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戚覽堰只擺弄著骨片,在手里輕輕拋著,笑道:
“那慕容道友…這是來?”
慕容顏則神色陰沉,立在院子中。
釋土中的幾人必然有什么謀劃,將他慕容顏推出來,可眼前的戚覽堰笑盈盈,卻同樣不是什么好東西!
‘幾個釋土的老東西是要推我出來,可我姓慕容,雖然不是皇室,卻也是嫡系,頂了天利用我,再不濟把我拉到釋土里去…戚覽堰這東西,是真盼著我隕落的!’
慕容氏與觀榭好不到一塊去,矛盾并非一日之寒,而當年大梁破落,群雄并起,戚家當年就折在慕容氏手里,戚氏先祖戚望甚至被慕容得常所虜,效力終身…戚氏一向自譽為崟城望族,受周分封,血脈高貴,本就看不起外夷,怎么能忍受得了這種恥辱!
當年戚家可是上下發奮,血淚而誓,與慕容蠻夷為宿敵,隨著時間過去,如今明面上已經好的多了,慕容氏又勢大,戚家沒什么聲音,可誰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慕容顏見到他時就知道不會有什么好事,今日更是明白,雖然自己后方不穩,可向戚覽堰低頭只會受到羞辱而已!
故而他神色冷淡,隨口道:
“自然是聽從戚大人指派。”
戚覽堰笑著站起身來,看上去很客氣:
“有什么指派不指派的,只請慕容道友在山外駐扎,等洞天有了結果,便請一同入內…對了,還有高大人…他可愿入內?只怕與李氏起了沖突,寒了他的心!”
是樓營閣一向自稱姓是樓,戚覽堰裝傻充愣,取這高來說,面上雖然笑,明顯諷刺之意居多,慕容顏只冷聲道:
“是樓道友一向聽從大人安排,也不知高大人是誰?倒是拓跋…”
“好了!”
他只吐出拓跋兩個字,一道清冷的喝聲便從戚覽堰身后的殿門之中飄飛而來,干脆利落地將他打斷,慕容顏立刻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拜在一旁:
“竟不知衛大人在此!”
慕容顏想都不用想,背后的戚覽堰一定在冷笑無疑。
卻見那殿門輕輕地開了,傳來傳喚聲,慕容顏快步上前,果然見著白衣男子立在殿中,手中拿著一小盒,似乎在欣賞什么,臉上隱隱照出淺金色的光彩。
見他上來,衛懸因放了手中盒,正色道:
“辛苦慕容道友了。”
慕容顏謹慎地搖頭。
衛懸因掃了眼他,隨口道:
“本以為燕國自會處置,不欲打擾幾位大德布局,不曾想出了這樣的誤會,興許是消息不及時,讓慕容道友受驚了。”
慕容顏見他這樣直白的來問,難道還能說些什么,抱怨起自家釋土來,自揭短處?只能把苦咽下去,笑道:
“釋土也早有提示了…都怪我太急切,誤會了釋土中的意思!”
衛懸因也不知信不信,只輕輕點頭,問道:
“這次兩家傷亡了不少部將,等到了洞天之中,大可相互扶持,好好彌補…過幾日勝白道主要來,先落足洛下,那些個禮儀自然是少不得的,我等不通曉此事,還請慕容道友去接一接。”
“是…”
慕容顏低低應了,心中直打鼓,衛懸因話雖然好聽,他卻沒有多少安穩:
‘觀榭一派雖然如今為落霞走狗,戚覽堰修了角木,衛懸因修了厥陰,兩道也與落霞正統不相干,更沒有落霞那份對仙修的包容與氣度…’
他心中對衛懸因不似戚覽堰那般防備,可也沒多少好感,笑道:
“只聽從大人指派,不過聽聞宗嫦與公孫兩位道友已經到了大元光隱山,也快到了…”
衛懸因在此,他原本好好與戚覽堰談判、順勢給燕國壓力的心思也淡
了,只能無功而返,悻悻而去,戚覽堰眼皮也不抬,等他退去,這才收了笑容:
“慕容顏還真是沒有得到半點消息,釋土中的那幾位慈悲相也是夠狠心的,慈悲是慈悲,慕容是慕容…卻也有道理。”
衛懸因搖了搖頭,神色有些不快:
“這事情你做得急了!”
