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太學。
朱世镕結束授課,在校園里溜達著返回辦公室。
他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孫,出自輞川谷一脈,爺爺那輩兒就沒有爵位了。他的祖父是庶出,他的父親還是庶出,就連曾祖父也只是底層爵位。
說得好聽點,他有一個宗室疏屬的身份。
說得難聽點,他的血脈已經疏遠到做首相都沒人說閑話。
這樣也好,沒有任何危險。
太祖傳下來的嫡系宗室,在鼎泰朝就被干掉了兩個,全是因為勾結官員搞商業壟斷,欺行霸市的同時連稅都不想交。
當然,他們真正被處罰的原因,是想染指通往西域鐵路的陜西段,為達目的竟暗中阻撓官方鐵路施工。
鼎泰皇帝對他們已經夠容忍了,最終的處置結果,也不過是把兩人削爵,其后代也不準再繼承爵位。
如今輞川谷還在,那里面住著許多無爵宗室。
但輞川谷的學術中心地位,早就已經蕩然無存。
谷內的全部土地,谷外的數萬畝地,陸陸續續被宗室兼并。谷內、谷外的那些農民,全都成了諸多無爵宗室的佃戶。
也不用再強行拆分,因為那些宗室,早就已經分家了。
隨著子孫數量增多,今后還會繼續分家,那些田產也會被分得更細碎。
一個個連爵位都沒有,無非變成大大小小的地主,朝廷也不必撥款養著他們。
亦有少數勵志者,做了進士官、伎術官早早搬走,又或者帶著錢財去外地經商,反正不愿留在老家蹉跎歲月。
“先生,洛陽來信。”助手捧著一個大信封。
朱世镕隨手接過來拆開,剛開始并沒有太在意,看著看著突然坐直身體,放下信件拿起附寄的論文。
這份論文,是謄抄的副本。
氫氣和氧氣,早在太祖時代就定名了,而且是太祖親自給定的名。
水由氫元素和氧元素組成,這在化學界早已成為共識。只不過氫氧符號,是大明化學家們自創的,沒有采用H和O而已。
化學教科書的內容早已過時,如今兩大主流學派,早就各自更新了學說。
且拿水來舉例:
一派認為存在水元素、水原子,而水原子是一種復合原子,由氫原子和氧原子構成。復合原子并不是太祖所言的分子,它是一種比較復雜的基礎原子。
真正的分子,是有倍比關系的更復雜物質。比如氧化銅是一種基礎原子,而跟它有倍比關系的氧化亞銅則是分子。
另一派則認為,不存在什么水元素、水原子,氫原子和氧原子直接組成水分子。由單一原子組成的才是元素,有兩種以上原子組成的全是分子復合物質。
但是,這兩派有一個共同的誤區,即同一種原子都是直接組成物質。
如果用氧氣來舉例,就是氧原子直接形成氧氣,不可能形成什么氧分子。
用另一個時空的化學符號來表達,就是只有O,不可能有O、O。而O和O這種組合,只能在復雜原子或分子復合物中出現。
為什么會形成這種共識?
因為探索、測量原子的實驗,大部分是通過電解來得到氣體。
化學家們受到電解的啟發,認為每一種原子都帶電,原子想要組合就必須異性相吸。兩個或多個同類原子,必然是同性相斥,所以不能單獨出現O和O。
因此,承認有水分子的那一派,卻又不承認有氧分子,認為氧原子直接組成氧氣。
朱世镕跟洛陽那個老頭子不同,他屬于水分子派,而老頭屬于水原子派。
他看到謝衍的論文里提到水分子,下意識的認為謝衍是自己人,從而抵消了對后續內容的抗拒。
自己這一派的年輕人嘛,出錯很正常,以后再糾正就行了。
直至看見氧分子,朱世镕也皺起眉頭。
胡說八道!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氧分子?
這個叫謝衍的論文作者,到底是誰教出來的蠢貨?
