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絳遷等了一日有余,崔決吟快步從殿外進來,看上去情緒已經平穩了,行了禮,複又顯出沉穩的態度,稟道:
“家主,二公子到殿外了。”
“請他進來罷。”
李絳遷應了一聲,崔決吟即刻退下,過了一陣,殿外上來一人。
這人一身布衣,足踏素靴,一身上下唯獨腰上一劍而已,樸素無華,已然是練氣后期修為,眉宇間盡是安逸,仿佛從廟里出來的散修,到了李絳遷前頭拜下,恭聲道:
“見過家主!”
李絳壟這些年把浮南治得安定繁榮,一次散修、魔修的動亂都不曾有,不但將江北動蕩的局勢隔在江外,化解了李氏北邊的麻煩,收入的靈物也不是個小數目,可以說極為稱職。
他與三弟李絳夏在李曦明、李周巍前后離家的局勢中安定住了兩面,如若家中沒有兄弟三人,不知要多出來多少亂子。
李絳遷笑著看了他一眼,輕輕擺手,左右的庭衛通通退下去了,把大殿的正門側門閉緊,法燈閃亮,殿內只余下兩人,李絳遷收了笑容,從位置上快步下去,把李絳壟扶起來。
他沉思道:
“這次請二弟回來,是要放棄浮南地界。”
李絳壟在浮南地界投注了多少心血不必多言,差點被他這一句話破功,稍稍定神,皺眉問道:
“家主這是…”
李絳遷道:
“真君要在江北轉世,就在三溪之地。”
李絳壟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李絳遷搖頭道:
“是北方上宗的真君,金羽宗的張端硯親自過來下的旨意。”
這三句話說罷,李絳壟的靜氣功夫算是完了,他瞳孔放大,面上浮現難以置信之色,過了數息,這才問道:
“當年楚逸?”
“不錯。”
李絳遷應了一聲,領他上來,在案上攤了輿圖,把金羽宗的命令大抵說清了,李絳壟神色中唯有凝重了,開口道:
“這事情處理不好,可是殃及千萬人、身死族滅的大事。”
李絳遷頷首答道:
“二弟對浮南最是了解,什么個局勢,如何分干凈,這才是麻煩的事情。”
李絳壟思量了一陣,觀察了輿圖,道:
“浮云洞破滅之時,百姓為兩洞所掠,至今未複,我家在浮云一地的統率圍繞著靈田靈脈,大多是外地修士駐守,脫離并不難…我等一旦撤走,地上稀少的人丁抽不出幾個修士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自治都成問題。”
“如果我家把這地一放,都仙道也要放密東,密東那頭眾世家盤根錯節,江南江北不少仙門都有安插人物,人口稠密,一定會火速吞并浮南。”
密東之地難治,根本問題在于二點,一是世家人口龐大,二是各宗都有收嫡系入門墻,扶持地頭蛇來低價收購、強取豪奪江北的靈物,李絳遷當然明白,問道:
“以你對江北的了解,密東局勢如何發展?這些世家能否得到消息?”
李絳壟沉思道:
“必不能了,諸宗都會收手回去,地頭蛇之所以為地頭蛇,宗系龐大,遍及表里,族系不限不衰,以至于良莠不齊,固然難以鏟除,可同樣再也無法抽身了,哪怕有族人在仙門修仙…輕則廢去,重則加罪而殺…”
李絳遷思量道:
“我看治死也有治死的惡處,萬一從此此族中衰,天命偏偏落在此處,反倒會出事,既然說了往齊魯,那便往齊魯,最該怕的是北方的勢力,諸仙門會斷干凈,卻不至于太狠辣,總是要留個退路的。”
李絳壟看了看兄長的神色,答道:
“小弟考慮不周,那便不必定罪,使人害了就好,哪日出了事,把替罪的推出去即可,既然不往南走,也好搪塞。”
“是這個理。”
兩兄弟盯著圖看,李絳壟思慮道:
兩兄弟盯著圖看,李絳壟思慮道:
“浮南牽扯不多,不過還是有幾位本地族修,不好處置,不過借口好找,賜了靈物放還,過段時日提前同他們說我家撤走,都仙將至,他自己便帶著全家老小逃命去了。”
“還有幾位修士在本地風流,有了兒女,這些人算在江北散修里,連著整個村子帶走,一條狗、一只鴨都不留下。”
李家有不少江北出身的修士,好在大部分都是散修,很好解決,李絳遷暗暗點頭,卻聽殿門一聲輕響,止了話語,下方曲不識滿臉驚疑地來報:
“稟家主,那無恥之極的都仙道…派了魔頭客卿來拜訪了!”
