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轉眼就是兩日過去。
這兩日中,除了太平賊衙役、夏家武者反復過來篩查外,柳樹胡同倒也平靜無事,老爹方百草那邊,也暫未有消息傳來。
不過,詐城這種事情,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方銳也不急。
這日晌午。
江平安過來拜訪,將采買的緊俏物資送來,有肉、蛋、油之類,并留下用飯,陪著方銳喝酒。
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一眾女眷、小孩兒,在里屋吃。
方銳、江平安兩人,就在外面院子中,柳樹下的石桌上相對坐下。
清涼的樹蔭下,微風徐徐,被柳葉分割成碎金子般的陽光,斑駁浮動,碎碎閃閃。
石桌上,擺放著一桌子豐盛的飯菜:一大盆燉老母雞、雞蛋羹、炒黃豆……還有二斤熟牛肉,可見上面清晰的紋理,口感勁道綿香,拿來下酒正好。
汩汩!
方銳端起酒壺,給江平安倒了杯老黃酒,酒液清澈,酒香醇厚,在微風與陽光中暈開漣漪。
“這兩日,我看夏家武者、義軍衙役反反復復篩查,可是在搜尋林家余孽?”他故意問道。
“這倒不是。”
江平安端起酒碗,寶貝般細細咂著,回答道:“林家余孽,在那晚,已經剿殺得差不多了,只有二房的逃掉一些,可也早就離開了常山城。”
“不過話說回來,林家不愧是常山城兩大頂尖家族之一,那真是富得流油!抄了林家,義軍吃得盆滿缽滿,直接大手筆地又給下面人發了一筆錢,近兩日,城中青樓、酒樓,生意都火爆不少……”
“扯遠了!至于真正在搜尋的人,”
江平安環顧了眼左右,壓低聲音道:“夏家聯合義軍,是在搜尋那晚出手殺死夏家三個六品的兇人。聽說,那兇人可是五品高手!”
“五品?!”
方銳故作驚訝:“那可曾搜到?”
“哪能搜到?”
江平安擺手:“整個常山城如篩子般篩了一遍,可連個影兒都沒找到。聽說,夏家老太爺為此大發雷霆,打殺了好幾個辦事不力的下人!”
“后來,夏家還反過來埋怨我們義軍出工不出力,甚至懷疑,那個殺了他家三個六品武者的兇人,就藏在我們義軍當中……方兄弟,你說這荒唐可笑不?”
“確實荒唐可笑!”
方銳沒想到,自己這個隱藏黑手,還激化了夏家、太平賊兩家的矛盾。
其實,較真來說,以常山城現有的查案手段,基本不可能找到他。
什么循著氣味之類?
方銳異常謹慎,每次出手之后,返回前都會反復小心檢查,并利用可以離體三寸的暗勁,給自己‘殺毒’一遍。
而沒有確切線索,這般大范圍篩查,就更不可能找到人了。畢竟,他明面上的身份,實在是無懈可擊。
唯一的辦法,就是當場留下方銳——可以他的實力,也只有四品武者能做到,如今,整個常山城,也不過夏家老太爺、義軍左伯陽寥寥兩人而已。
方銳也不會傻乎乎當著兩人的面出手。
如此看來,也難怪夏家大海撈針撈不到人,夏家老太爺只能無能狂怒。
——不怪我方不給力,實乃敵人太狡猾!
方銳不動聲色問道:“江兄,此事后續哪?”
“后續?夏家、義軍鬧得很不愉快。義軍沒那個耐心耗下去,城中有多少事要忙,昨個就已經不搭理夏家,任由他們折騰了。夏家不死心,昨天又是篩查了一天,可還是沒半點發現……”
江平安隨口道:“要我說,就是尋不到才好,真要尋到,那般兇神惡煞的兇人狗急跳墻,首先遭殃的,就是我們這群擋在前面衙役、捕快……”
若是他知道,全城篩查苦苦搜尋的人,就坐在自己對面,也不知道,會是何感想。
“兇神惡煞?不至于、不至于。”
這種‘當面人不識’的感覺,非常奇異,方銳眉頭挑了挑:“我倒是聽傳聞,那位誅殺夏家三個六品武者的猛人,是個英雄好漢……”
“嘿,方兄弟,你這就天真了,那般兇人,哪有好相與的?即使真是英雄好漢,遇到我們這般抓捕他的,也不會手下留情喲!”江平安大搖其頭。
聊了兩句,兩人略過這茬兒。
江平安突然道:“這兩日,義軍有感染病灶的,發熱頭痛、嘔吐不止,還不止一例,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山上來到城中,水土不服……”
這話他是當做玩笑來說的,也沒太重視,只是一帶而過。
“哦?”
方銳似乎有些反應過敏,眉頭皺起,下意識道:“會不會是瘟疫?”
“不會……吧?!”
江平安舉到嘴邊的酒碗都頓住了,瞪大眼睛:“方兄弟,你說笑了,瘟疫哪是那么容易出現的?我長么大,也只是聽聞,還從未見過哩!”
