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雹若疾流,骨碌碌滾將而瀉,少年人伏馬加鞭,把頭一揚,見那出處近矣,心生喜樂,便要飛速沖去,誰料黑云壓顱,霎一道煊赫霄雷陡然劈下,電漿四濺,地面炸出個丈許裂痕來!但見濃霧升騰,水幕充盈,徐徐包圍,頓如深陷陣法之中!
木由大駭,施展神力,巨檑一揮朝天起,兩眼一瞪氣勢威,豪放叫喝:“曷方妖祟,在此裝神弄鬼?驚擾我等!”
只聽回音浩蕩,自是無人響應。猴娃心急,卻逐漸失了方向,于山內逃竄蹀躞著,少頃,遂聞耳畔悠傳淡漠琴聲,乘風而臨,似在撥動云跡,如溪涓涓。
于是乎頭頂冰雹戛然而止,孫木由終作解脫,雖收了兵器,依舊矍惕四周,不知究竟是誰在故弄玄虛。
那音瑟起初柔靜溫軟,空靈飄渺,若涵哲理,聽得個人過橋頭,其下水流;又像天鵝啄翅,煙云悠悠。
他放手韁繩,心底的回憶被剝了出來,怎會突然想起,曾經的樸真無邪。斷谷荒林中與猴母同行的無拘日子,快活自在,逍遙極樂,雖說清平寒苦,但也充實有趣,不羨神仙。
“里頭蘊了他人情感,你莫聽。”
女脩湊上前,伸出蔥蔥素手,欲要堵其耳朵,木由卻晃晃腦袋,拒絕了她。目光一陣黯然,道:“我自神功護體無礙,你去助修伯吧!且看此劫如何變化。”
回復間琴聲又縱,勢頭遽然一變,恰似平地起炸雷般,霎時蓄勢勃發,激烈跌宕,酣暢淋漓,蕩氣回腸。彈奏愈加迅猛,伴隨高低起伏,是懸念繃緊、是匯聚迷離。
場中人恍然一愣,眼前景色竟化作寒淵,朔風呼嘯,黑暗深邃。再望去,仿佛回到那日懸崖峭壁之上,驅魔眾揚刀揮舞,尖笑譏諷,猴母遍體鱗傷,卻身護其子。
但觀她越發羸弱,根本難抵圍剿,叫那顓臾斜出一鐮,割去幾分皮肉,木由切齒拊心,早已滿含熱淚,想要伸手攙扶,可是捉了個空。
瑟聲驟停,同他心臟。只因娘親的眸赫然變了,多了些別的色彩。她似乎朝自己之所在瞥了眼,欣慰笑了笑,如作告別,向后一躍。
他又頓覺軀體在墜落,置身于無底黑暗,即便捂住雙耳,哪怕身子蜷縮,絕望依舊還在,從頭到腳,蔓延開來。
狂風怒號而卷過,眼簾是萬丈之幽谷,炬火自矑內跳動著,霓虹在眶中蕩漾,終究下沉溶解,化為虛無。
孫木由遽然回神,便得冷汗透身。可渾霧未散,琴音彌留,女脩正代他馭車,見醒來,連斥道:“我真難信于你,說甚么法力無邊,還不是讓勾去了魂?”
少年悔之晚矣,沒接繩鞭,反而重新站立,面露戾色,沖廂內喊著:“修伯可要抓緊,我欲砸了這怪谷!”言罷,擒出丈許巨兵,腳踏馬匹縱身沖天起,佇在半空,將檑一橫,雙掌一環,用勁掄了一至圓!
隨之往復如此,節奏愈發激烈,猶作龍卷大旋風,疾速轉動間,吸走萬千烏絲,吹散重層墨云,但叫這三里絕谷頓掀起,九尺地皮翻若旃!
