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七百七十四章 十里銀灘百萬鹽

類別: 歷史 | 兩宋元明 | 朕真的不務正業   作者:吾誰與歸  書名:朕真的不務正業  更新時間:2024-12-31
 
朱翊鈞從工部詳細了解到了山東曬鹽的情況。

山東曬鹽分為兩季,分為春曬和秋曬,三月到五月是旺季,九、十兩月是淡季。

三月到五月,日照充足,風和日麗,氣溫在不斷的升高,如果五月底沒有曬出足夠的鹽,產量極低的秋曬,就無法滿足需要,所以五月也會搶收食鹽。

曬鹽的旺季,最怕老天下雨,因為雨水落入鹽池,鹵水就會稀釋,已經結晶的鹽粒也會化掉,前面十幾天的努力就會前功盡棄,池堰和上下水溝渠,被淡水浸泡也會坍塌。

被凌云翼帶到山東的姚光啟,是個讀書人,但姚光啟沒有得到了讀書人的優待,被扔到即墨縣參加種植海帶,姚光啟在種植海帶之余,覺得這種全看老天爺心情的曬鹽法,產量過于不穩定了。

“陛下,這是從山西解州的解池的貢鹽,這是姚光啟在山東海豐的海豐鹽。”馮保將兩包鹽放在了陛下面前。

山西解州解池(今運城鹽湖)就是河東鹽池,是晉商的發家之地,很多晉商把河東鹽賣到草原上,賺取豐厚的利潤,在隆慶六年,張居正和晉黨決戰的時候,張四維就因為河東鹽事,被迫致仕,無法聲援高拱。

解鹽能成為貢品,那自然是質量極好,而海豐鹽的質地,絲毫不輸于解鹽。

這完全得益于姚光啟對鹽生產的改良,由原來的一個池子,分為了沉淀池、蒸發池、結晶池和板曬,極大的提高了海鹽的質量。

在海水漲潮的時候,海水進入沉淀池,沉淀水中的臟污,流入蒸發池中,蒸發海水,變成飽和食鹽水,也就是鹵水,鹵水流入結晶池開始在暴曬下結晶,匠人們每天推動鹽耙,將析出的食鹽結晶,全部推成鹽堆。

到這一步,鹽已經可以開始賣了。

而精鹽,則是將鹽堆拉入工棚后,再次溶解,用棉布過濾后,放入杉木大板之中,再次蒸發結晶。

大板長九尺、寬三尺,深一寸半,每一板帶把手,每三板堆疊為一幢,有笠帽,若遇到有雨,可以將三板堆疊,蓋帽,若雨大,可以抬到屋內。

使用時,每板注鹵一杓,約二十二斤,曬成能得鹽四五斤,每兩名壯丁可以看板六十張。

所有的鹽池都是用水泥砌筑而成,主要是為了防止大雨沖壞池堰和上下水溝渠,姚光啟在萬歷九年,營造了海豐、海潤、海盈三個鹽場,鹽場每畝可得鹽兩千斤。

十里銀灘百萬鹽。

山東巡撫王一鶚到山東后,將這種分級板曬法,推廣到了整個山東沿海地方,共建設了十九個鹽場,食鹽產量從14.3萬引上升到了35.2萬引,徹底擊敗了兩浙、兩淮食鹽產量,不僅滿足了整個山東的需求,還行銷北直隸、山西、綏遠、遼東等地。

而且產量還在節節攀升。

王一鶚左手鹽、海帶,右手工兵團營、密州市舶司,這都是凌云翼留下的遺澤,他王一鶚做這個山東巡撫,比做順天府丞要簡單的多。

“咱們的海帶大王,給了朕大大的驚喜啊。”朱翊鈞笑著說道。

“陛下,這讀書人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有這等本事!但是這么多讀書人,就愣是沒人到鹽場去看看,幫一幫鹽丁灶戶,十四歲的鹽丁灶戶,干到二十三四歲,能把眼熏瞎。”

