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同事們剛上班,就圍住了佟鐘貴的辦公桌議論紛紛。
好不容易等到林為民來上班,大家趕緊把他拉了過來。
“林為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家指著佟鐘貴好不容易整理出來的對比數據,問林為民。
林為民對數據對比的結果并不意外,淡然道:“你們不是都看到了嗎?就這么回事!”
見他似乎早有預料,同事們也不奇怪,昨天就是林為民讓大家做數據對比,大家奇怪的是林為民的反應。
“你就不著急?”柳蔭問道。“急有什么用?”
林為民坐了下來“大家都坐。”
眾人見林為民似乎有話要說,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為民拿起佟鐘貴桌上的那份統計,幾張紙上統計了《當代》《人民文學》《鐘山》《十月》等六家國內主流文學雜志近三年的銷量。
稍加觀察,就能看出一個現象。
前兩年,各家刊物的銷量都非常穩定,有些刊物還穩中有升。
但從今年開始,各家刊物的銷量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下降,跌幅也不算大,大體在3%~5%之間。
如果單看跌幅的話,似乎并不算什么大事。
可統計的數據不會騙人,銷量下降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是某一本小說的銷量在跌,而是所有刊物的銷量都在跌。
這種現象說明了什么,眾人心里很清楚。
可大家還是不死心的望向林為民,寄希望于從他嘴里說出一些令人振奮的話。
“小佟做的這份統計大家都看到了,數據擺在這里,我不說大家也能想明白。
沒錯!國內的文學刊物銷量正在下滑,一家刊物的數據可能不代表什么,但這么多家刊物的數據放到一起,代表的就是一種趨勢,我們的文學期刊市場正在萎縮!”
林為民的口中說出了與眾人期望相反的話,眾人嘴唇緊閉,眼神復雜。
“根據我的觀察,不只是我們的期刊市場,包括整個出版行業,在未來幾年時間內恐怕都會進入到下行階段,銷量不斷的萎縮。”“不至于吧?”賀啟智有些懷疑。
林為民不緊不慢道:“你回想一下時間不用長,就三年前,你身邊那些整天買雜志、買書看的人,現在還有多少人在堅持這個習慣的?”
賀啟智蹙起了眉頭,其他人也紛紛回憶起來。
眾人仔細想來,以前大家還沒察覺出來,今天被林為民一提醒,這兩年看書的人好像確實在變少。
國內的經濟在不斷發展,日新月異,計劃經濟時期老百姓們閑適舒緩的步調被不斷的打破,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屈從經濟變化,逐漸從改開前期注重精神生活的階段過渡到注重物質生活的階段。
文學帶給中國人的精神滿足正在不斷的削弱,人們開始朝現實轉向,不光是普通百姓,連文學圈的人也一樣。
前兩年韓少公帶領著一群文學圈的人進軍海南便是這種趨勢的證明,只不過這些人尚且沒有經歷過經濟高速發展使得社會快速躍遷所帶來的種種負面影響的毒打,還保持著內心的幾分理想和浪漫。
用不了幾年時間,這群人就會乖乖的在現實面前低頭。
“除了經濟發展讓大眾越來越重視物質享受,而忽略精神生活這件事。還有個重要的因素就是盜版,我想大家也知道這幾年盜版發展的越來越猖獗。
我們做刊物還好一點,圖書出版這幾年深受盜版之害,銷量正在不斷萎縮當中。
種種因素匯聚在一起,正在預示著我們的出版市場很有可能在九十年代開始走向下坡路。”
林為民語調平靜的訴說對未來的悲觀預測,眾人聽的面色沉重,心有戚戚。
“為民,你確定以后真會這樣嗎?”賀啟智問道。
林為民笑了笑,“這我哪敢保證?只是我個人的預測,不過大趨勢不會改變,大家可以等到明年再看看。”
林為民的意思很明白,市場萎縮是大趨勢,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萎縮只會愈發的明顯,只需要再多觀察一段時間,一切自然一目了然。
大早上剛上班,大家本來心情好好的,可聽完林為民這一番悲觀的預言,完全提不起精神來工作,心中充滿了感傷。
“為民,我看你怎么一點都不愁?”姚淑芝不禁問道。
“有什么好愁的?銷量不好,又不是我們一家的事,要跌大家一起跌。這是大環境的原因,非戰之罪。
再說了,這種變化又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成的,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要與這種形勢做斗爭。
我不著急,并不代表不去想辦法應對這種變化。”
林為民說到這里,佟鐘貴突然說道:“林老師,您這么著急讓《塵埃落定》上市,難道
“差不多吧。現在刊物的銷量已經有下跌的趨勢,我們肯定要做出點應對措施。
最簡單的,也是最直接的,就是在刊物本身質量上想辦法。
在我的設想里,未來的幾年時間當中,我們應該至少保證我們刊物每個季度都應該推出一兩部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品,每一年時間推出一兩部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品。”
賀啟智說道:“為民,你這個想法太理想化了,作品的質量跟其發表后所能產生的影響力并不是正相關的關系。
林為民頷首,回應道:“這一點你說的沒有錯。但并不是沒有關系,對吧?央視每天播的廣告大家都應該看過吧?
