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規模稍大的報紙,基本是旬報、雙旬報和月報。
他們在一座城市設立總部,又在其他城市設立分部。先設計出固定的版面結構,由報社總部編輯稿件內容,再通過電報傳輸稿件給分社,約定好時間一起印刷銷售。
電報傳輸稿件雖然成本高,但只要銷量上來了不成問題,而且跟電報局進行長期合作有優惠。
真正的缺點,是電報傳不了配圖。
因此但凡有配圖的新聞,要么是報社總部印刷的報紙,要么就是靠人工送去分社的!
《易報》那篇報道山西煤炭童工的新聞,明顯處心積慮準備已久。甚至相關考察團還沒去山西,那些漫畫配圖就已經送往各省分社了,否則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文章發表的第二旬,輿論戰終于爆發,反擊的報紙非常多。
但反擊的力度不夠,甚至帶著點求和的味道。
因為《易報》文章占據著儒家大義,占據著道德高地,身后還有朝廷撐腰。
這該如何反擊呢?
一種角度是通過童工自身來博同情。聲稱如果礦山、工廠不聘用童工,這一大家子的收入就會銳減,最后全家都陷入饑餓赤貧狀態。
一種角度從技術方面來訴苦。比如拿礦山來舉例,深層開采的地下礦道很窄,只有童工可以快速出入,相比起成年礦工具有天然優勢。
甚至,反擊文章在求和的同時,還帶著一點威脅的意味。
他們提出,如果不使用童工,全國各大煤礦必然成本飆升,而且還會導致大量減產。
到時候,煤價也會跟著漲。甚至煤礦的突然減產,高價也不一定能買到煤炭。大城市的百姓會缺煤用,無數工廠也會缺煤用。老百姓不但買煤更貴,買布、買鐵也會更貴,如此種種惡果。
這類反擊文章很多,支持的文章同樣多。
支持的文章,跟《易報》那篇文章一樣,基本都是站在儒家大義和道德角度論述。只有個別報紙,才說童工搶了成年工人的飯碗,并且導致大量兒童夭折、殘疾和病弱。
“是不是吵得很精彩?”二哥謝堪就是個樂子人,經常看熱鬧不嫌事大。
謝衍卻問:“他們為什么吵?”
謝堪說道:“為了是否廢除童工而爭辯啊。”
“我是說更深層的原因。”謝衍說道。
謝堪回答:“深層原因,自然是變法的輿論戰。”
謝衍又問:“為什么要變法?我是說,為什么有那么多官員要變法?變法派那些官員,跟阻止變法的人,到底有什么根本的利益沖突?”
謝堪啞然,愣在那里開始思索。
歐洲那邊,封建地主階級與新興資產階級,其矛盾沖突是非常明顯的。
第一,資產階級需要雇傭工人進行生產,但初期人口不足必須把農民趕進城里,這就奪走了封建地主階級的人口資源。
第二,當資產階級不缺人口資源了,他們又需要獲得更大的政治和經濟權力。而這些權力,往往掌握在封建地主(大貴族)手里。
但這兩條矛盾,在如今的大明似乎都不突出。
大明的人口數量爆炸,地主不缺佃農,資本家也不缺工人。
大明的資本家,早就跟部分官僚結合了,他們似乎也不缺政治、經濟權力。
所以,現在的矛盾究竟是什么?
兩派為啥要斗起來?
甚至斗爭激烈到殺空朝堂前三排的地步?