“現在這分級板曬法,沒了煎煮之事,能從十四歲干到五十歲了,還不會留下什么隱疾。”馮保立刻給讀書人潑了一盆臟水出去,作為宦官,這是他的本能。

明明有能力去改變糟糕的現狀,但沒有一個讀書人去做這些事兒。

朱翊鈞剛要點頭,思考了下才搖頭說道:“你這個說法不對,是姚光啟有這個天賦罷了,朕給了格物博士極高的待遇,遍訪山人,也就搜刮了那一百多人。”

“不是哪個讀書人都能改良這些工藝的,而且也不是姚光啟一個人做到的,是海豐鹽場鹽丁灶戶群策群力之功。”

姚光啟要不是跟王謙斗輸了,還惹到了回京述職的凌云翼,現在姚光啟還是京師闊少,一輩子也不會到鹽田里看一看,他在工匠上的天賦,就永遠不會展現出來。

而且改良工藝這件事本身,也不是姚光啟一個人搞出來的,而是集體智慧,整個海豐鹽場,都在積極的獻言獻策,最終才有了這一整套的完整曬鹽法。

“陛下圣明。”馮保俯首說道。

優化生產環節、改良生產工具、增加生產效率,這的確需要天賦,比如落地上海縣的鐵馬廠,就已經實現了量產,姚光啟的天賦與其說是工匠天賦,不如說是組織天賦,他能夠調動起來這些工匠的積極性。

這也是絕大多數的讀書人所不具備的,朱翊鈞看到的讀書人,計門戶私利者眾,計天下眾利者少。

有幾個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還指望大明每個讀書人都是心懷天下,堅韌不拔的弘毅之士?

馮保低聲說道:“陛下,江右布政司已經跟山東巡撫溝通,希望王一鶚能派遣五百鹽丁到兩淮去教一教他們怎么曬鹽,王一鶚倒是答應了,但是王一鶚希望兩淮能把他們的濉溪酒曲賣給山東。”

濉水清憐紅鯉肥,相扶醉踏落花歸。

濉溪酒曲真要追溯歷史,能追溯到兩千多年前,春秋戰國時宋侯血盟會諸侯,濉溪酒曲釀出來的口子酒,也是天下聞名。

每年五月末的開沽點檢,口子酒也是天下第一美酒的有力爭奪者。

“有趣,咱們大明是一整盤棋,可這地方,也是勾心斗角啊。”朱翊鈞笑著說道。

兩淮每年產鹽32.3萬引,每一引為四百斤,兩淮鹽從古至今都是最大的產鹽區,現在卻被山東給反超了,這自然引起了江右布政司的重視,但是光知道方法是不夠的,還需要人來指導曬鹽。

比如王一鶚就上奏皇帝,他們曬鹽有個獨門的技巧,叫打花,就是用一根粗繩,在鹽池里游走,將粗大的鹽結晶變得更細膩均勻,能有效提高品質。

什么時候打花,怎么打,都需要山東鹽丁手把手的教,否則,兩淮鹽丁曬出來的鹽,就不如山東鹽。

大明一斤鹽成本大約在八厘銀,賣到北衙為一分二厘銀,也就是8文錢一斤,賣到泰西里斯本集散,能賣一錢銀每斤,近乎于十倍的利潤。

但考慮到每年才能集散一次的周期,以及海貿的風險、關稅等因素,在這個大航海時代,利潤真的不算太高。

“三月份,大明的遠洋商隊起航的時候,帶上鹽,看看情況。”朱翊鈞決定先試試,看看能不能開辟商路。

鹽可以代替壓艙石進行壓艙,這東西受潮就會板結,也不用擔心鹽的滾動,導致船的側傾,鹽的比重是2.16,而壓艙石的比重在2.65,用來充當壓艙石是沒有問題的。

這就是額外帶到泰西的貨物,就是額外的利潤。

萬歷十五年新政,收蓄黃金的三個主要方法,燕興樓交易行吸納大明本土黃金、大帆船貿易額外攜帶鹽,準許泰西商賈使用黃金支付貨款,三管齊下,用十年到十五年的時間,收蓄一千萬兩黃金,用于發鈔。

