩子的女兒奴啊。看您這又細心又溫和的,晚生都想化身做個小丫頭……”
張靜虛一手撥弄著炭火,另一手平托著那倆顆烤栗子,渾不在意的道:“女兒奴難道不好么?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啊。”
云燁‘嘿’了一聲,道:“沒什么不好,就是有點累。”
說著指了指張靜虛平托的手,笑吟吟又道:“晚生反正是做不到您這樣,孩子若是不吃我肯定不慣著。”
張靜虛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等你以后當了爹,有種再說這樣的話。”
云燁怔了一怔,隨即瀟灑而笑,十足自信道:“晚生絕不會像您一般。”
這時云鏡殊溫柔而笑,替兩個丫頭把栗子接過去。
先往妞妞嘴里塞了一顆,又往小鈴鐺嘴里塞了一粒,裝作呵斥一句道:“看到沒有,張伯伯被人嘲諷了。都怪你們兩個丫頭,這幾天真給慣出毛病來。”
小鈴鐺仍舊哈欠連天,小妞妞連忙也繼續哈欠連天。
云鏡殊臉色頓時一柔,呵斥直接變做了呵護,柔聲哄道:“睡吧,乖寶們,時辰可不早了。”
說著輕輕拍打,柔聲哄著道:“估計今晚咱們又等不到什么,仍舊還是白白浪費一夜時間,所以,兩個乖寶快睡吧……”
小鈴鐺嘟囔幾聲,嘴里咀嚼著栗子,含混不清的道:“要我說,肯定是小云子猜測有誤,非說什么小孩子能當誘餌,可以引出暗中潛藏的邪惡。結果呢,咱們來了十多天……”
旁邊小妞妞眨眨眼,故意揮舞幾下小手,稚嫩幫腔道:“就是,就是,守了十多天,什么都沒有。鈴鐺姐姐說的對,小云子哥哥是笨蛋。”
對面的云燁頗為尷尬,悻悻然嘆了口氣,喃喃道:“莫非我真的猜測有誤……”
連續十多天沒有結果,小孩子都開始質疑他,這讓他自己也變的沒有信心,開始懷疑某些推測是否出錯。
然而張靜虛卻緩緩出聲,意味深長的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們兩個小丫頭,主要的任務是當好誘餌。至于此地是否真有詭異,又或者詭異害人并不是因為孩童……這一切沒有查清之前,誰也不能確定猜對猜錯。”
說著看了一眼云燁,忽然語帶深意問了一句,道:“云燁兄弟,你當神官多久了?”
云燁微微一怔,下意識道:“我當神官多久了?額,算起來已經五年多,您問這個做什么?”
張靜虛微微一笑,道:“當了這么久的神官,按說不該心浮氣躁才對吧。既然你推測此地存有詭異,那么就要堅持自己的判斷,斷不能因為別人質疑,你心里就產生動搖情緒。”
云燁苦笑出聲,道:“主要是被兩個小姊妹指責,再加上咱們確實在此守了十多天……荒山野嶺的,鬼影子都不見,所以,所以云某不免就……”
張靜虛揮手將他打斷,突兀又問了一句,意味深長的道:“云燁兄弟,伱能不能說說,當初你是如何覺醒功德,從而成了神眷府的神官?”
云燁何等精明,立馬猜到張靜虛的意思,再次苦笑道:“您這還是不放心啊,認為我是個心浮氣躁的人,所以才想了解我的過往,推測我是不是爛泥扶不上墻……”
“既然如此,晚生就跟您說說,關于我的過往,不做任何隱瞞。”
他說著嘆了口氣,臉上顯出回憶之色,喃喃道:“早在云國八百一十五年時,家父家母舉盡全家之力,賣了祖宅,典當田地,再加上身為落魄皇族的最后一點臉面,總算是求到了一個親戚愿意幫忙。”
“那個親戚收了好處之后,帶我斬殺了一只作惡厲鬼,通過鉆漏子的辦法,讓我分到了一筆功德。”
“而也正是憑著那筆功德,我成功覺醒為修行之人,只可惜因為鉆了漏洞,所以一開始的神力很差,再加上寒門之子沒有后臺,很難在神眷府里受到重用。”
“只能被編入巡夜小隊。”
“我為了晉升,每天都在拼命。只要有功德可拿,我絲毫不顧自己安危。”
“足足巡夜兩年,方才積攢一些功德,除了上繳給天神的五成,其余全都用在了自身……”
“終于,我修為進階了一層。”
“勉強,我混成了小縣神官。”
“然而成了神官又如何呢,還不是照樣苦苦打熬功績?寒門之子想要崛起,實在太難太難了啊。”
“張捕頭,晚生跟您說句不怕您嘲笑的實話吧……”
“像我這樣的神官,神眷府里很常見,看似修為不錯,其實窮困潦倒,偶爾賺到一點功德,忙不迭失提升自身,以至于,至今沒有余力兌換戰器。”
“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身為神官竟然連戰器都沒有。”
“每次和詭異作戰,次次都是赤手空拳。
“純粹是拿命硬換啊。”
云燁說著又嘆了口氣,目光下意識看向不遠處。
那里有人鼾聲粗重宛如響雷,身穿寶甲的田書恒正抱著青銅長槍靠墻酣睡。
云燁眼中不無羨慕,喃喃輕聲的道:“同人不同命,田大哥就沒有這些苦惱。他每次只要修為晉升,家里立馬會送來趁手的戰器。”
張靜虛轉頭看了那邊一眼,問道:“他的戰器很貴吧。”
云燁臉色蕭索,苦笑道:“我就算再拼命十年,也換不到他身上的寶甲。”
“那么青銅長槍呢?”張靜虛追問一句,仿佛極為好奇的道:“又是什么樣的價格?
