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過后,秋高氣爽,是燕京一年當中難得的好天氣。
不過好日子時間可不長,也就這么半個來月,等到10月下旬燕京的天兒開始轉涼,冬天也就快到了。
這天林為民正在上班呢,阿誠久違的來到了編輯部。
“你怎么有空來我們編輯部了?”林為民高興的問道。
代表作“三王”陸續發表以后,阿誠在創作上就沒了動靜,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電影上。
去年謝晉要拍《芙蓉鎮》,阿誠就在電影座談會上給大家露了一小手兒,技驚四座。
阿誠說道:“丹青給我寫信抱怨,說在紐約遇上你,好心邀請你去做客,結果伱回國之后寫了部小說,把他們這群留學生好一頓痛罵。”
林為民笑了笑,“他是這么理解的?”
面對林為民的問題,阿誠也笑了起來,從包里掏出了一本書。
正是英文版《燃燒》,這部小說已經在上個月由蘭登書屋出版,首印十萬冊,版稅13,給林老師帶來了十多萬米刀的收入。
“我要說他就是這么理解的,你會不會生氣?”阿誠問道。
林為民表情淡然,“他生氣、憤怒是正常的,這部小說畢竟在一定程度上影射了他們這群人,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阿誠這時又從包里掏出了一封信,“這信和書都是他寄給我的,你可以看一看。”
林為民接過東西,心中也有點好奇,展開了信。
經過了小說和話劇演出的事,程丹青對于林為民的觀感有些復雜。
最近林為民這個人和他新寫的小說,也成了紐約中國留學圈子的熱門話題。
大家在國內都有親友,《燃燒》這部小說據說現在在國內火的一塌糊涂,很多人看到了之后,在跟留學海外的親友寫信的時候自然會提到。
信件上的只言片語,難窺全貌,很多留學生先入為主的便認定了林為民對他們的惡意,私下里聚會沒少罵林為民。
明明自己還賺著老米的錢,卻轉頭把他們這群留學生和米國都給罵了進去。
當真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的豎子!
而在程丹青他們這個小圈子里,那天去看了話劇的人,回來之后在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性的回避。
他很清楚,其實大家都很矛盾,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三千米刀的話劇票說送就送,你總不能昧著良心說人家的壞話。
程丹青惡意的猜想,這倒不是大家有多高尚。
而是因為誰要是真的說了林為民的壞話,很容易在他們這個小團體里變成那個“人品有問題”的人。
畢竟大家都看到你占了好處,結果你非但不領情,還私下里罵人家,太不厚道了,大家也不敢對這樣的人太過信任。
關于林為民的討論在一段時間里,成了很多留學生聚在一起討論時候繞不過的話題。
程丹青有時候覺得挺煩的,大家好不容易出來留學,為什么要因為一個還在國內的人自尋煩惱呢?
他把木心視如父親,兩人經常聊天,也經常會一起逛紐約的各種景點和書店。
這天兩人逛到一家書店,木心注意到了書店熱銷位置上擺著的一本樣書。
《燃燒》。
程丹青順著木心的目光看到了這本書,腦海中下意識的閃過書的中文翻譯。
這是……
程丹青有些不敢相信,他湊了過去將書拿了起來翻開。
他一目十行的翻了幾頁書的內容,心中確定,這就是林為民寫的那部小說。
他輕輕的合上書,又看到了小說封面上的作者名,不禁曬然一笑。
自己真是一情急糊涂了,這么大的名字居然沒看到。
程丹青端詳著小說封皮上的書名和作者名,腦子里驀然想到了那天晚上黎全武說的話——“他也就敢寫這些東西討好國內人罷了,你讓他在米國寫一個試試?”
心中突然有點為這句話感到羞恥。
人家寫了部小說罵米國,不但是寫給國人的,在米國也一樣出版。
程丹青不由得抬起了頭,朝書店里的顧客們看了看,如果這些人看到了這部書的內容,會有什么反應?
他瞥見了一旁閑著沒事的老板,好奇之下開了口。
“老板,這本書賣的怎么樣?”
老板是個老白男,面色和善,“一般般,不過這本書寫的很好,我建議你可以看看。”
“寫的很好?你看過了?”程丹青有些意外。
老白男點點頭,“書店進的大部分書我都會看,只不過有些只是看一點,只有少數我會全部看完。恰好你拿的這一部,我前幾天剛剛看完。”
程丹青很意外老板竟然看完了這本書,并且還給出了好評。
“你不覺得這部書會有冒犯到米國人的地方嗎?”
