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元年準奏:兩京各衙門屬官、首領官,從本衙門堂上官考察。如有不才及老疾者,吏部驗實,具奏定奪。
京察,礪世磨鈍之典。考察的只是兩京京官,但現在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京察主要是沖著南京來的。
北京不至于,北京京官早就被洗了一遍又一遍。
按例,南京官員的京察由南京吏部、南京都察院會同考察,北京不會插手。
但京察的規矩,歷來都是將考察結果呈上去,“以聽上裁”——皇帝最終說了算。
現在,南京吏部尚書賈詠底下除了一個左侍郎,剩下就是各司郎中。這次京察,南京吏部負責執行的,正是年輕的嘉靖二年探花郎徐階。
會同考察的南京都察院,只設有一個右都御史而沒有左都御史。此刻,擔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卻正是之前臨時接了孟春應天府尹位置、在這一輪南京一些三品以上高官被調入北京之后補缺的夏言。
此刻,京察先要做前期準備,第一個準備就是開會。
嘉靖五年南京京察工作準備會議在南京吏部衙門官廳召開,與會人員除了南京吏部,還有南京都察院,南京六科,以及:楊廷和。
“依例,我主掌此次京察,黃侍郎為主贊太宰,協助我辦好此此事。”賈詠看了一眼黃佐,“黃侍郎,要辛苦了。”
正德十六年的榜眼黃佐在出仕后官運亨通,先是因為廣東被張孚敬殺了大半高官而得了個從四品的參議,而后便在廣東一干五年,因為新法試行之功升到了正三品。
好在只是南京的吏部右侍郎,不算太耀眼,跟總督山東的張孚敬不能比。
但饒是如此,他與徐階前腳到了南京吏部,后腳就開始了京察,賈詠知道自己這個主掌最好少插手,這本應負責協助的主贊太宰才是主角。
黃佐連稱不敢,表了態會用心,就靜靜坐在那。
五年的時間,他在廣東也積累了不少經驗,深知此事雖由自己出面,實則為陛下在這里掌握大局的,是此刻僅列席旁聽,垂眼低眉仿佛睡著了一般的楊廷和。
賈詠也先看向了楊廷和,心中不無一點幽怨。
他以前的職位,是北京國子監祭酒。從四品的官品雖不高,但國子監祭酒的官職意義很不同。
正德十六年的殿試,他是閱卷官之一。
內閣定額六員后,當時廷推,楊廷和一力推舉他這個從四品的人為陪,簡直駭人聽聞——豈有沒當做尚書就直接入閣的?
但當時居然還真被推選為陪跑之人的,和張子麟一起陪跑。那次入閣的,是石珤、孫交。
此后在“新黨”、“舊黨”嘉靖元年的“朝爭”過程中,賈詠直接先當了北京禮部右侍郎,而后又在嘉靖三年南京出現問題后被楊廷和繼續推舉來到了南京擔任吏部尚書。
他是楊廷和的人。
這幾年,楊廷和任首輔、主持新法,賈詠確實升得很快,但卻沒想到楊廷和送自己一路青云是要來主持這么一個燙手的事。
京察啊!
“……歷來京察,先有科道察前建言,吏部堂上官覆議,考功司要做訪單密托科道官共為咨訪、要請各衙堂上官為屬官撰寫考語,還要各衙門四品以上官員擬寫自陳疏。如此諸事辦妥,才奏請陛下定下日子,部院堂上官開衙堂審。”
賈詠復述了一下以前的規矩,然后就對夏言和六科都給事說道:“都察院、六科,仍舊依例先建言吧。”
從賈詠話里說的內容就看得出來,這京察前期的工作只是鋪墊,最終會落到“堂審”這個環節。
用了審字,已經看得出來最后一個環節幾乎就是處理人的,雖然表面上是所有五品及以下都得過一次堂。
在那之前,所謂科道察前建言,無非就是拉名單。
吏部對科道官建言的“名單”,再按規矩制作好訪單,委托科道官去查訪;同時結合南京各衙門堂上官對屬官的評語,根據考察八目評出四等結果。
八目,曰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罷,曰不謹。
四等,年老、有疾者,致仕;罷軟無為、素行不謹者,冠帶閑住;貪酷,并在逃者為民;才力不及者,斟酌對品改調。
堂審,就是給個辯駁的機會。五品及以下的考察結果,在部院京察這個環節就會決定。
四品及以上,按規矩是在堂審后開始寫自陳疏,由皇帝決定去留。他們不用被堂審,這是朱袍人的體面和特權。
歷來京察,大多都摻雜了清洗的元素。
因此,京察也歷來都被官員所抗拒。一開始十年一考,弘治年間定下六年一考都不能嚴格遵守。
這六年一考成為正察。正察不遵守,借什么災變之名臨時京察、實則清除異己的閏察則不定期會出現。
眼下不是閏察,皇帝繼位已經進入第六個年頭了,確實名正言順。
但眾人忘不了,新法當中,還有考功法呢!既然有了考功法,還有這個京察的必要嗎?