“再說,城破時死了那么多人,都沒事,現在怎么可能嘛?哈哈!”他干笑著,嘴上說著不可能,心中卻是有些發毛。
“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
方銳搖頭:“總之,咱們自己注意些,小心無大錯。”
“也是!”
江平安認真點頭,顯然是聽進去了。
飯后,等江平安離開。
方銳進屋,喊來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四人,慎重其事交代,這兩天少去外面,盡量不要出門。
方薛氏等人自是答應。
她們雖然認為方銳說的瘟疫不大可能,可方銳是一家之主,還是習慣了言聽計從。
其實,方銳心中也認為不大可能,瘟疫,那種小概率的事情,哪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還是那句話:小心無大錯。
而且,準備還是要做的,方銳特意聯系了一下離開常山城的商隊渠道,并交代方薛氏等人收拾東西,確保隨時可以離開。
半夜。
方銳被窗外明晃晃的光芒驚醒,警惕起身,望向窗外。
只見:
林家的方向,有火光沖天,暈染了半邊天空。
“這是失火了?!不對,若是失火,外面,應該有喊救火的聲音才對。”
“那就是故意的,可……這是在燒什么?!”
方銳心中泛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雖然驚疑不定,可他也沒去察看——家中的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還需要照看,再者,萬一是夏家弄出的什么幺蛾子,專門釣魚呢?
“罷了,這大半夜的,即使知道是什么情況,許多事情,也無法去做……”
“再者,若真有什么變故,明日一早,江兄應該就會過來告知,我家總歸是會比大多數人家先知道。”
方銳按捺下心中的忐忑,繼續睡下了。
果然,次日一大早,江平安就急匆匆來了。
“方兄弟,大事不妙,城中恐怕真的爆發瘟疫了!”
‘哦,我竟然一語成讖?!’方銳心下一跳。
沒等他發問,江平安就連忙開口解釋道:“前兩日,林家滅門的事情,方兄弟可還記得?”
“義軍從林家抄得了大筆錢財,可因為,林家中有不少暗室、地道之類,一時半會無法盡數發現,故以,就留下一些人在那邊搜索……”
“昨晚,義軍兩個兵卒發現了一處暗室,可其中,不是什么金銀財寶,而是尸體,還有老鼠,在上面噬咬……嘔!”
江平安拍著胸口,干嘔了一陣,才壓下惡心,繼續道:“仵作驗尸,那些尸體原本都是活人,被綁著的,密室之中沒有食物,只有活老鼠,他們是被老鼠活生生吃……可見,那不是偶然,而是林家故意的!”
“這般的暗室,后來又相繼發現了幾處,據說其中還有醫師參與的痕跡……”
‘異界版的生化實驗研究?!’
方銳暗忖著,皺眉問道:“所以,昨夜林家方向的火光,是在燒掉瘟疫源頭?”
“正是!”
江平安頷首:“發現了那般的暗室后,立刻引起了義軍上面重視,調查發現,這兩日染病的士卒,基本都參與了那天林家滅門行動……索性下令,一把火燒了林家。”
“可也只是解決了瘟疫源頭,那些染病士卒,這兩日在外活動,不知道去了多少地方,感染多少人……禍事了啊!”
“這非是天災,而是人禍!林家……”
方銳眉頭緊皺,忽然回憶起那晚:‘難怪,那夜最后時刻,林雄的表情有些不太對,竟然是這般,埋下了一顆大雷。’
‘只是,這手段……未免太過沒有底線。刻意制造瘟疫,稍有不慎,就是一城死絕!’
‘掌控不了常山城,就毀掉它?當真是好狠的心!’
方銳心中冷然:‘本以為,義軍、夏家的手段太過殘忍,現在看來,還是對林家太仁慈了!’
“是啊!如今回過頭去看,林家怕是早有準備,鐵了心毀掉常山城,遠走高飛。”
江平安感嘆道:“也多虧了那位擊殺老虎幫幫主崇季虎、野狼幫幫主段狼的義士,激化了林家和夏家、義軍的矛盾,讓后兩者提前對林家動手……不然,等林家布置完備,安然離開,疫情擴散起來恐怕會更兇猛,更猝不及防!”
“我之前聽說,林家滅門后,一族上百口人,只有二房逃掉一些,還為林家可憐……現在看來,全他娘的活該,林家怎么就不斷子絕孫哪?!”
江平安咬牙切齒道。
“始作俑者,其無后也!”方銳淡淡道。
這可不是一句單純的憤慨之言。
常山城林家,已經進了他的小本本黑名單,百年不行,就千年,定要將這句話變成事實。
總之,徹底得罪死了一位長生者,常山城林家攤上事了!
“不說林家,針對眼下常山城這種情況,義軍怎么說?準備如何應對?”方銳問道。
“那些士卒患者隔離,征召醫師研討……除此之外,其他的,還沒有說。”
江平安苦笑搖頭:“不過,方兄弟伱不用太過擔心。那些感染士卒,普通人倒是死了幾個;武者卻都還好,入品武者,抵抗力更強,也就是發熱、嘔吐、頭痛……損了些元氣,基本都扛過去了。”
“而七品、八品武者,只是稍稍發熱,過后就啥事都沒有。”
‘這說明疫情殺傷性不強?我是不怕,可娘、三姐姐、靈兒、囡囡,都是普通人啊!’
