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已經從原本卷著夏熱殘留的火力,變為現在的帶著寒涼。
“來人。”
譚元裳平靜地喊了一聲,幾乎是一息之后就有人在不遠處現身。
“老爺您有何吩咐?”
“我這把老骨頭想動一動了”
老仆一聽就知道譚元裳的意思了,不由擔憂道。
“老爺,您的身體.”
譚元裳擺了擺手。
“再不動一動,以后就沒機會了,備船,我們去茗州。”
“是!”
老仆不再相勸,自家老爺已經決定的事旁人是根本勸不動的。
當天晚些時候,譚元裳的馬車停在了江邊一處小港旁,而小港的碼頭處已經有一艘樓船停泊在那。
幾乎是已經在家靜養了十幾年沒出過遠門,在這偏僻大宅處獨自靜養的譚元裳,今日再一次踏出家門,不過不是去看望兒孫,而是向著茗州而去。
雖然現在的譚家早已經大不如前,譚元裳也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
但譚元裳畢竟還是譚元裳,僅僅是看《四海山川志》上的前面一段內容,他大概就推測出了一些事情。
假若書中一些事情確實發生過,那么在茗州能讓各方來賀,讓許多人都十分敬重,就連當年知州都與其結交的老叟,自然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書中老叟確實是寫了個很籠統的概念,既不指名道姓,也不歸于行業,就連時間都模糊化了,甚至可以說是陸海賢以自己為藍本的虛構。
畢竟古之大家多以自身為依據虛構一些故事,撰寫一些文章。
但譚元裳跳開這些思路,以自己的想法來構建假設,追根到底會有什么結果呢?
這等地位崇高的老人,要么曾為官,要么是大世家,但在茗州還有一個特殊之處,那便是商!
雖然商賈在一些書籍經典中被視為不如讀書人地位高,甚至不如普通百姓,但大庸朝立國以來的風氣比之古時好得多,茗州則更加特殊。
而茗州之商,跳不開的就是茶市,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而今說到茗州茶市,真正行商者自然知道跳不開墨家。
于是僅僅片刻,譚元裳腦海中那位醉臥自己壽宴的老叟,其原形已經呼之欲出。
除了茗州的墨奕明還能有誰呢?
路海賢書中前言都說“念起于十幾年前”,那么十幾年前在茗州為知州,十幾年前好像也正好是墨奕明的大壽。
有些事情,在很多人那想不到太細,只要陸海賢自己打哈哈,自己找些推脫之詞,哪怕京城官員都很難想到一些具體情況,也不太會刨根問底。
讀書人亦或是大儒大官的思維,見秀美文章,自然以文章之理去尋。
但在譚元裳這里,其實也就這么點事,不過是念頭一轉就能想明白的。
只不過這種“念頭一轉”也不容易,需要知道很多事記得住很多事才行,用灰勉的話來說,就是也只有譚元裳這種“妖怪”才輕松能做到。
當然,譚元裳覺得自己也可能是錯的,不過他本也不是為了印證對錯,只是覺得自己這把老骨頭最后也該動動,訪一訪友也是不錯的。
真論起來,墨奕明也算是譚元裳為數不多同時代遺留下來的人物了,即便不算是什么至交好友,但兩人至少還算是有些行商交情的。
或許能算是訪一訪友人吧?
譚元裳作為曾經真正意義上富可敵國之人,本該是天下間遍布朋友,事實上也似乎確實如此,可是真正交心的又有幾人,如今還能想得起來值得尋訪一下的又有幾人?
去茗州給自己一個借口動一動罷了。
大船在開陽江上行駛,譚元裳就在上層甲板一角擺著的桌椅前坐著,迎著秋風看著《四海山川志》。
船還在半道,譚元裳的書已經快要看完了。
不得不說,這一部描繪山川地理的奇書堪稱氣勢磅礴,通過那一場曠世大水領略天地間的山川水澤之秀麗,見證了日月精華天地靈秀。
待到這一天傍晚,水面折射著夕陽的紅輝,譚元裳放下最后一冊《四海山川志》,微微皺著眉,略顯吃力地撐著椅子扶手站了起來。
旁邊的仆人本想要過來攙扶,但還是忍住了。
此刻開陽江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譚元裳看此處江段遠近的浪濤,心中聯想著書中的大水。
這大水自然不可能是真的,畢竟若是真這樣的大水過境,天下各處受災的地方可就多了,免不了生靈涂炭,自然不可能十幾年來無人知。
可是這《四海山川志》中的種種山川河流地理風貌又是如何寫得如此詳細的呢,譚元裳不太相信是胡謅的。
莫不是真的有仙人夢中帶老叟游歷天下?
“老爺,天寒了,注意身體,看書的話,還是去倉中吧!”