現在的化學家們,連分子和原子都沒弄清楚,謝衍自然不可能把電子和共價鍵拿出來解釋。
謝衍只是在論文里,承認原子結合跟電有關(當下的基礎共識),但不一定要遵循什么同性相斥。同一種原子,也可以組合成分子。
他還提出單質、混合物、化合物概念,重新定義元素、分子和原子。
朱世镕讀到這里,感覺似乎又有些道理,至少提供了一個假想體系和研究方向。
但接下來,朱世镕又眉頭緊皺了。
因為謝衍還提出一個猜想,在同溫同壓下,體積相同的任何氣體(可以是單一氣體,也可以是混合氣體。可以是單質氣體,也可以是化合物氣體)具有相同的分子數。
這個猜想是反直覺的,所有的化學家們,一直認為不同的分子(分子往往被誤認為原子)體積有差異。
某方程和某常數,謝衍并未提及,因為過于超前了。
朱世镕放下論文,拿出自己的煙斗,抖進去南洋產的煙絲,點燃之后開始吞云吐霧。
朱世镕沒有洛陽那個老頭子的沉重學術包袱。
因為那個老頭子,學術成果太多了,而且已經六十多歲。
讓這種老人接受新的理論,并且還要推翻前半生的大部分成果,跟直接殺了他又有什么區別?
半鍋煙絲抽完,朱世镕開始給朋友寫信。
給朋友寫完,又給謝衍寫信,邀請謝衍到開封來做客。
他不知道謝衍的年齡,剛開始以為是個年輕人,看完論文又覺得是個中年學者。而且地址留的是黃州府通判廳后宅,他猜測謝衍應該是黃州通判或其家人、西席。
如果朱世镕知道謝衍還是個學生,必然想盡辦法特招進開封太學收為徒弟。就算謝衍那套理論錯誤,這種年輕人也值得培養。
信件全部書寫完畢,朱世镕溜達去隔壁的辦公室,他想跟研究物理的同事討論如何增加天平的精度。
這一百多年來,實驗室的天平精度一直在增加。
即不斷增加天平的臂長。
這種提高精度的方法,已經達到了極限,必須換一種全新思維才能取得突破。
“難啊,”田守一嘆息道,“你們搞化學的想改進天平,我們搞物理的就不想嗎?全國那么多物理學者,這二十年來始終難有寸進。”
朱世镕說:“增加天平臂長,已經走到頭了,你有沒有其他想法?”
田守一搖頭。
兩人沉默,各自拿出煙絲吞云吐霧,辦公室里很快就宛如仙境。
“砰砰砰砰……”
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同時還大聲喊道:“兩位先生,環球航海家回來了,路過開封即將進京,剛在開封城外驛站下榻!”
朱世镕蹭的站起,帶著疑惑的表情說:“誰在搞環球航海?”
“不知道啊。”田守一也迷糊。
這個時空的大明,沒有環球海航的需求。
一來國內市場就很大,二來靠著南洋和印度就能吃撐,三來還有廣大的中亞、西亞、東北非市場。
別說環球航行了,就連美洲都沒人想去。
即便是三十年前,在美洲陸續發現金銀礦,跑去淘金的同樣很少,因為美洲實在太遠了,而且航行的風險性也極高。
同樣的,大明的火器發展也極為緩慢。
因為沒有需求!
武器、鎧甲發展最快速的時期,必然伴隨著常年戰亂,大明哪有恁多仗來打?就算打仗,現有武器也足夠了。
幾十年前,火器技術就已經擴散到西亞、東歐。
但即便是擁有了火器,西亞、東歐的軍隊,也照樣打不過大明邊軍。
大明的問題,始終在內部。
眾多太學師生,紛紛出城前往驛站,想跟環球航海者打聽一下見聞。
卻見驛站之外,環球航海團隊的首領,朝著眾人拱手道:“諸位請體諒一下,鄙人是在四年前,奉先帝之命出海的。沒想到回來的時候,在印度就聽聞先皇駕崩的消息。許多見聞,暫時還不能外傳,現下需要先去洛陽向新君復命!”
有人叫喊道:“那就撿能說的講唄。”
航海首領說:“美州很大很大,比我們想象中還大。它應該是狹長的,要從南邊繞很遠才能過去。正常航行的話,環球一圈估計要兩三年,我們在半路耽擱才用了四年。”
“美州往南走可有邦國?”又有人問。
航海首領說:“我們跟土著接觸不深,而且言語也不通,不知道是否有邦國。但部落肯定是有的,而且懂得紡織、制陶和耕種,但他們似乎不懂得冶鐵。”
美洲文明發展到最后,其實是懂冶鐵的,只不過還沒普及而已。
又有人問:“過了美州,大洋之中是否還有陸地?”
航海首領說:“美州之東又是大洋,橫渡大洋便到了泰西諸國的南邊(西非黃金海岸)。我們抵達那里的時候,船只受損嚴重,只能先去泰西諸國補船。”
“我讀過《泰西諸國志略》,他們那邊是否還有皇帝?”人們繼續打聽。
航海首領說:“有僭越稱帝者,但皆不能服眾,宛如先秦時候的周天子。好了,能說的只有這些,各位還是不要聚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