南京六科都給事都沉默不語:南京官員大多都是在這里養老的,他們也談不上多例外。
養老人何必為難養老人?
要知道科道官的品級都比較低,他們也在被考察之列。
夏言則開了口:“久未京察,建言咨訪歷來也一同進行,那便各司其職吧。科道官盡快擬疏,奏評南京諸官優劣,考功司也盡快把訪單做好,擇日再合議。”
“……閣臺以為如何?”賈詠仍舊尊敬地問向楊廷和。
這個時候,楊廷和才睜開了眼睛,緩緩點了點頭:“歷來京察,這建言咨訪,輕易便花去三五月時間。一則咨訪急不來,二則也不能偏聽、偏信。如今六月便下了旨,半年時間,總該是夠用的,如此安排甚妥。就算不夠用,多花上一些時日,也要為求謹慎,別冤枉好官。為官不易,五品以下前途皆系于此,鳴和,公瑾,才伯,你們需謹記啊。”
賈詠微微張了張嘴。
夏言建議不用等到科道官的建言都上來了才制作訪單,意思就是別糾結于減輕工作量:正五品及以前,全員遍訪。
楊廷和則更狠。嘴上說著別冤枉好官,實則不就是細細查訪,慢慢查訪?半年甚至都不夠,還要拖到明年去?
五品以下官員雖更多,但也用不了這么久吧?怎么感覺……目標是四品以上?
夏言確定了楊廷和的態度,眼睛里精光一冒。
新君繼位,他夏言才是第一個得到天恩之人。但參與了京營重設籌辦一事之后,他來南京已經是第六個年頭。
六年時間,官品升遷不可謂不快,如今已是正二品。
但是這畢竟是南京,遠離中樞。同樣是正二品,實則只怕僅等同于北京的正三品。
距離參策看似只有一步了,但實則還有至少兩步,而這兩步,越來越難。
他已經很清楚,連楊廷和都來南京了,他想從南京離開,除非皇帝不需要再在南京安排這么多自己人來鎮場子。
這次,就是一次清洗,以京察之名!
大殺廣東、山東的張孚敬,已經是總督了。
京察這柄無形之刀,如今建言咨訪奏劾這些權柄,握在他夏言手上!
南京六部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最大的作用其實是方便皇帝往南跑路。
而不到這種朝廷有傾覆之危的平時,它幫助北京控制更富裕的江南,也用南京的大量官位來調和一下北京的矛盾。
旨意一到南京,京察的壓力下,南京養老官員們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
向來調任南京,便如同懲罰。但是夏言不同,他是從南京升官。
南京都察院向來是悠閑的衙門,除非碰到京察。
而此次京察,更非同小可,從夏言的言辭督促就能感受到。
任職南京的普通御史們神情復雜地看著夏言:真的秉公建言、秉公咨訪啊?
夏言很淡定:“本官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除開操江御史,若南京都察院數年來只領辦了這么一件大差事,都不能向陛下交出一份好答卷,那本官也該第一個上表請辭了。”
說罷拿眼神看了一下這些平日里其實也過得瀟灑自在、不必去得罪人的屬官,暗示的意思很明顯:身為南京都察院一把手,你們這些屬官的考語,也是我來寫的。
普通御史們一起先領命,心里不約而同地想著:難道南京真要迎來巨大變動了?南京可是國本所在啊!
此刻楊廷和在他的總督應天部院官廳里坐著,看著嚴嵩的來信。
楊廷和從他的來信里,品出了他的急切,知道他想岔了自己來南京的本意。
來南京,不是為了現在就對南京和南直隸動多大的刀子,只是要漸漸形成既定事實,讓南京這些彼此幫襯的官員、權貴重新記起一點:屬于南京部衙自主的這些權力,讓他們享受著安逸生活或者遠離北京監管的自在權貴生活的這些權力,其實是可以被收回的。
動不動拿南京乃國本說事的,難道以為朝廷只有非要在南京專設六部諸衙這一個法子?
京察一開始,這南京便形同熱鍋。這次,哪只螞蟻會忍不住出來,又拿南京乃國本來說事呢?
是會大感危機的南京戶部,還是南京勛戚,又或者已經致仕的官紳耆老?
他提起了筆,給嚴嵩回信,就像皇帝一樣提醒:別急。急什么?怎么可能現在就把松江、常州二府拆給你浙江?