僅個片刻,難纏妖霧盡數退卻,眼前再度敞亮來。只是那幽幽弦聲,還未消弭,仍有余音繚繞,似在悲愴嘶吼,像是不甘沉寂,盡管淡弱如絲,哪怕無騖頹靜,其暗含的漆黑怨念、粘稠若血,卻深深烙在木由心底,令他不知所措,無故難受。
方寸亂糟,但莫名其妙,總覺空空如也,仿佛做了壞事,焦慮難安。正疑自身狀況,風修伯卷開一角垂幔,偷摸打量著外頭,得知危機已除,遂樂呵張口,眼若弦月:“得仙人出馬,何事不平呼?”
男孩卻未理會,只是深思:分明除絕了那劫魔妖難,可我這慌而顫動的心是怎樣?我這無以寧和的意,又是為甚?莫非,還存難言之隱…
他搖了搖頭,當被煙霾翳目,中了幻術,故而不管疼痛的胸,重拾韁繩,徐徐駕馬,欲別了這片谷地。
忽而孤風蕭瑟,悄然回首,落花依舊在,滿地斑斕。崖上幾株松槐零星虬曲,蜿蜒夭偃,枯枝半翳,似一口人,注視朝他,如盞鬼火。
少年打了個激靈,沒來由想要逃離此處,揮擊馬臀,一聲高昂,四蹄飛快,塵埃翻滾,逐漸消失在了天際…
前路諸魔涌,美景身后還。自軌間疾行之時,但看兩旁荒土漠地,白骨森然;焦尸遍野,屋塌狼藉。啟程數刻,未見同御者。
木由遂生惑,也不知在地獄待了多久。只曉得先前于仙師共走,昔日官道人雖稀少,但也無似今遭。許是地下耽擱太晚,恐有變故。
又駛了會兒,大日垂暮,晚霞紅麗,喜得一驛站歇腳。雖說地方殘破,茅屋欲墜,好在有炊煙跡象,故停了轎,栓上馬,拉著女脩下來,便走進茶肆內。
風修伯一向神秘,敲他窗,也不愿出去放水,修生養息、品茗則個,就一人待在廂中,怎憋屈二字。
女脩抽了手,莫無作聲,見一素衣耄伯正于院后淘井打撈,走上前,斂衽作禮,詢道:“老人家貴安,敢問此處離京城還需行多少日?”
他放掉瓢瓜,坐在井邊,眼里閃爍濁光,卻是自顧嘆息:“噫,如今山河破碎,國朝欲傾,帝都的達官跑還不及,怎還有人逆流而上呢?”
這邊木由趕至,唱完喏說著:“遭人雇傭,教些凡俗人事蒙了雙眼。莫提這茬,您可知曉前些日子梅陽城那十年難遇的賞花節?”
老人卻瞪他一眸,出聲痛罵:“你個小鱉孫,拿俺來尋樂!誰不知梅陽兩月前便已城破,遭數萬妖獸侵襲,屠戮三日,無一人活。就連我出閣嫁去的閨女,爾來未歸!”話頭一轉,又曰:“至于盛會?一年多前之事了。老夫還曾去見識過,曩時歌舞升平,百國贊頌,飄舞綻放,瑰美動人。只是…盛景憶猶在,不見花都城吶。”
木由呆立原地,咽了咽沫,被他訓了半天,卻一個回懟的字,也講不得。時如白駒過隙,冥界剎那轉瞬,人間已這么久了。
女脩瞧男孩愣神,接過話來:“實在抱歉,吾弟昨夜徹醉,方未酒醒,說那渾語,您莫惱他。我等只作停留,討些水吃,待日落之后,便繼續前行了。”
老者蹙眉,還是將瓢一舀,遞給二位,嘴上嘟囔:“京師離此三百余里。我觀你御轎行走,約莫四日即可。但…”他瞅兩人衣凈臉白,未加風塵,許是出世的修者,身負真法。故而止了嘴,無再白費口舌相勸。
猴娃終消了癔癥,眼中復雜,卻仍舊道:“多謝老人家。便不打擾了,就此別過。”繼而歸還盛器,拱手退之。一摸胸口,偷留了株錢在店內,遂上馬緩緩離去。留他一人,望向桌腳靜躺的一串銅錢,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