眼球經濟的效應在九十年代將會越來越大,我們說影響力也好、知名度也好,說白了就是在大眾眼中的名氣和存在感。《當代》的知名度當然夠了,可我們必須加強我們的存在感。
只有我們不斷的強調我們的存在,老讀者才不會忘了我們,新讀者才會認識我們。”
姚淑芝緊鎖著眉頭,說道:“越說越復雜,我怎么感覺你都把幾年以后我們要干的活都安排好了?”
眾人嘴角流露出幾分笑意,辦公室內的氣氛難得輕松了起來。
“別說的我跟陰謀家一樣!我心里有點想法不假,但那也是為了應付市場的變化。
今天之所以跟大家說這么多,其實就是給大家打個預防針。
過去十年,是國內文學界的黃金十年,也是我們期刊界發展的黃金十年。
別說是我們這些人,就算是阿貓阿狗辦個雜志,也不用擔心干不下去,可今后不會有這種好時候了。
林為民說到這里,語氣有幾分感嘆,而后眼神堅毅起來,“只有潮水退去,大家才能看到誰在裸泳!
盡管林為民說的悲觀,但眾人還是從他的話中感受到了一種一往無前的信心和決心,這讓大家都心里都有了底氣。
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林為民這個主心骨在,大家就能夠安心。
而且,通過林為民剛才的這番話大家也不難發現,林為民心中對于未來的悲觀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并且肯定已經有了一定的應對手段。
“行了,你少嚇唬我們點,我看你就是想讓我們多干活!”柳蔭輕松的說道。
凝重的氣氛散去,眾人露出會心動笑容。
“好了好了,大家都安心工作,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大家該吃吃,該喝喝,歌照唱,舞照跳!”林為民玩笑著說道。
閑話結束,大家恢復了工作狀態。
又一日,林為民接到了羅杰·斯特勞斯從米國打來的電話,他已經聯系上了理查德·耶茨。
“林,你都不知道我為了找到他費了多少事!”
羅杰·斯特勞斯的話當然有表功的成分,但他為了聯系上理查德·耶茨確實也不容易。
老頭寫作了一輩子,如今年過花甲卻連一處房產都沒有。前些年還在大學教書,邊工作、邊寫作,但后來因為酗酒、肺病、經濟上的拮據等多種原因,他幾次精神崩潰,被送到醫院。
如今貓在波土頓的一處破敗的小房子里,他還是沒有戒掉酒癮,但白天不喝酒,因為他白天要寫作,每到晚上他總會爛醉如泥。
也許只有這樣,他才會短暫的脫離生活帶給他的痛苦。
羅杰·斯特勞斯一開始跟理查德·耶茨聊有人想把他的書引進到中國時,他興致缺缺。
多年的孤單和凄慘生活讓他的性格有些孤僻,直到羅杰·斯特勞斯遞上了林為民寫給他的那封信。
羅杰·斯特勞斯當天去理查德·耶茨家里之前,還特地找到了林為民在米國期間接受采訪的報紙,報道內容中,林為民幾次提到理查德耶茨是長期被米國讀者忽略的偉大作家,受到了長時間的不公平待遇。
“林,他哭了,你知道嗎?哭的像孩子一樣傷心!他同意出版,連稿酬都沒有談,他還給你寫了封信,讓我務必轉交給你。
電話中,羅杰·斯特勞斯的情緒也有些激動。
他是書商不假,但當然如果不是因為熱愛文學,他也不會從事這個行業。
他完全理解理查德·耶茨在讀到林為民的信后的那種欣慰和感動。
作為米國文學史上最被低估和忽視的文學家,理查德·耶茨長期被米國讀者所忽視,即便在主流文學圈中有不少人欣賞他,但也有更多的人覺得他寫出來的東西陳舊、落后,不符合時代潮流。
就是這種長期被忽視的環境中,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年輕的、名聲正旺的外國作家,說欣賞他的作品,并不辭辛苦的要把他的作品引進到大洋彼岸。
如果理查德·耶茨懂中國話,他一定會用“知己”這兩個字來形容林為民。
“稿費肯定要給的,盡管在我們國內出版的稿費并不多,但這是耶茨先生應得的。斯特勞斯先生,這次真是太感謝你了,過幾天我們出版社會派人去找耶茨先生詳談出版的事。”
跟羅杰·斯特勞斯溝通完,林為民立刻去找了程早春,商議過后,程早春打算委托兄弟單位在米國的同事去跟理查德·耶茨談出版的事。
林為民提到理查德·耶茨現在的處境,程早春說道:“我們國內的稿費標準肯定沒辦法跟米國比,但我可以給一個我們權限內的最高標準。”
程早春之所以這么痛快,也是認可理查德耶茨被埋沒的實力。
跟程早春談完,林為民也算是完成了一樁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