老白男的表情有些意外,隨即他看了看程丹青的膚色,好像明白了,這部小說的作者好像跟眼前的年輕人是一個膚色的。
“我只是站在一個讀者的角度,而并非是米國人的角度。如果我是一個英國人,讀狄更斯的話難道也會覺得被冒犯嗎?”
老板的話令程丹青無言以對。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有所頓悟。
這個白人老板可以在相當程度上代表喜歡《燃燒》這部小說的米國讀者們,他們并沒有把小說當中對于國家和社會現象的批判當做是羞辱或者污蔑。
他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看法,也是因為林為民這個作者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同樣并不是帶有目的性的單純批判米國或者是留學生群體。
林為民的批判,更多的是針對制度本身。
包括出版《燃燒》的出版社,他們同樣也沒有去過多的忌諱小說當中的批判傾向,而單純只以文學的角度出發去看待問題。
反而是他們這群來自中國的留學生,也許是出于政治原因,也許是出于文化自卑,在看待《燃燒》這部小說時不可避免的帶上了有色眼鏡。
在這一瞬間,程丹青的內心是羞愧的。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林為民給他的那封信上只有禮貌的致意,而沒有道歉。
只是文學創作而已,何來道歉呢?
道了歉,反而是變相的把這件事變作了羞辱。
想明白了這件事,程丹青心里的格局一下子就打開了。
“老板,我要買這本書!”
老白男再次露出和善的笑容,“年輕人,品味不錯!”
程丹青笑了笑,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
程丹青關于《燃燒》的感悟寫了很長的一段,林為民看完之后,不禁露出會心的笑容。
林老師的ICU手段雖然疏于戰陣,但偶爾拿出來用一用,風采依舊。
信是程丹青寫給阿誠的,不過他在其中寫了讓阿誠一定要把信拿給林為民看的話。
他在信的末尾寫了一段話。
“之前在公寓樓下送你離開,看著你坐上奔馳車。當時我心里想著,這人可真他么裝逼。
但你能把批判米國的小說出版到米國來,我不得不承認,你不是在裝逼。
而是真牛逼!”
看完最后一段話,林為民將信折了起來,遞回給阿誠。
“怎么樣?”阿誠問道。
林為民面帶笑容,鬼話連篇:“他能這么想,我很欣慰,至少我的苦心是有人理解的。”
阿誠毫無懷疑,高興的說道:“看到你們互相理解對方,真讓人開心。”
他又說道:“這部英文版的《燃燒》是丹青特意寄回來的,留給你做紀念。”
林為民點點頭,收下了書。
聊完了程丹青的事,林為民又問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之前弄了個劇本,現在已經拍上了。最近正在寫另一部劇本,叫《月月》。”
《月月》是部愛情題材的電影,講的是女主角月月深陷兩個男人門門和才才中間左右為難無法抉擇的內容。
林為民聽阿誠講了一下劇本的內容,聽上去是后世爛大街的題材,但在八十年代的國內影壇,這種風格其實是很前衛的。
連續三篇小說發表,之前還搞了結集出版,創作所得的稿費很大程度的改善了阿誠的經濟條件。
所以當林為民問起他有沒有再寫一些作品的時候,阿誠搖了搖頭,“暫時沒有什么靈感。”
他從小耳濡目染,喜愛電影,現在有了機會,一門心思都放在電影上。
文學創作對他來說,更像是維持生計的手段。
林為民有些遺憾的說道:“你不寫小說,可惜了!”
阿誠笑道:“我自己有幾斤幾兩我清楚,《棋王》、《樹王》、《孩子王》給讀者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可以再寫出那么好的作品來。”
阿誠說的這番話,也是他不想再寫小說的原因之一。
有些人出道即巔峰,年紀輕輕便驚艷眾生,終其一生,他可能都在不斷試圖打破自己給自己畫下的藩籬。
“以后都不寫了?”林為民問。
“當然不是了。”阿誠笑的有幾分戲謔,“我不是不寫,只是寫了不發表而已。除非有我特別滿意的,否則一概不發。”
林為民恍然,指著他笑道:“你小子,雞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