家仆此刻為譚元裳披上了一件大氅,后者笑了笑,看著前方江面和浪濤,心思卻暫時離開了《四海山川志》,好似隨著江水翻滾涌向了過去。
“開陽江《河神落》.”
譚元裳的眼神中閃過些許傷感。
“往事云煙皆散去,如今只有譚元裳一人了”
譚元裳又坐了下來。
“上些酒菜。”
“老爺,我讓人送倉室里面去吧?”
譚元裳擺了擺手,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用了,就在這,迎著秋風賞江濤美景更好些。”
旁邊的老仆點點頭,但不需要他動,附近自然有其他人也聽到了譚元裳的話,樓船后廚已經開始準備。
老仆站了良久,追隨在譚元裳身邊,也算是對自家老爺有些了解,或許老爺是覺得孤獨了。
此刻老仆猶豫著問了一句。
“老爺,是不是通知一下譚氏子弟?”
譚元裳睜眼看了老仆一眼。
“我這一生樹大招風,譚氏子弟如今散于天下各處,也都安穩下來,就不要隨便驚動了,死的時候來個人收斂尸骨就行了。”
譚氏子弟何止是安穩下來,有人依舊從商,也有很多人以不同的方式生存,甚至還有人改名換姓的。
眼睛再次閉上,似乎是沒過去多久,香味飄來的時候再睜眼,旁邊桌上已經擺了幾盤小菜一壺酒。
譚元裳自斟自飲,微醺之刻桌上略顯狼藉,回憶當年,尤其是這開陽江上則更有感觸。
除了最初陪伴明宗整頓天下的時候,當年也是京城爆火的《河神落》故事而結識了易先生,歲月蹉跎之間,故人相繼離去。
明宗如是,易先生如是,李相如是,鄒都督如是,楚相如是
譚元裳又倒上一杯酒,手持酒盞伸出木欄桿,從樓船一側向著江面倒下。
“醉臥江濤囫圇宴殘生余戀故人面.美酒以邀蟹將軍.心寄白波意隨念.”
譚元裳手中玉質杯盞滑落,“噗通”一聲落入江中。
一邊的老仆分外緊張,立刻上前幾步,看到譚元裳只是醉酒而眠才安心幾分。
隨后老仆看向江面,老爺最喜歡的玉盞就這么丟入江中了么?
老仆很確信,自己老爺并非是握不住,只是任由杯盞落去而已。
不再多想什么,隨后老仆同旁人一起將譚元裳安頓到船艙中的床上。
真要躺在外面,非病了不可。
而此刻樓船行駛的江面下方,開陽水神蟹將軍謝慶,正握著那一只玉盞靜靜站在水底。
望向那正在遠去的樓船,蟹將軍微微嘆息一聲,身旁水流隨其心意而動,猶如一條無形游龍去往那艘樓船。
太陽已經落山,殘余的晚霞抵擋不住昏暗。
大樓船一旁的波浪翻滾之間,一道身影在無聲無息之中從水中浮現,帶著潮濕的風落到了樓船上,而船上護衛譚元裳一眾高手則無人所覺。
持本心,妖身不忘,守神道,正心不改,多年以來修行日益精進,如今的蟹將軍早已今非昔比。
人間已是三代皇帝,而蟹將軍經過這些年的沉淀,毫不夸張的說即便是年朝生在世也無法與如今的蟹將軍相比。
所謂正神之位本該強大,身與心皆是,失了一個正,就會如年朝生那樣徒有其表。
此刻謝慶走入那邊船艙,這樓船內里可謂是內秀其中,雖然不算很寬敞卻裝點得十分舒適,而譚元裳休息的房間就在最里面。
似乎僅僅只是幾步,謝慶就在那房門之外了,又是一步,房門緩緩打開,謝慶入內看向那安穩躺在床榻上的老人。
這就是富可敵國的譚元裳么
謝慶走到了床前,看著譚元裳嘆息一句。
“譚公啊譚公,你邀我前來,寄思念于白波.只是你心中之愿,就算我是開陽水神,且有心相助,怕是也無法滿足.”
說話間,謝慶看向床邊的桌子,上頭擺著一部書。
“四海山川志?”
謝慶將譚元裳的杯盞放到桌上,隨手拿起桌上書籍的第一冊翻閱了一下,原本平靜的臉上微微變色,心中不由升起一絲震撼。
竟然是北海化龍大典,竟然是白君走水!
身為開陽水神,謝慶當然是知道北海之事的,甚至也收到了請帖,但如水神山神之流,很少會真正離開自身管轄地界,當然也就沒去。
甚至事后也不會馬上知道北海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是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蟹將軍當然也知道了當年之事,只是他沒想到竟然有人能以此為依據出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