見戚覽堰不解,他輕聲道:
“你可知慕容顏為何有此一劫?”
“薛大人至今沒有什么消息,山上也毫不看護,時間越拖越長,北方上下難免疑惑,漸漸對李周巍生出覬覦心來…”
“慈悲道也是一個模樣,有勝名盡明王的例子在前,眼見著山上始終沒有回應,怎么能不對白麟生出貪婪之心?李周巍不好渡化到手中,可如果能殺之結下大因果,不比當年吞燕的好處小。”
“于是心中立刻動起歪腦筋了,才會不管慕容顏,盼望他在這場變故中出些事,作因果越結越大的打算,最后看看能不能卷動慈悲下場…”
“可慕容顏是個求仙的人物,否則也不會堅定地選擇牝水道路,心中其實渴求金位而恥于蝸居釋位,只有萬不得已才會去考慮釋修…怎么會愿意做他們的犧牲品呢?這才有斷絕消息的事情。”
戚覽堰沉默片刻,見著衛懸因輕聲道:
“可山中態度并不明朗,慈悲道這模樣顯然也猶豫著,慕容顏畢竟天賦異稟,李周巍則可能是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買賣,希望他受傷結怨,以備將來變數,好在恰當的時機入場,卻不希望他徹底隕落,這才會做出斷絕消息、卻在太虛中守護的矛盾模樣…”
戚覽堰漸漸明白,衛懸因幽幽地道:
“可惜,也不知誰露了馬腳,故意惡心慈悲道,或者是白麟那雙金瞳厲害,暗暗察覺出太虛中有不少人影,點到為止,并未打出真火,這一局落空,讓慕容顏有了警惕,此后多半不會以身犯險了。”
戚覽堰沉默良久,問道:
“師叔…是如何想的?”
衛懸因卻低眉不語了,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把筆抬起來,目光還落在案上,靜靜地道:
“慈悲不是第一個起心思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等著罷。”
他將案上的這一卷東西卷起來,藏在袖子里,這才將放在桌一旁的小盒拿出來,照得四下皆是淺金色的光,戚覽堰微微掃了一眼,似乎放著二指寬左右的一枚小印,嵌在底座之中,只露出側面。
衛懸因搖頭笑道:
“我去一趟東海…見一見故人。”
天色明亮,朝霞正在天邊升起,廣闊的平原上一片生機盎然,沿著小溪的肥沃土地上很快馳來幾道法光。
為首的少年氣宇軒昂,頗有儒雅氣質,身著羽衣,腰上系著玉帶,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人家,胯下騎著銀麟駿馬,光輝燦爛。
身旁的女子一身白裙,服飾看上去簡單,材質卻隱隱透露著光輝,容貌清麗,頗有出塵不染之氣。
少年微微一笑,指向眼前的地界:
“闐幽,此處是蕈林原的奉象郡,也是個風景獨特的寶地…”
“哦?”
這少女笑著看了他一眼,問道:
“梁哥也來過此處?”
李絳梁笑道:
“當年我南下游歷,便在此處歇著,同行的人介紹過,曾經此地有山越盤踞,供奉著一像,后來被一個叫袁成盾的修士滅了,奪了法器,落在這郡里,便有此名。”
楊闐幽輕聲道:
“原來是他。”
兩人在郡城之中停了,立刻有好些人上來諂媚:
“公子!”
這少年擺擺手,皺眉道:
“這處是哪一位在管事
一眾人頓時拜下去,略有惶恐,推搡了好一陣,終于從人群中走出來一位中年男人。
這男人滿頭灰發,頗有老態,面容雖然貴氣,卻缺了只眼睛,胡須凌亂,踉踉蹌蹌地到了眼前,深深拜下來。
他極為惶恐,上前為李絳梁牽馬,卑微地側身,顫聲道:
“小人…小人見過公子。”
李絳梁轉過頭去,笑著道:
“哪一家的人?修為不錯,領著轉一轉好了。”
男子撲通一聲跪了,低聲道:
“小人奴婢般的人物,恐污尊耳!”
李絳梁笑容不變,開口道:
“但說無妨。”
底下一陣動靜,都抬著頭望,男人深深地低下頭去,露出后頸上皮包骨頭、突起的椎骨,他顫聲道:
“小人…小人…袁甫堯。”
“噢!”