李絳遷卻皺眉,問道:
“這么早?不至于罷…管道友帶著多少人?不曾傳開吧?”
曲不識簡直見了鬼,差點咬到舌頭,有些遲疑地道:
“那魔…唔…都仙的人…獨自來的,就現身在洲外…請人秘密傳達…老奴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不曾讓人見到。”
李絳遷心中松了口氣,答道:
“請他從偏殿上來,不使人見了。”
曲不識忙著退下去,過了半炷香的時間,見著殿外進來一中年人,原本是白衣瀟灑,踏步入了殿就變換模樣,高眉深目,黑色道衣,腰上系著綢帶,到了殿中,滿面苦澀,嘆道:
“見過家主!”
李絳遷稍點頭,不咸不淡地道:
“原來是都仙門主。”
竟然是都仙門主管龔霄親自來了!
管龔霄眼下是沒有半點脾氣了,他本又是好脾氣的,哪里會多說些什么,搖頭答道:
“眼下這事情臨頭,兩家也沒有什么成見可言了,我家從海外草草而至,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情,我才接了命令,立刻來見家主了。”
都仙道的地界甚至還在三溪偏北,處境與李家比起來難堪了不知道多少,管龔霄自然是火燒眉毛,不僅僅是他一個,恐怕玄妙觀、稱昀門都好不到哪兒去。
李絳遷此刻也不同他計較了,只問道:
“真人可有命令?”
管龔霄默默搖頭,稍稍沉默了,答道:
“我家真人已經閉關多年,并不在江北。”
鄴檜不在江北并不算什么要遮掩的事,諸宗都有紫府常年在外的情況,尤其是沒有太陽道統名聲的,紫府越是少,越不會常駐一地,蕭家的蕭真人都多少年不曾回江南了,蕭家反而穩如泰山。
可李絳遷聽了這話,心中算是琢磨過來了:
‘難怪這家伙火急火燎就找過來…原來是真人外出閉關,一閉關就不知道多少年了,這事情可不簡單,說不準鄴檜一閉關就是十年,出關一看,白鄴一帶一個姓管的都沒有了。’
‘這么看來,金羽算是救下都仙道統了。’
他遂側身,讓他在側旁坐下來,介紹道:
“這是絳壟,乃是舍弟。”
管龔霄搖頭,道:
“令弟的名聲我早聽說了,王禾早些時候統率密東,三天兩頭就來告狀,后來更是鬧得下不來臺。”
兩兄弟都不接他這話,管龔霄站起身來,道:
“我來這處,先是有話要與貴族說清。”
他神色肅穆,正色道:
“我家真人對貴族從無惡意,長霄一事,他極力從中周旋,暗暗相助,只求能盡量保住貴族…興許家主覺得荒謬,可說一句不中聽的…”
“哪怕平白讓貴族記恨,我家真人也希望長霄多一個血仇,也最不愿意見到令尊遇害…就算當時致命之處被人捏在手中,也要拼著暗暗提醒,便是這緣故了。”
他低聲道:
“無論兩家關系如何,在長霄門一事上,我家真人殷望兩家有同一立場。”
李絳遷緘默了一刻,他非是李曦明本人,對當時的情況毫無了解,最好的辦法就是毫無表態,只道:
“這事情非我能提,只能待真人溝通,還是眼下的事情最要緊。”
“這事情非我能提,只能待真人溝通,還是眼下的事情最要緊。”
管龔霄落座點頭,李絳遷道:
“密東貴門要讓,可山頭林立終究不好,一是要有個領頭的,最后都在他身上了結,二來有個妖啊魔的,讓大人玩得痛快,省得到別處補,三來…你我兩方退出此地也要有個緣由,首尾能收拾好,也不讓別人起疑心。”
管龔霄點頭,答道:
“妖物不急,只要一個地界空出來一兩年,自然會出來,梵云地界至今還有好幾位妖將,有得收拾,領頭的也好找,天下最多的就是貪婪的,倒是第三點,的確是個問題,密東的世家也不是傻子,兩方一同退出,早嗅出不對了。”
李絳遷稍稍思量,低聲道:
“這事情也不是沒有門路,只需要一個借口就好了。”
