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海的另一邊。
公園的長椅上，陳云勇坐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身邊，神情漠然。
“.真的沒有必要再掙扎了，沒有希望的。”
“其實我一開始就不應該選擇來這里，那時候總覺得，能在他們這里學到一些新的東西，回去以后，就能快速把國內的技術拉起來。”
“結果沒有想到，人家讓我過來，就沒有打算讓我回去。”
“甚至他們為了保密，連一份研究工作都不愿意給我，我只能在大學教書。”
“我的護照也出了問題，想要拿回來，根本不可能。”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再去做別的事情，只會帶來沒必要的風險。”
“所以，還是放棄吧.等再過幾年，或者再過十年，也許才會有轉機。”
聽到他的話，男人嘆了口氣，反問道：
“我知道這一點，但我也知道，你是想回去的，不是嗎？”
“我想。”
陳云勇堅定地點了點頭，但隨即，臉上又流露出明顯的失落。
“但現在，其實那里已經不太需要我了，不是嗎？”
“你們連F119都仿造出來了，甚至還有殲二十二。”
“我看到新聞了，是沈飛做的。”
“我想，他們可沒有那樣的實力，應該是在我們的人才隊伍里，誕生了幾個驚才絕艷的天才。”
“這是唯一的答案。”
“有他們在，我也就沒那么重要了。”
“你不相信伱自己？”
男人放低了聲音，但語氣卻嚴厲起來。
陳云勇苦笑了一下，開口回答道：
“明書，我怎么相信我自己？”
“在這里五年，我沒有機會接觸任何真正的前沿科研，甚至連學校最基礎的實驗室，我都進不去。”
“有多少次，我希望給你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但都無能為力。”
“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反復地重復去教那些早就已經爛熟的課程，給這里剛進大學的學生普及熱動力學的基礎。”
“你覺得，這樣的我還有什么資格再重返科研領域？”
“真的，放棄吧，我不值得你們這么努力。”
“見我一面，你們擔的風險也很大，我不希望其他人因為我而受到連累。”
“你也知道殲二十二首飛之后，他們已經開始了一輪嚴密的審查保護好自己吧。”
說著，陳云勇站起身打算離開，但叫明書的男人卻拉住了他的衣袖。
“坐下，再聊會兒。”
“還要聊什么？”
陳云勇無奈地說道。
“聊聊新的方向。如果我說，那邊想讓你回去，不是讓你繼續去做航發，而是要給你一個全新的課題呢？”
“全新的課題？什么課題？”
“兩級對轉升力風扇。”
“升力風扇？！”
陳云勇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隨后左右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聲色俱厲地說道：
“明書，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話題，你確定周圍的環境安全嗎？”
明書點了點頭，回答道：
“你可以放心，這里是我們的安全區，我們已經布設了電磁干擾設施，50米范圍內，沒有任何人能監聽到我們的談話。”
聽到這話，陳云勇再次抬起頭看向四周，果然，空蕩蕩的公園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
他這才放下心來，繼續問道：
“你們要搞STOVL飛機？”
明書點點頭，回答道：
“沒錯，這是我們將要討論和研究的方向，但更多的細節，我沒辦法在這里跟你說。”
“我理解。是601所？”
“不，611。”
陳云勇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后若有所思地說道：
“那就是說，這次的項目跟601所原本那個已經近乎爛尾的升力風扇項目不是一回事我大概猜到你們要做什么了。”
“明書，你不應該在這里告訴我這些，我沒有這個資格。”
明書輕輕笑了笑，回答道：
“你太看輕你自己了。”
“在最初的那幾年，你提供的情報幫了我們很多，我們也知道，就是那些情報，才導致你被迫滯留在這里。”
“你的忠誠是有目共睹的，我們沒有理由信不過你。”
“再說，對你的提前審查已經完成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好吧.”