方銳怎能不擔心?
這也無怪他,心中對常山城林家,生出那么大的殺意!
“行了,方兄弟,我過來就是告知你這個消息,現在得回去了,指不定上面就有什么命令下達……”
“江兄等等!”
方銳叫住了江平安,進屋去,不一會兒,取出來一沓雙層絹布制作的簡易口罩,還有一些驅蟲藥囊:“這個是驅蟲藥囊,不必多說,像香囊一般掛在身上就好。”
“至于這個,叫做‘口罩’,像這般戴在臉上……”
他說著,演示了下:“多的是給嫂嫂、侄兒、侄女的,算是我一番心意!”
對于鼠疫,方銳自然是知道的,主要傳播途徑:呼吸道傳播、鼠蚤傳播、接觸傳播。
接觸傳播,相對最好預防,主要是后兩者:呼吸道傳播、鼠蚤傳播,而口罩、驅蟲藥囊,就可以針對性預防。
這些小玩意兒,都是他昨天聽到消息,在晚飯后、睡覺前,隨手制作的,沒想到現在還真派上了用場。
“方兄弟,咱們這般交情,其他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走了!保重!”
江平安轉身,大步離開。
送走江平安。
方銳返身回屋,說了瘟疫的消息,并將口罩、驅蟲藥囊分發給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要她們佩戴。
出乎意料,無論是方薛氏、三娘子,還是方靈、囡囡倆小丫頭,都沒有什么慌亂的情緒。
倆小丫頭也就罷了,不曉事,可方薛氏、三娘子……
‘喂喂,這可是瘟疫啊,你們長點心好不好?!’
方銳心中吐槽著,徑直問出口:“娘、三姐姐,你們心態這么好的么?”
“啊?銳哥兒你不說了么,只要不出去,還有這口罩、驅蟲要囊防護,怕什么?”方薛氏理所當然道。
“是啊,銳哥兒!”
三娘子給他端過來洗臉水,溫婉笑道:“家中有你哩,只有你在,面對什么事情,我們都心里踏實,不害怕。”
往日里,方銳沉穩謹慎的行事作風,帶給了她們極大的信心,漸漸養成了習慣,只要他這個主心骨在,就無所畏懼。
“這……你們對我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
方銳搖頭苦笑,想明白了這些,只感覺心中沉甸甸的。
‘除了對我的信任外,還有就是:娘、三姐姐,可能有一些心理準備,但還是想得不夠嚴重!’
他可是知道,真正的瘟疫傳播開,是有多夸張的——如他前世,那般一個泱泱大國,都能折騰得上下疲憊,更不要說在這個時代,史書中的‘千里無雞鳴’,真不是一句形容詞!
‘與以往相比,這一次,沒有實質化的敵人,我空有一身力量卻無用武之地……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啊!’
坦白的說,方銳自身都沒有太多信心,于是提議道:“娘、三姐姐,要不咱們離開常山城吧?”
“至于我爹那邊,現在已經大體確認,他并不在常山城,咱們去了別地,慢慢打聽,也是一樣的……”
這話,三娘子就不太好接,看向方薛氏。
“也行。”方薛氏想了一下,答應下來。
她是知道方銳的眼光的,多次事實,已經證明了方銳的先見之明。
聽到方薛氏、三娘子皆是同意,方銳心中一松:‘只是希望,這個時候走,還來得及!’
早飯過后,方銳匆匆出門。
不多時后。
他臉色難看地返回柳樹胡同,離開常山城的商隊,有人染病,走不了,需要暫緩。
可以說:這種情況下,即使能走,他也不敢跟著那個商隊了。
至于不跟著商隊,自行離開?
這般大旱之年,外面流民、山匪多如牛毛,如此匆匆離去,沒有商隊引路,也沒有旁人相互照應,那后果……
還不如帶著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留在常山城。
至少留在城中,未必會染病,即使染病,以方銳的醫術,地窖囤積的藥材,也未必會有事。
再退一步講,也可以加點醫術……
歸家。
進門前,方銳用暗勁給自己‘殺毒’一遍,方才進門,滿面憂色,說了走不了的消息。
“銳哥兒,走不了,那就不走了吧!”三娘子感受到方銳愁悶的心緒,悄悄拉住了他的手,以作安慰。
“是啊,沒事的,咱們一家人在一起,不怕……”
知子莫若母,方薛氏搖了搖頭,對方銳溫和笑道:“銳哥兒,我們是相信你不假,可你也別往自己肩膀上壓太重的擔子,有什么事,咱們一起扛就是了。雖然我們可能幫不了太多,但同甘共苦還是可以的……”
“還有我們!”
方靈牽著囡囡的手,倆小丫頭也擠了過來。
清晨燦金色的陽光,穿過有著朦朧水汽的窗子,打下一片好看的剪影,五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在有著許多年頭的斑駁黃泥墻壁上微微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