六月酷暑,京城也炎熱無比。
此時此刻,京郊五軍營大營里更熱,但站在校場前面點將臺前的近百人都紋絲不動。
他們都不是大頭兵,人人副千戶以上、衛指揮使以下。
兩京十三省,加上各行都司、各留守司、各邊鎮總兵官麾下,他們能站到這里,就已經是縣爵。
如今,大明軍隊當中第一批集體封為縣爵的這批將領之所以在這烈日底下站得筆筆直直,是因為臺上同樣站在烈日底下的,是給他們這份恩典的皇帝。
朱厚熜看著底下這些人。
離得很近,人人都看得清臉。
幾乎史無前例的武將大比,各地接到旨意的,都明白要送進京來大比的,必須有真本事——縣爵能隨便用來封賞安撫那些只知道喝兵血的人?
到了這里,皇帝親自頂著酷暑來訓話,更讓這些大明軍隊中堅層的將官感到此次大比非同尋常。
“除了湖廣平叛和新法敘功獲封縣爵的,伱們是大明軍隊當中第一批集體授縣爵的猛將。今日,朕見到你們,個個都是壯勇漢子,很欣慰。下一步,就是因功升伯,或者能予爵位襲替資格。”
這些將官絕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聽到他開口說話的方式,只覺得很平易近人。
刻意被強調的第一批縣爵們再挺兩分胸膛。
“此次大比,不授伯爵。”朱厚熜頓了頓,而后凜聲道,“你們趕上了好時候,輕易便得了縣爵。后來人,就都只能因功授予了。但這次大比,前十可降等襲替。前三,三代不降等!只用一場大比,你們的兒子起點就比別人高!”
如今的爵銜體系,如果三代之內武功,都會降等襲替,這已經是大原則。
皇帝將始終把這份給恩典的權力握在手里,勛爵一代代要始終為了延續自己的爵位等級甚至升級而努力,更加容易變動的體系自然受到這些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地位恩榮的普通將官所歡迎。
只用在一次大比之中名列前茅,這個如今基本以他們所出身的老家所命名的縣爵名號,就能由兒子繼承。
封伯?也沒人指望一場大比就封伯。
若不是遇到了這個皇帝,整整一朝天子也不見得能封兩三個伯。
“你們是將官,也別以為此次大比是讓你們自己比。”朱厚熜抬手指了指遠處的營房,“十五萬京營,選派各省共計三萬九,又調了五千作為南京振武營的班底,如今正有新募五萬營兵。”
他看了看李全禮,李全禮先行禮之后,就對著遠處大吼一聲:“各營把總何在?”
“標下候命!”
校場之外的圍欄后面,陡然響起一陣很整齊的聲音。
“列隊,入場!”
而后,這些來參加大比的將官只見遠處出現了四列身影,以整齊的步伐甩著手臂一步一步走進來。
他們眼神一凝:這是什么隊列行軍方式?
時間已經過去這么多年,朱厚熜先教給陸松的、要求的隊列行進方式和紀律至少是傳達到了京營里,在無比渴望升級成為侯爵甚至公爵的李全禮的要求下練得初成模樣。
不是為了好看,練兵的目的,本來就是要做到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現在,參加大比的將官先受到了一點小小的分列式震撼。
等他們行進過來,同樣在點將臺下列隊好之后,站在最前面的卻是仇鸞。
“立定!”
“稍息!”
又是兩聲,伴隨著這些人齊刷刷的動作之后,他才面向朱厚熜大聲道:“報!各營新兵營把總共八十人俱在,請陛下檢閱!”
仇鸞一直留在京營,他還年輕,如今剛剛虛歲二十二而已。
但侯爵的身份就是這么好,他從三千營調任了五軍營坐營官,專管操練——誰讓他一直就在京營里呆著,操典已經很熟悉,又還年輕呢?
這次選派各省坐鎮的,都是神機營占三成、五軍營占七成。新募的兵,大多都在五軍營。
朱厚熜點了點頭:“上臺來,仇鸞。”
讓仇鸞一直只在這練兵而非出去歷練,朱厚熜也有他的考慮——印象當中,仇鸞似乎名聲不太好,雖然朱厚熜也不記得是什么事,反正先觀察著。
聽到仇鸞的名字,底下這些參加大比的將官好歹最低都是從五品的副千戶,哪能不知道這是堂堂侯爵?
但現在,這侯爵仍舊如同剛才一般,以那種走路的姿勢甩開手臂,一步一步從旁邊走上臺階,站到了臺上。
而后立定,再稍息,站好之后一言不發,目不斜視。
朱厚熜嘴角帶著微笑,看著仇鸞在自己面前表現。
只要能貫徹自己的要求就行。
他是皇帝。對他來說,只用每年來這京營一兩次,檢閱一下他們小范圍的操典,再提提要求就是。
后面的事,自然有人替他做。
做不好的,現在這場面不就是一種提醒嗎?