陳云勇的手下意識地扣住了身下的座椅，這一刻，他久未有所波動，幾乎已經成了一片死寂的內心，突然燃起了一蓬火花。
兩級對轉升力風扇。
這樣的技術，他曾經在F35B的過程文檔里看到過，但當他想要去接觸更詳細的信息時，卻已經被納入了危險名單，調離了崗位。
這并不影響他對這項技術的好奇，哪怕是在教書的這五年時間里，他也斷斷續續地嘗試過去推演這項技術。
因為他知道，一旦能夠實現，現代艦載機的作戰方式，將會發生重大變革。
可惜的是，他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薄弱了。
哪怕他自認為自己是聰慧過人的，但在這樣龐大的問題面前，還是力有不逮。
而現在，國內的611所居然已經啟動了這個課題的研究，這也就意味著，如果自己能順利回國，那在面對種種困難的時候，就不會再是自己一個人。
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后，他才開口問道：
“611所有把握嗎？他們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不能透露。”
明書果斷地回答道。
隨后，他又繼續說道：
“但他們不會放棄。”
陳云勇長嘆了一口氣，他的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我接受邀請。”
“但問題是，我怎么回去？”
“我們會打明牌。”
說到這里，明書突然笑了起來。
“我們會以601所的名義邀請你，證據鏈會提前做好，他們看到的是，你回去以后，參與的只不過是601所那一個雞肋項目。”
“這不夠，這只能作為一個‘形式上’的理由，根本不具備說服力。”
“對方不是蠢貨，怎么可能看不出問題。”
陳云勇皺著眉頭說道。
“當然不夠，正如你所說的，這就是一個形式上的理由，目的是讓某些人在國會那邊說得過去。”
“除了這個，我們還會用一些東西跟他們交換。”
“什么東西？”
明書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隨后，他回答道：
“一架EC130H，還有上面的機組成員。”
“你們關了他們那么久？”
陳云勇大驚。
“什么話，這叫什么話！”
“維修太難，人員太多，我們的同志，太好客了啊。”
兩個小時之后，陳云勇回到了普林斯頓大學附近自己的住處，哪怕已經極力壓制，但他的臉上卻仍然透露出幾分喜氣。
早就已經準備好飯菜的妻子看到他的神情，有些好奇地問道：
“今天怎么了？有喜事？”
陳云勇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這并不是不信任妻子，實際上，自己的妻子劉慧霞也是跟他一樣“被迫滯留”的技術人員，甚至也經歷過一些跟他如出一轍的機密事件。
但按照保密要求，他還是盡量不向她透露過多的信息，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說就不說吧，反正只要是好事，肯定少不了我的份。”
看著妻子嬌嗔的神情，陳云勇走上前去輕輕拉住了她的手，開口說道：
“是好事，但現在真的還不能跟你說。”
“最多再過一個月，就會有消息了。”
“你放心，我們.”
陳云勇本來想說“我們在這的日子到頭了”，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
從他的眼睛里，劉慧霞看到了一種長久未見的光芒，這讓她的心臟也跟著猛地跳動起來。
“那邊有動作了？”
她激動地問道。
“不能說，不能說吃飯吃飯！”
陳云勇樂呵呵地在餐桌前坐下，餐桌上是簡單的兩菜一湯，都是他湖南家鄉的特色。
伸出筷子嘗了一口之后，陳云勇輕笑一聲，開口說道：
“這紅燒肉做的，太甜了，酒味又重。”
“你啊，這么多年了，做的還是AH的口味。”
“毛氏紅燒肉，重要的是要香，要辣，沒有辣味，這菜就不成菜了。”
“下次還是我來吧，你可別糟蹋這上好的五花肉了。”
劉慧霞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開口說道：
“今天本來輪班也該輪到你做飯，買的也是你的菜，誰讓你臨時有事要出門呢？”
“湊合吃一口吧，明天我去給你買菜，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嗯，明天得多買點，慶祝慶祝。”
陳云勇一邊大口吃飯，一邊含糊地回答道。
他正打算跟妻子聊聊第二天的菜譜，但就在這時，房間的門卻被重重敲響。
兩人的眉頭同時皺起。
這個時間，朋友基本不會上門。
就算是朋友，也不會用這種方式敲門。
是誰？
陳云勇警惕地招呼妻子站到身后，隨即拿起立在門邊的棒球棍，透過貓眼看了出去。
而當他看到門外站著的人時，心臟驟然往下沉了下去。
一個穿著風衣，拿著證件的中年男子。
還有一個，則是自己在普林斯頓的同事，迪克。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突擊檢查。
陳云勇給了妻子一個眼神，示意她遠離門口，隨后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房門。
門口的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立刻開口說道：
“陳教授，我叫艾迪爾，我們接到舉報，需要對你進行檢查。”
“這是搜查令，這是我的證件。”
“迪克教授是這次檢查的技術顧問，他享有跟我一樣的權利。”
陳云勇面沉如水地看著艾迪爾身后的迪克，后者目光略微有些躲閃地回答道：
“陳，你知道的，我只是配合工作.”
