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
重重的金煞在暗色的光影之中流動,身披金石飛沙袍的真人持光而立,數步站定了,笑盈盈地往現世中看,一旁的女子則側身候著他。
“大人...可會打起來”
“打不起來的。”
天霍真人笑著搖頭,答道:
“慶濟方打贏了沒有好處,打輸了更是丟臉,兩國之間有摩擦,卻絕沒有到王侯兵戎相見的地步...從頭到尾不過是檀山獻媚而已。”
見女子恍然點頭,他以手指向太虛之外那浩浩蕩蕩兩國對峙的景象,笑道:
“只是如今的舉動還是一個味道,你說這吝嗇的人...轉世投胎,重活一世,哪怕忘記了前世之種種,終究脫不去這吝嗇,是一點眼前虧也不肯吃,顯得小家子氣。”
女子顯然知道他在諷刺慶棠因,低眉道:
“真炁本與長懷不相干,長懷那位偏居一隅、懸絕靈氣、高居隱世,本與逍金同途,豈不與入世之道沖突太華經曰:天位不予強求,緣法貴于神通...害!戊土驅明陽尚要千年!”
這種褒貶的話本不宜她說,天霍知道她推崇北邊那位逍金真君,對長懷山頗有微詞,便幽幽地道:
“聽說太陽諸脈之中,本是行孛為先,如今卻屬長懷的大人修為最高...若非受束于位,大可展望道胎,豈能預料”
女子得了警告,緘默不語,天霍等了一陣,看著那天邊的灰氣逐漸褪去,這才顯化而出,在那白霧飄渺的山間站定,望向那黑衣男子,笑道:
“見過魏王!”
李周巍其實早發覺他了,才逼退了慶濟方,沒有半點訝異之色,拱手道:
“多謝真人!”
天霍明白他在說莊家的事情,失笑搖頭,負手跟在這位王侯身后,他姿態出俗,順著天上的云彩前行,一仙一王,倒是相得益彰。
“這是端硯!”
這位金一道統的貴重仙裔指了指一旁的張端硯,這女子立刻微微欠身,笑道:
“見過魏王!
金羽做事一向不聲不響,成敗皆在洞天中,這才過去多少年,這位仙子竟然也成紫府了,李周巍微微點頭,天霍客客氣氣地道:
”我本也要來一次庭州的,就借著這次機會過來了..….…不知...昭景道友何在”
”叔公尚在閉關...恐怕不能相見。
剛才在西邊打了這么一陣,李曦明仍然沒有顯露蹤跡,這閉關多半做不得假,叫天霍目光微微偏移:
‘倒是不巧了..”
他心中暗忖,嘴上卻不停,諷刺道:
“慶濟方是個難得的人物,當年問武平清觶的事情,我總想著他與他父親一唱一和,如今這幅蠢得掛相的樣子,連我也分不清是真蠢還是假蠢。”
天霍與慶濟方不對付,諷刺一二句,李周巍卻當場面話聽,心中實則在暗暗估量:
‘慶濟方實力還是不容小覷的...手中寶物又多,術法極強,硬吃一記華陽王鉞面不改色...要徹底壓制他,至少要紫府中期三神通..”
而兩方一旦斗起來,我即使能安然抵御此人,湖上諸修可就遭殃了.…
天霍一邊諷刺,張端硯則微微一笑,行禮道:
“畢竟是靈物所誕,沾了明方玄元根腳..”
天霍真人不置可否,答道:
”端硯,你這可淺薄了,慶棠因吝嗇歸吝嗇,道行謀劃并不淺,當年用了明方玄元誕子,用了厥陰調和,取了陰陽均平之意,早些時候是想讓慶濟方修真炁的..可惜..陰陽調和是什么位格的人物才敢作的事自古妄想在子嗣身上調和陰陽的人不少,生出來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明陽多了暴虐殘忍,厥陰多了丑陋懦弱,慶濟方已經算是好的了!”
他的話讓李周巍微微一滯,似乎有了什么聯想,沉吟不語,天霍笑道:
“他一出生,慶棠因便知此事不通,只好在天賦不錯,趕去修行清儀玄土道統,憑山上驅策..”