“從今日起,你們以最低都是副千戶的身份,每人各領一總,代行把總之職,現任把總協助你們。”朱厚熜開始提出自己的新要求,“身為將官,操練好麾下將卒,發揮他們的實力,才是你們本領的體現。為期三月,三月后,先是如同剛才你們所見一般的分列檢閱、十里行軍、弓槍炮三項。決出前十之后,十把總麾下戰兵共計四千余,十一月與五軍營老兵共四千余實戰演習大比。”
這些來參與大比的將官都聽懵了:實戰演習?
朱厚熜自然知道,后來自己所知的實戰演習其實需要非常專業的道具,這才能夠起到在戰場上模擬“有效殺傷”的效果。
但這并不妨礙他變通一二,設置好條件,盡量表現出一些效果。
“你們的統帥,是襄城伯李全禮。老兵營的統帥,是咸寧侯仇鸞。”朱厚熜只說道,“具體規矩,襄城伯自會與你們細說。只記住一點:為這場大比,朕單獨列支了五萬兩銀子。此次大比,你們這些縣爵,京營這些把總,乃至于襄城伯咸寧侯,京營、兵部諸多臣子,皆在考察之列!”
率領新兵營的是有統軍作戰經驗的李全禮,率領老兵營的卻只是年輕的咸寧侯。
勛臣之中非常需要得到皇帝認可的這兩人,也在被皇帝檢驗著成色。
而那聞所未聞的實戰演習,更不知道要怎么辦,為什么會牽涉到京營和兵部諸多大臣的考察。
但皇帝把話說完了,最后只說道:“九月,武舉會試與你們的分列檢閱、十里行軍、弓槍炮三項一起在這里舉辦。十月,武舉殿試。十一月,朕會帶著軍務會議諸參謀、五府諸都督、武進士們一同觀戰!”
“沙場秋點兵,盼你們莫負朕望!”
李全禮和仇鸞宛如商量好了一般,立刻大聲吼道:“大明萬勝!”
“大明萬勝!”
底下都是當官的,不是需要提前吩咐的憨憨兵卒,頓時聞言齊吼。
但確實也有一些熱血在流淌。
專門列支五萬兩,皇帝的期許有多高,不用再強調了,錢就能說明一切。
皇帝期許越高,那就意味著一旦他們得到皇帝的認可,前途會有多廣。
如此重視練兵,難道是為了練著玩?不出數年,大明將卒必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點將臺之上,還飄著三面旗幟。
居中的,是大明三辰旗。
居左的,是在三辰之旁另加一盾雙槍的大明軍旗。
居右的,則是三辰之下有五軍二字的五軍營營旗。
朱厚熜再次開口:“李全禮,授旗!”
李全禮依舊烘托著氣氛:“諸將旗入場!”
圍欄之外,近百面旗幟也被旗手舉著列隊入場。
打頭的,上面除了圓圈當中的李、仇二字,上面還有他們的爵號。
襄城李,咸寧仇。
而后面,這些來參加大比的將官也看到了自己縣爵的名號,還有他們的姓氏。
每個人都盯著他們自己的那面旗,頭皮有些發麻。
朱厚熜為了激勵他們,把儀式感是安排足了。
接下來,從李全禮和仇鸞開始,每個人都依次,親自從皇帝手里接過了屬于自己的旗幟。
這是真正的面對面,每個參與大比的將官要上臺。
機靈的,已經在模仿著看過幾遍的走路姿勢。
從被唱名,到走上臺,到從皇帝手里接下他從旗手那邊遞過來的將旗,皇帝一直站在烈日底下,神情嚴峻。
總會有一句重復的話,皇帝先念出他們的名字,然后說道:“授爾將旗,以命衛護光耀之!”
有些比較有文化的,會說一句:“末將謝恩,必效死命!”
于是后面漸漸都學了這一句。
天氣是很熱的,他們也看得到皇帝在流汗,但皇帝沒站在什么御傘之下。
年輕天子也一直用著很有力量的聲音去說他的那句話,而后一人加一人的“必效死命”加深著校場上隆重的氣氛,一人加一人昂首挺胸地擎著自己的將旗走下臺進入隊列后,都緊緊握住旗桿,指節發白。
到最后,朱厚熜望著底下的旌旗招展,大聲說道:“朕等著大明國旗軍旗所至之處,你們將旗所至之處,所向披靡的一天!現在,朕先等著看,你們誰的將旗能飄到最后!”
這次不需李全禮來帶頭了,校場上的聲音也不算那么整齊。
但都只有一個字。
“殺!”
“殺!”
“殺!”
李全禮看著皇帝:他是知道怎么激起熱血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