云燁更加苦笑,道:“由于大神官的戰器是長槍,導致神眷府很多神官都效仿,所以,天神寶庫的兌換價格倍增。”
張靜虛微微沉吟,再次追問一句,道:“你大概拼搏多久能換到?”
云燁面色一囧,仰頭看著上方,輕聲道:“如果一直拿命去拼,大概需要三十年,通過三十年的積攢,差不多能攢齊三千功……”
說著像是想起什么,連忙低頭看著張靜虛,解釋道:“晚生所說的三千功德,是指上繳天神之后的數量,并且我們神官在修煉神力之時,同樣要被扣除一半的功德,所以張捕頭切莫認為,晚生是個懶散無能的人。”
張靜虛心中一動,捕捉到他話里透露的一些信息。
神官每次獲得功德,要向天神上繳一半。
用功德進行修煉,還要再扣除一半。
臥槽!
張靜虛心里忍不住發懵。
這種搜刮到極致的狠辣程度,后世華爾街的資本家都要說一聲敬佩。
比如云燁如果想積攢三千功德,首先意味著他要上繳三千功德,也就是說,他至少要賺到六千……
但其實,遠遠不止六千。
因為他三十年時間里肯定要持續修煉,否則一個停滯不前的神官很容易在詭異事件中送命。
所以,修煉絕對不能停,唯有修為不斷晉升,才能源源不斷賺取功德。
而每次只要修煉,必須扣除一半的功德。
這種修行的方式,莫名透著一種古怪,大體可以理解為,通過功德換取神力……
而天上那些神的貪婪,已經不能用‘無比’兩個字形容。
他們足足拿走了七成半。
……
張靜虛徐徐吐出一口氣,手里的棍子緩緩撥動木灰,又有一些栗子烤熟了,他細心的弄出來剝掉栗子殼。
一邊遞給兩個丫頭吃,一邊看著篝火對面的云燁,語帶溫厚道:“自古寒門,難出貴子,這話是一句老話,很多人奉為圭臬,然而張某卻想仗著年齡,告誡你這年輕人一句……”
云燁連忙臉色一肅,鄭重道:“您請講。”
張靜虛緩緩抬起頭,目光望著破敗古剎的外面。
夜色陰郁,濃霧席卷,他眼中似有一道銳利,口中慢悠悠吐出一言,語帶深意的道:“如今衣衫華貴者,曾經也是爛泥也……”
云燁只覺腦子一懵!
整個身體下意識打顫。
他聰慧異常,豈能聽不出張靜虛的隱喻,而也正是因為聽懂了隱喻,所以才感覺心里一陣的恐慌。
如今衣衫華貴者。
曾經也是爛泥也!
張捕頭,你腦袋后面有反骨啊。
那些衣衫華貴者,他們的后臺是神啊……
云燁眼皮直跳,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他下意識想開口……
然而張靜虛猛然扔下手中的棍子,目光爆閃,看向外邊。
下一刻,靠在墻邊酣睡的田書恒睜開了眼。
同時間,本要開口說話的云燁微微躬身,剎那間裝出一副身單體薄的書生模樣,似乎因為凍的瑟瑟所以靠近篝火取暖。
他們三個修行者,同時察覺外面有異動。
守了足足十多天!
此地的詭異終于要出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