他用陣法傳了命令,曲不識立刻從外頭上來了,眼看管龔霄坐在一旁,三人看上去氛圍融洽,面上都有笑意,心中只覺得震撼,拜道:
“見過家主、公子、門主。”
管龔霄抿了口茶,答道:
“什么門主,在下江北龔蕭。”
管龔霄連那一身門主服飾都沒有換,可曲不識見三人皆笑,連連點頭,賠罪起來,李絳遷稍作停頓,道:
“龔道友帶了消息過來,江北有一枚密汎嫡令,相傳有高修人情在上,持令者可以在此地建立道統,更涉及紫府靈藏,連我等與都仙道都阻攔不得,你立刻派人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這東西找出來。”
曲不識一邊抹汗一邊點頭,管龔霄微微一笑,囑咐道:
“聽說這傳言像風一樣傳開了,都仙道嫡系醉酒后透露的,那位嫡系如今已經被關起來了,三江之地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如今湖上已經是知道得晚了,抓緊時間罷。”
曲不識也是江北混的老人了,從來沒有聽過這東西,結合李絳遷先前的意思,便明白了,答道:
“老奴一定把這事情辦足了!”
他急急退下去,李絳遷則道:
“貴門先在浮南與我家斗一場,我等撤人回來,空出地界,另一頭越江而斗,逼迫貴族的人手從那頭馳援,兩方對峙,佯裝大戰。”
“這時浮南已被我家放棄,這一頭只需要個野心勃勃的東海筑基,給他得個什么密汎道統的門主令牌,紫府道途在前,豈有不心動之理?”
“他只要敢試…我家立刻送賀禮,貴門派密東世家南下獻土,一拍即合。”
管龔霄連連點頭,答道:
“好主意,好主意!我家在東海很有人脈,打聽消息也方便,光光人選手里頭就有好幾個。”
李絳遷含笑點頭,看他都順眼了不少,答道:
“引野心家過來,便靠貴門了。”
至于傳播流言、什么都仙道嫡系被關,這事情都不必多說,管龔霄自會處理好,李絳壟思量一陣,終究有些不放心,看向自己的兄長,問道:
“只是真人不在,事情未必能按我等料想…得了令牌,稍稍謹慎一些,時間就拖得麻煩了。”
李絳遷搖頭,幽幽地道:
“這事情不用我們考慮…自有人促成,傳聞必定比真的還真,一只、兩只甚至更多只替罪羔羊,諸位都喜聞樂見。”
兩人先后點頭,管龔霄道:
“無論如何,依在下愚見,恐怕還要找一找北錦江王。”
提起這龍屬的擁躉,兩人都皺了眉,李絳遷作思慮色,道:
“他恐怕也有調動的心思了,萬萬不宜留在此地,這妖王的事情就交給我等。”
“好!”
管龔霄笑意盈盈,向兩人舉了杯,在外界心中生死仇敵的兩家道統竟然像多年舊友一般對飲了茶,管龔霄低聲道:
“這事情往后要常常交流,我未必能常常前來,也容易暴露自身,將派門人喬裝打扮,持令而來,傳我話語,湖上亦是。”
李絳遷點頭,兩人也不管送不送的客套禮節了,只向他拱了手,管龔霄踏門出去,容貌已經截然一變,受下人送出去。
李絳遷點頭,兩人也不管送不送的客套禮節了,只向他拱了手,管龔霄踏門出去,容貌已經截然一變,受下人送出去。
李絳壟目送他離去,神色不定,李絳遷同樣疑慮起來:
‘當年東岸的動亂,都仙道的確收斂得很明顯…后來也派人前來主動緩和,送回安護法,也不知道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他目光盯著岸上的地圖,突然回憶起來:
“張端硯說話藏了幾分,說起從屬關系時,似乎并未提到都仙道…按著順序提,卻把這一道繞過去了,都仙道統也非是玄字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