陳云勇嘆了口氣，從門前讓開。
是的，迪克只是配合工作。
實際上，在這個強力部門的威壓下，有誰能不配合呢？
只不過，這種配合的過程，永遠是不可能讓人愉快的。
艾迪爾目不斜視地從他身前走過，似乎壓根沒把他放在眼里。
隨后，他帶著迪克直奔陳云勇的書房，肆無忌憚地在他的書桌、書柜里翻找。
看到這一幕，劉慧霞不滿地走上前去，對著艾迪爾喊道：
“你們簡直是荒誕！憑什么要檢查我們？告訴我理由，否則，我現在就要報警！”
聽到她的話，艾迪爾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報警？夫人，我手里的搜查令就是警察局授權的，我完全是依法辦事。”
“如果你對我的工作方式有所不滿，你可以按照證件上的號碼投訴我們，會有專人受理。”
說罷，艾迪繼續翻找著書柜。
似乎是覺得這樣不太方便，他直接將抽屜全部抽出，一股腦地丟在了地上。
劇烈的搖晃震倒了原本放在桌上的陶瓷娃娃，它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劉慧霞想要沖上去阻止，卻被一旁的陳云勇一把拉住。
“別跟他斗。”
陳云勇聲音低沉地說道。
他的拳頭已經僅僅握起，這一刻，他感受到的是巨大的屈辱。
他，航發領域的頂級專家，普林斯頓的教授，卻被人在晚飯時間敲開了房門，毫無理由地進行野蠻的搜查，甚至還摔碎了他心愛的飾品。
這樣的行徑，如果放在一個正常的居民身上，早就可以向聯邦法院起訴，把當事人關進監獄了。
可他卻任何反抗的辦法。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普通人。
至少，在官方那里不是。
他是“掛上了號的”，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犯罪嫌疑人。
好在很快就不是了。
陳云勇輕輕拍著妻子的后背安慰，而另一邊，迪克已經被艾迪爾叫了過去，幫助識別那些攤開一地的文檔和筆記。
“這是航發結構設計的筆記，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這是燃燒室的結構圖，很普通，并不涉密。”
“這是有關升力風扇的研究筆記陳，你在研究兩級對轉升力風扇？”
迪克突然抬起頭，看向陳云勇問道。
一旁的艾迪爾也警惕地站了起來，右手放在腰間，似乎只要陳云勇說出一句不妥的話語，他就會立刻拔槍將他逮捕。
陳云勇毫無懼色地看向迪克，反問道：
“怎么？這也涉及你們的機密嗎？”
迪克搖了搖頭，回答道：
“不恰恰相反。陳，你的研究太初級了。”
“如果以我的眼光來看待，這些文檔甚至連技術入門的程度都達不到。”
迪克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憐憫，隨后，他繼續說道：
“陳，你真的覺得這么做有意義嗎？”
“我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拒絕我們的好意。”
“那是個沒有前途的國家，只有留在這里，你才能真正實現自己的價值.”
“但那個沒有前途的國家，搶在你們之前開發出了四代機，還用那架四代機俘虜了EA6B。”
陳云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
“.那只是一個意外。并且，單方面的成果并不能代表任何東西。”
“你不會真的認為，一架四代機的誕生，就能徹底改變兩個國家的技術格局吧？”
“誰知道呢？”
陳云勇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聽著兩人的對話，艾迪爾的表情稍稍松弛下來，他離開了書房，繼續去檢查其他房間。
但迪克卻似乎不打算放棄，他表情誠懇地走到陳云勇身邊，繼續開口說道：
“陳，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有前途的專家之一，你的智慧遠在我之上，你所需要的只是經驗。”
“看看你畫出來的這些升力風扇的圖紙吧，它很稚嫩，但我不得不承認，它們絕對是天才的作品。”
“你真的甘心把自己的種子，種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嗎？”
“你知道的，他們并非沒有升力風扇項目，可從1995年到現在，他們有任何成果嗎？”
“沒有！”
“并且，以后也絕對不可能有的！”
“陳，答應我，放棄他們吧。”
“放棄他們，選擇我們，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的。”
陳云勇轉過頭，看向那一地的陶瓷碎片，隨后指著它對迪克說道：
“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如果是這樣，那我更不可能要了。”
“這只是你知道的，這只是迫不得已！”
迪克的語氣有些焦急。
他確實很看重陳云勇，也確實惋惜著這個天才的“自甘墮落”，但此刻，他似乎并沒有太多的話語，可以用來勸說對方。
“沒有什么迫不得已，我留在這里，才是迫不得已。”
看著陳云勇堅定的神情，迪克深深嘆了一口氣。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記住，陳，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你放棄了自己的前途，在之后的日子里，也許你只能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教授度過一生了。”
“我真的很為你惋惜，但我幫不了你。”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陳云勇的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他看著迪克的眼睛，繼續開口說道：
“迪克，你是個好朋友，但我們的立場不同，這一點，無可改變。”
“我明白。你應該慶幸這次來的是我，如果是其他人，他們甚至可能會用各種不著邊際的理由給你扣上犯罪的帽子”
“謝謝你。”
陳云勇點頭說道。
兩人離開書房，而在外面，整個公寓的所有房間已經被艾迪爾翻得一團糟。
“好了，不用找了，這里沒有我們要找的泄密信息，他只是在做正常的研究罷了。”
聽到這話，艾迪爾失望地站起身。
“但愿如此吧。”
“陳教授，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處境。”
“你并沒有多么強大，你的強大，只是建立在我們的資源的基礎上罷了。”
“離開了我們，你.什么也不是。”
說著，他徑直走向門口。
在路過餐廳時，他瞥向了一旁的餐桌，隨后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嘲諷地說道：
“垃圾的華夏菜。”
站在一旁的劉慧霞哼了一聲，同樣不屑地說道：
“白豬吃不了細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