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謀？你還沒走？”
章藝謀一笑滿臉褶子，“沒呢。林老師，我這兩天跟謨言聊了聊，聊出了很多想法，想找您幫著參謀參謀。”
謨言寫給章藝謀的劇本只是文學劇本，章藝謀要當導演自己要做的功課非常多。
林為民將兩人帶到辦公室，給他們倒了杯茶，便聽章藝謀侃起了他對電影的各種暢想。
“劇本里那段余占鰲分開密集的高粱叢，太有感覺了。高粱叢晃動，四面八方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我奶奶’，這個鏡頭一定要用主觀鏡頭……
我之前看過泥轟有個導演拍蘆葦，光纖黯淡，風吹蘆葦，就像女人的腰肢一樣，柔軟擺動，那種極致的綠簡直美極了！
我們這個電影是紅高粱，漫山遍野的紅，我一定要拍出那種效果……”
章藝謀人精瘦，談到如何拍攝電影時兩眼放光，聊到興奮處忘乎所以，眉飛色舞。
林為民心中不覺感嘆，大概只有這種熱愛才能成功吧！
章藝謀說的很多對于電影鏡頭的構圖和光影處理，林為民幾乎都能想到看過的《紅高粱》的畫面，顯然他的想法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并且值得推敲的。
“藝謀，你這種對于電影詩意的表達非常好，但有一個問題你要考慮到。
如伱所描繪的，比如羅漢死后的這場戲，要讓泥轟騎兵拉著石碾把漫山遍野的高粱全部碾成綠泥，然后大雨傾盆，太陽出來的時候，那些被碾倒的殘敗不堪的高粱紅了。
這樣的場面，要耗費的經費是很大的。
還有打仗的戲，凡是戰爭場面，都是經費在燃燒。”
林為民的提醒讓章藝謀從對電影的狂熱想象中冷靜了下來，他有些遺憾的說道：“林老師您說的是，我發散的有點太過了。”
林為民說道：“不不，你有這些想法很好。創作就是要有這些天馬行空的想象，這證明你在電影的拍攝上是有天分的。但在實際拍攝過程中一定要懂得克制，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電影是集合的藝術，不光是需要一個鏡頭的美，一個表演的生動，更要整體的和諧，這里也包括經費的控制。”
在后世，不懂得克制的導演有很多，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凱子，拿《妖貓傳》來舉例。
鏡頭單拎出來美不美？美！楊貴妃的出場，把一個跟美艷沾不上邊兒的張榕蓉愣是拍出了傾城之色。
表演精彩不精彩？精彩！辛柏青一個李白蹭龜背的動作，無數觀眾直呼李白在世。
可電影呢？不能說差，但跟凱子的名聲不成正比。
章藝謀受教的點了點頭，“您提醒的太對了，太過自我，是當導演的大忌。”
聊了半天的時間，想法聊透了，章藝謀心滿意足。
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回到廣西電影制片廠如何說服廠領導了。
翌日一早，章藝謀也離開了燕京。
《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這部話劇經過兩個月的粗排，劇本修訂工作已經基本完成。
這天晚上，人藝排練場的舞臺上，按照修訂版劇本進行的第一次合演進行的很順利。
排練結束后，林兆華握住了林為民的手。
“林老師，這次真是多虧了您幫忙了！”
“說的那么客氣干什么，都是自己人。”林為民笑道。
“對對對，自己人！”林兆華也哈哈笑道。
他又轉頭對穆森說道：“小穆，這次的戲你可要感謝林老師的幫忙啊！”
穆森朝林為民鞠了個躬，“謝謝您，林老師！”
林為民把他扶起來，“沒必要，沒必要，已經謝過很多次了。”
林兆華說道：“欸，有必要，您這回可是純粹的義務幫忙。”
義務幫忙？
穆森沒理解林兆華說這話的意思，臉上有幾分茫然。
林兆華沒有過多解釋，轉而和林為民聊起之后的安排。
《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距離真正要公演還得幾個月時間，搞定了這部話劇的劇本修訂工作，林為民手頭的事又少了一點，回頭只要把工作安排好就可以抽出時間去米國了。
“這部戲公演我不一定能看到，明天我請大家一起吃個飯，就當是提前祝賀咱們這部話劇公演順利了！”林為民邀請道。
《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這部話劇在人藝有點特殊，演員人數很少，只有兩人，準確的說是三個人，還有個只出聲不出畫的太監。
演員一少，顯得幕后工作人員很多，加在一起二十多人，在第二天傍晚集體出現在了泰豐樓。
林為民請客，伙食標準自不必說，演職人員滿滿坐了三桌，每桌上都擺滿了菜肴。