李絳梁微微一夾胯下俊馬,銀麟靈駒打了個響鼻,將韁繩從他手中扯至脫落,笑道:
“倒是巧!”
他言罷已然翻身下馬,人群中又上來一人,滿頭白發,急促地把袁甫堯扯下去,拉到身后,面上皆是恭敬的笑:
“小人丁西定,見過公子!”
老人雖然白發蒼蒼,可眉毛濃厚,面容上還有幾分爽朗,顯得很是激動,答道:
“大人…大人…請!”
楊闐幽同樣從靈獸身上飛下來,兩人一同入內,左右的人都上來,熱熱鬧鬧,李絳梁身后卻有一屬下笑了,似乎認得丁西定,笑道:
“丁老頭!我記得你吹噓你與月闕劍大人稱兄道弟過,怎地,正主到了面前,反倒啞巴了?”
老頭的面色一下通紅了,那濃厚的眉毛高高翹起,可當時能吹噓的話語,如今到了口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只能結結巴巴地道:
“那時…那時也是見過的…”
李絳梁笑道:
“我知道…丁家人!曾經也在湖邊有過蹤跡的…與安氏接壤。”
此言一出,丁西定熱淚盈眶,連連點頭:
“公子真是厲害…通讀史書,竟然記得如此久遠之事…小人感激不盡!”
當年李通崖成就筑基,他仍有感嘆,心中嫉妒,故而絕口不提,可隨著李通崖名聲傳遍,李家筑基越來越多,漸漸放在口中吹噓,等到李家出了紫府,丁西定反而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此刻被人家晚輩的晚輩提了一嘴,竟然是與有榮焉,淚灑當場。
而他當年一口一個公子、殷勤得不能再殷勤對待的袁甫堯,早已經如同累贅一般拋在一邊,孤家寡人,畏縮地立著。
一群人簇擁著入了郡中大殿,李絳梁一擺手,頓時如風一般一同出去,楊闐幽笑道:
“此地距離望月湖太近了,人人都知道李家,底下風傳的話語也繞著湖,袁甫堯的那點事…怕是人盡皆知。”
李絳梁搖頭而笑:
“也不必為難他…畢竟還要收攏人心,你兄長才安置了袁氏,我再去為難,顯得不好看…再者…我倒是覺得該謝謝他。”
楊闐幽明顯知道他什么意思,失笑搖頭,李絳梁與她在郡中逛了一陣,細細觀察,低聲道:
“地方的幾個小族還須解決,這倒是容易,只是眼下自己人實在太少,也不是說個個出眾,一旦遍布到廣闊的蕈林原,更是麻煩…”
楊闐幽有些無奈,微微皺眉,卻在容貌氣質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動人,答道:
“我家就是人少…幾個能帶來的人都帶來了,四處還要忙活,不能通通留在這一地…”
她話鋒一轉,有些希冀地道:
“只是湖上的修士多,個個都能干…你可能從家里借出
幾個得力的?也不必筑基,一些個煉氣的也就夠了,缺的就是親信。”
李絳梁頓時有些尷尬。
他還真不太想向湖中借人,雖然家中主事的族姐李闕宛也好,二哥李絳壟也好,一定不會為難他,可一個個兄弟姐妹都在為家中效力,他不能幫到什么也就算了,倒還要向家里求助!
更何況這事情不是為了什么修行,而是為了別人,難免有些尷尬,沉吟道:
“這…”
他暗暗琢磨著如何開口,抬起頭來,已經到了郡中熱鬧的坊市之處,四處嘈雜,隨意地掃視起來,只覺得腰間玉符一熱,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住了,又疑又喜。
李絳梁的目光迅速在周邊掃過,前方的攤位旁正負手站著一位絳衣男子。
此人身材修長,容貌出眾,靜靜地在人群中一站,卻有一股出眾的氣質,雙眼雖然滿是笑意,且因為雙眉與眼的間隙過近,看上去刻毒,兩眼微狹,眸子金燦燦一片。
這男子似乎是不經意地轉過頭來,向著他粲然一笑。
李絳梁轉頭看向楊闐幽,女子正笑盈盈地看著他,頓時心頭一苦,嘆道:
“幽兒…來見過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