李周巍點頭,試探道:
“如今長懷與金一,也是為一國效力了。”
天霍的笑容漸漸淡了,顯露出幾分無奈來,輕輕一嘆,答道:
“仙家之事,無非順時修行,觀天數所在,循金位變化,談不得效力不效力,只能說順勢而為!”
他的話很是好聽,李周巍卻明白這些話不由衷—金一道統可不是什么隱世修行之輩,有的是天下人循金一變化、順上青之勢的日子!
可李周巍依舊應答道:
”真人說得極是,如今金位變化,無非蜀宋之間,趙燕立于北,也不是安分守己,庸庸無為的料,我受大宋帝命,不知有幾次在西屏與真人談笑的機會。”
李周巍話語雖然隱蔽,天霍卻不是表面那一般瀟灑紈绔,聽得清清楚楚。
'你金羽在蜀庭中扮演的是何等角色’
李周巍的金眸昭昭,等著他回答。
吳越二地曾經可以相提并論,如今已經是天上地下說句不客氣的,如今大宋的實力屬實孱弱,除非帝王動身,一個長懷已經足夠讓整個宋國疲于應對..
天霍心中清清楚楚:
司馬元禮,氣短多慮,可為佐使,卻不能為倚仗,寧婉心弱性柔,不堪大用..…宋庭之下,實無英雄。”
“而宋庭之外.鄰谷一劣根,受參天之資,僅出三尺之苗惹人笑話,陳鎮守豫陽,不過有心無力,劍門私心,閉門不出,紫煙雖從命,一病一幼,豈能成器
李周巍為帝國寶器,卻鋒刃未開,身受殺劫,劉白雖為青玉仙鋒,卻心有不甘,守備南海,楊銳儀尚不知深淺,可不渡參紫,頂了天也不過是個紫府中期的李周巍.…
‘這些人加起來也不過是個長懷山與九姓,如我金羽下場宋庭之邊防,不過笑話...更何況還有北方!北方還更覬覦他李周巍!’
‘這不是大宋一朝的事情,大宋背后有陰司,最后都能持住局面,可他望月湖就在江邊...容不得他不憂慮!’
天霍算得清清楚楚,回答起來卻有些猶豫,靜靜地等了好一陣,這才道:
“大漠平定,仙山封鎖,金一故地多設安撫司,而我金一道統諸修閉關,本沒有干擾天下的意思,唯有天炔真人下了漆澤,至少...還有好些年可以見一見面!”
李周巍當即會意,思慮片刻。
‘太元真君果真與長懷聯手,可距離金羽入局還有好些日子,兩家短時間內不至于真的有什么打斗,歸根結底,還是要交手的。
金羽的善意雖然是因為利益而生,卻流露于表,李周巍思慮良久,突然抬眉道:
“如今南北、東西交戰在即...出手的紫府將是百年之最,修武光明,可北釋未必,若是南北相爭,到了不顧規矩的地步,恐怕先受殺的是諸筑基。”
天霍搖了搖頭,答道:
”修武星在上,魏王金瞳神妙,可曾觀察出些什么”
“哦”
李周巍頓了頓,答道:
“我觀此星,只覺氣運虬結,金光耀耀,卻無多余感觸。”
天霍正色道:
“此星非同尋常,不為宋生,不為蜀亡,乃是天武殺機感應,真炁所照之土皆受管束,只要升陽不曾推入太虛,便受此星照查與保護,尋常人是看不得的,你為魏王,又命數加身,自然百無禁忌。”
“可尋常修士上觀此星,只覺璀璨奪目,烈火焚心,北邊的釋修也是一樣的,只覺得如芒在背,修武注視,威能無窮...軍陣之間沖殺是修武之道,不受影響,可哪位憐愍如若在此星注視之下大舉屠刀、殺害官員,必有命數索來。”
“殺機受得多了,修武之光墜落,是要人性命的,終究要講些體面。”
李周巍還是方才聽說這神妙,暗暗點頭,天霍則嘆道:
”不過說是如此說...真要以大欺小,殺上百千凡人,一二位修士,雖然麻煩,卻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南北國戰歸國戰,真要有人不要臉起來,又怎么是個自行感應的殺機能夠擋住的.”