吃飯的時候，穆森有些拘謹，坐到了年輕人最多的那一桌。
這桌坐的都是年輕人，一個個龍精虎猛，今天的菜色又這么豐富，一年也不見得能吃上一兩頓這種標準，大家吃起飯來自然狼吞虎咽，連話都顧不得說。
直到桌上的的菜肴都吃的差不多了，這幫人又拎起了酒瓶子。
坐在穆森旁邊的年輕人是去年剛考進人藝演員訓練班的演員，叫馮遠征，他的聲音有股尖利之感，之前挑演員的時候林老師一耳朵便相中了他的聲兒。
把《嘉靖與海瑞》當中那個只出聲不出畫的太監角色給了他，算是鼓勵人藝的這幫新人演員。
哪怕連面都不露，哪怕貫穿全劇只有三句臺詞，可馮遠征仍然感到無比激動。
這可是林老師的話劇啊！
跟同期進人藝的那些同事比起來，他無疑要幸運太多了！
去年剛進演員訓練班時，他聽的最多的就是林老師給81級的梁冠華和頌丹丹寫小品劇本的事，《楊白勞與黃世仁》那部小品一夜之間便讓全國的電視觀眾認識了梁冠華和頌丹丹，也讓兩人一下子在院里的青年演員當中成為出類拔萃的存在。
演員訓練班的老師們都說林老師有一雙“點金圣手”，只要是演他的戲，就沒有捧不紅的角兒！
《觸不可及》的李光復、《霸王別姬》的楊力新……
馮遠征想著都忍不住流哈喇子，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當上林老師作品的男主角。
腦海中暢想的時候，馮遠征也沒忘了胡吃海塞，同時還不忘對一旁有些拘謹的穆森道：“穆編劇，你也吃啊！”
穆森年紀跟馮遠征相仿，還沒大學畢業，連人藝的正式員工都不是，但不妨礙劇院的這些年輕人尊重他。
人家可是大學沒畢業就寫出了《嘉靖與海瑞》，而且還被院里相中要排演，連林老師都免費出力。
想著想著，馮遠征都感覺嫉妒的要命，忍不住對穆森道：“可真是羨慕你！”
穆森正夾著菜，問道：“羨慕我？羨慕什么？”
“羨慕你年紀輕輕就可以當人藝的編劇啊！院里可是很看重《嘉靖與海瑞》這部戲的。”
穆森謙虛道：“我是站在林老師的肩膀上，這部戲真正的功臣是林老師。”
馮遠征道：“林老師的功勞當然大。不過這部戲他又不署名，大家只知道這部戲的編劇是你！”
“什么？”穆森聽到這句話，表情怔怔。
馮遠征見他表情不對，詫異道：“你不知道？”
穆森懵懂的搖了搖頭。
他尚未進入人藝，平時來人藝也多是在排練場，接觸最多的就是導演林兆華、林為民和兩位演員。
除了林為民，其他幾位的和他的年紀相差都比較大，交流也多限于劇本，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劇本署名的事。
當初院長于是之和他說讓林為民幫忙時，他絲毫沒有猶豫，壓根沒考慮過署名的事。
因為在他想來，這劇本完全是自己從林老師的小說上扒下來的，林老師來當這個編劇名正言順，自己只要能有跟在一旁學習的機會就已經很好了。
馮遠征調侃道：“你平時都不跟大家聊天嗎？”
穆森木然的看向他，馮遠征見他的反應遲鈍，只能好心解釋道：“之前林老師和院長說了。《嘉靖與海瑞》他就是幫個忙，署名編劇還是你，而且是就你一個人的名字！”
巨大的沖擊讓穆森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的嗓音有些干澀，“為什么？”
“你問林老師為什么不署名？”
穆森點了點頭。
馮遠征揚了揚脖子，道：“清高唄！”
他的眼神朝林為民那桌瞄了一眼，又道：“人家林老師是什么人物？稀罕這么一部話劇的署名嗎？小說都是人家寫的！幫著潤色一下劇本就署個名，人家干不出這種事來！這不叫清高叫什么？”
穆森順著馮遠征的眼神朝那桌望過去，林老師正滿面笑容和回敬大家的敬酒。
低調內斂，君子如玉。
馮遠征用肩膀撞了一下穆森，“怎么樣？這回知道了吧？你可是讓院里的年輕人都羨慕壞了！”
穆森強壓下心中的感激和感動，露出笑容，“確實讓人羨慕，連我自己都羨慕自己！”
馮遠征笑哈哈道：“真不愧是當編劇的！”
酒宴在晚上九點多結束，大家各自回家，林為民落在最后。
穆森跟在他后面，林為民問道：“你也得回學校吧？”
“是。”
穆森猶豫了一下，還是俗氣的說道：“林老師，謝謝您！”
林為民毫不在意的擺擺手，“幫個忙而已，沒什么好謝的。”
穆森沒有繼續說話，目送林為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他心中很清楚，對于他這幫初出茅廬的年輕來說，遇到林老師這樣高風亮節的前輩，何其有幸！
《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的忙算是幫完了，林為民手頭的事又少了一件。
又花了幾天時間，把編輯部的工作集中處理了一下，他才聯系上了阿瑟·米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