謝衍實在看不明白。
又是一天過去,父親沒有回家吃晚飯,忙得不可開交只能在衙門糊弄肚子。
謝衍趁著入夜之后降溫,在兄妹三人合用的書房挑燈讀書。
他已經把府試要考的數學符號全部熟悉了,并且列了一張兩個時空數學符號的對照表出來。
目前,物理符號也梳理得差不多了。
謝衍發現,這個時空的化學,相對于數學和物理嚴重落后。
太祖皇帝晚年,就已經提出萬物是由粒子組成的,而且這些粒子還可以組合與細分。
但太祖的這個理論,當時屬于猜想,很多人相信,更多人不信。
此后經過百余年的發展,太祖的粒子論漸漸被廣泛接受。甚至有宗室拿出一張元素周期表,自稱是太祖傳下來的遺物——這張元素周期表,被很多化學家認為是偽造的。
另外,接受了粒子論的化學家們,卻又形成大大小小十多個派別。
其中一個主流派別,認為陰陽二氣演化為各種同質粒子,同質粒子組合起來就是某種元素和物質。
他們堅信,化合物也是單質粒子組成的某種元素。比如提純過的鹽,就是鹽粒子組成的鹽元素。除了鹽元素和鹽粒子之外,原有的其他粒子和元素已不存在。
并且,不管是陰陽二氣衍化為同質粒子,還是同質粒子組合變成元素,都是依靠靜電的力量。
另一個主流派別,則始終認為太祖是正確的,粒子可以自由組合或拆分。同一種粒子組成的元素,還可以跟其他元素反應,但反應出來的并非新元素。比如提純過的鹽,就不能稱為鹽元素,而是不同元素組合成的一種復雜物質。
近二十年來,后者漸漸占據上風。
他們通過反復的做實驗,對照著那張疑似偽造的元素周期表,認認真真的進行證實和梳理。
當然,兩派也有許多共識。
比如他們都認為,粒子是通過靜電來組合變化的。他們都認為離子化合物(還沒有這個概念),是一種靠靜電組合的物質(前者認為是只存在于溶液的不穩定新元素,后者則認為是某種復合粒子),通電之后就驅散靜電力而分開為陰陽粒子狀態。
由于化學界爭論不休,搞得教科書都不知道該怎么編,只能把兩派的共識列為必考內容,具有分歧的部分附錄在教科書上做參考。
謝衍今晚把兩個時空的物理符號,也做成對照表梳理完畢。
他大致瀏覽了一下化學教科書,展開稿紙寫下論文標題:《分子論》。
只寫了標題,正文暫時不寫。
因為他目前只閱讀了科舉化學教材,不知道當下最尖端的學術成果是什么,必須仔細查閱近幾年的化學期刊。
他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隔壁父親的書房門很快被打開。
謝衍過去敲響房門。
謝以勤正在給友人寫信,一邊研墨一邊說:“進來。”
“父親。”謝衍推門而入。
謝以勤叮囑道:“時間很晚了,挑燈讀書傷眼睛,以后你盡量白天學習。”
“是。”謝衍應道。
謝以勤問:“還有什么事情?”
謝衍問出白天那個問題,朝堂那幫人為啥斗起來。
謝以勤沒有立即回答。
沉默了一陣,謝以勤才說:“先皇繼位之初的十余年,施政其實很溫和,被盛贊為有太祖之風。直至一場廣東大案,才讓先皇變得強硬起來。”
“什么案子?”謝衍好奇道。
謝以勤說:
“廣東的幾家民間銀行,大量從廣東寶泉局違規套取貸款。這種行為,在先皇登基之前就存在了,我對銀行業不了解,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蒙騙近二十年時間的。”
“后來海上有一場大風暴,沉沒、失蹤、損毀商船近百艘。也不知是誰弄出的謠言,其中一家銀行遭到擠兌。作為廣東數一數二的民間銀行,兩天時間不到就拿不出錢來了。”
“當時鬧得很大,先皇讓廣東寶泉局出面平息事端。結果廣東寶泉局剛剛出手,就引起更大規模的擠兌,就連許多商賈也急著取錢。甚至是廣東的其他銀行,也一并遭到擠兌。”
“先皇派出的第一批查案欽差,上奏說此事皆由奸商、奸民造謠所引發。廣東的官員和銀行并無犯罪之舉,只是有少許違規行為。”
“當時有一個廣州市舶司的年輕官員,或許是出于大公無私,或許是出于別的原因,暗中給先皇發去密電。此人的品級太低,是沒資格發密電的。但他請了一個皇家學會的學者,通過學者的特權發密電給先皇。”
“這封密電,竟被扣下了!”
謝衍無比驚訝:“發給皇帝的密電都能被扣下?”
謝以勤點頭說:“皇帝有專屬的電報房,一半是伎術官,一半則是閹人。伎術官和閹人,本應該互相監督,但他們竟然聯合起來欺瞞皇帝。”
“被皇帝發現了?”謝衍問道。
謝以勤說道:“其中有一個伎術官,因為案情太大越想越怕,就把私扣皇帝密電的事情給揭發了。先皇大怒,除了站出來揭發的那個,電報房的其他人全部被嚴刑拷打。隨即派人抓捕第一批查案欽差,同時派出第二批欽差去廣東。”
謝衍問道:“然后呢?”
謝以勤一聲嘆息:“唉,案子太大,牽連太廣,肯定要頑抗到底。通過學者給皇帝發密電的市舶司小官,突染風寒病死了,廣東天氣炎熱,尸體也趕緊燒了。第二批欽差過去,只查出一些小問題,拖了足足半年時間,上奏先帝說并無大案。那些被拷打逼供的電報房官員,居然全部被打死也沒供出誰來。”
“先皇又不是傻子。”謝衍樂呵道。
謝以勤說:“先皇當時定然驚怒交加,竟被嚇得假裝不再查下去。然后通過皇帝密電,從燕然都護府、安東都護府,各調了兩千兵馬回京,統兵之人皆為先帝的少年相識。這四千兵馬,全部變成皇宮侍衛,先皇連宮廷侍衛都不信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