他的話語中含著暗暗的提醒,李周巍應答了,天霍話鋒一轉道:
“不過諸公子大可放心...魏王嫡子,必然深得修武關注,只要不成神通,命數都看護在修武星里,頂多要提防受法師圍攻,再怎么樣也不至于讓高修度化了去。
李周巍若有所思:
‘若是如此...絳壟絳夏倒是沒什么事,絳遷馬上就要沖擊紫府了,可絳淳、闕宛符種在身,還真未必受這星辰管束,也不知落在外界眼里是什么個模樣…
他雖然有神妙,終究欠了一道命神通,看得不如這些人真切,沉默良久,這才暗暗吐出口氣,客氣道:
“我湖上難得有些安定時光,真人如若得了閑,可來湖上坐一坐。”
天霍抬眉盯著他看,正色道:
“天下大勢動亂,此起而彼伏,可修仙之事沒有太大沖突,魏王大可約一二好友,談一談邊防之事,金一畢竟敏感,也只能來這西屏山走一走了。”
他話說到此處,戛然而止,在山上停了步,笑道:
“恕我不能過境,難以相送,見了魏王如今風姿..已是滿載而歸。”
李周巍收回目光,客氣幾句,等著兩人踏入太虛,告辭離開,面上的笑意這才慢慢淡去。
‘此起而彼伏...邊防之事..”
他有些匆匆地回過頭來,吩咐道:
“周達。”
李周達一眾人等在山間,聽到呼喚,這漢子連忙快步上來,在跟前拜見,恭聲道:
“大王!”
李周巍踱了步,將目光投向的白霧沉沉,微風寒雨的山間,低聲道:
“蜀兵退卻,一時不會前來,西屏山靈機不興,你讓妙水領一兵馬,在山腳的谷煙廟修陣如故。”
“是!”
李周巍抬眉:
“行寒與莊氏族人接回來了罷。
“已經接到山中...”
李周達應答一句,聽著兄長有些急促地吩咐道:
”你...讓他們兩人就在谷煙待著,協同妙水..莊氏還有用,讓莊平野就地在山腳找一些散修來,立足不動。”
李周達聽出他話語中的不對,急匆匆下去了,李周巍則皺著眉隨意邁步下去,兩個兒子都立在山中,一言不發。
李絳壟與李絳夏都已經筑基后期,一位華冠絳衣,一位威武俊容,相互之間隔得很遠,見李周巍一步步下來,如今持族事的李絳壟徑直一步,恭聲道:
“父親。”
李周巍沉色道:
“你替我寫兩份表一是回給宋帝,表一表忠心,二是表彰莊氏護國有功,莊成一心向宋...請求宋庭冊封莊氏爵位,位在大漠,讓他鎮守邊境。”
李絳壟何等聰明,即刻就聽明白了,谷煙廟是兩國交界處,也是一燙手山芋,如若宋帝肯下這個旨意,相當于要調遣一部分大宋的兵馬在谷煙守備,無形之中為湖上減輕壓力,立刻點頭,遲疑道:
”宋庭既立我湖上為王,本就是作為屏障.…這命令…恐怕并不容易。”
李周巍點頭:
“這是庭州第一道上疏,有理有據,宋庭是不能拒絕,卻可以推脫...無非試一試這位宋帝對湖上抱著怎樣的心思...如若真有幾分親善,這一部兵馬不能不出。”
李絳壟立刻點頭,李周巍則道:
“你把這事情辦了,立刻率陳鴦、曲不識、李周昉諸修前去密林,開啟大陣,溝通東岸諸修,讓他們隨時撤往山中。”
李絳壟面色頓時一變,微微行禮,快步從山間下去,李周巍這才看向李絳夏。
這青年是這么多兄弟中身材最高大、容貌最威武的,后來又修了身法,披了甲衣,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山,面不改色,沉悶地道:
“父親!”
李周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凝重,道:
“昔年不肯讓你們二兄弟出力,是因為南北之爭首重命數,指不準有哪位貪婪作祟,以大欺小,如今既守湖岸,又是國戰...北岸就交給你了,丁威锃等人一應由你管束!”
李絳夏沉沉拱手,立刻下去準備,李周巍則有些躊躇地踱了兩步。
‘前些日子去日月同輝天地,叔公正在緊要關頭,有了諸多寶物的幫助,突破的把握不小...此刻若是強行把他叫出來,不但前功盡棄,甚至有受傷的可能...
他閉目沉思片刻,吩咐道:
“去請司馬真人來湖上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