這個過程當然不是一帆風順,好在,起了個好頭。

馮保低聲說道:“陛下要不要對鹽業稽稅?戶部核算,大明朝廷一年鹽稅就要少1250萬銀。”

大明每一引鹽理當征稅六兩六錢四分銀,這里面稅銀三兩一錢、公使三兩五錢,四分地方自留,按大明鹽綱,每年理當得稅1370萬兩白銀,當然只是理論上,大明鹽稅每年只有一百二十萬兩左右。

朱翊鈞搖頭說道:“朕今天稽鹽稅,明天鹽販子們,就敢把鹽稅加到百姓身上,現在只要8文一斤鹽,朕這頭加稅,他們那頭就敢把鹽賣到三十文,一問為何漲價,就是朕加稅加的。”

“開中法敗壞后,這鹽稅,就再無可能收的上來了,隆慶二年,龐尚鵬督辦鹽業,王次輔當時任三邊總督,折騰了三年,顆粒無收。”

龐尚鵬和王崇古那時候也不是不夠忠誠,他們是真的想弄好,結果弄得一地雞毛,陜甘寧三邊的鹽,賣到了四百文一斤,龐尚鵬什么招都使出來了,但最終朝廷收回了成命。

人要是不吃鹽,幾天就要打擺子,這東西斗起來,被折騰的只有百姓,當真是神仙斗法,百姓遭殃。

不在乎百姓死活,朝廷能斗贏。

張居正新政就是為了富國強兵,對鹽政,也不敢胡亂下手,這玩意兒鬧不好就是大規模的民變。

“能讓老百姓吃口便宜鹽,善莫大焉。”朱翊鈞否定了馮保的提議。

王國光和張學顏,戶部這兩位司徒,也從來沒打過鹽的主意,實在是不好動,幸好,因為競爭激烈,鹽價非常便宜,八文一斤,真的不算多了。

泰西的鹽敢賣到七十文一斤!

“陛下,順天府丞王希元求見。”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俯首說道。

“宣。”

能到通和宮請求面圣的官員,只有內閣輔臣、文華殿廷臣,除此之外,只有等到每月初三大朝會,能見到皇帝,或者說被皇帝宣見,但這也有例外,比如格物博士也可以請見,格物博士地位超然,有這種特權也屬正常。

還有一個例外,是順天府丞王希元,他可以直接到通和宮面圣來,這是皇帝答應他的。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首府;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在京師當府丞,的確非常難,尤其是現在人口激增,矛盾復雜且多變。

去年朱翊鈞給了王希元請見特權,王希元就沒用過,這顯然是遇到難事,請皇帝陛下出手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希元恭敬見禮。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坐吧,這是又遇到什么難事了嗎?”

“有權貴率獸食人。”王希元嘆了口氣說道:“臣不知如何處置。”

“具體說說。”朱翊鈞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說道。

“西寧侯宋世恩,喜養細犬,尖嘴細腰長腿,西寧侯養了兩條細犬,有專人負責,這府上的人都稱之為大少爺、二少爺,最是得西寧侯喜歡,這上元節期間,西寧侯帶著兩條細犬上街,把人給咬了,傷了兩人。”王希元面色為難的說道。

“西寧侯對順天府丞施壓了嗎?”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你盡管說來,朕來處置。”

王希元無奈的說道:“這兩條細犬咬傷兩人,兩名譙樓火夫正好看到,上去將兩名細犬杖斃,西寧侯說可以賠給傷者湯藥錢,但要這兩名火夫為他的細犬償命,陛下,臣不敢這么判,就和西寧侯商議。”

“最后西寧侯說要兩名火夫賠三十兩銀子,此事事了,他也不為難這兩名火夫。”

“這兩條細犬,從買到養到三尺高,花了數百兩銀子,三十兩銀子,看起來不算多。”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西寧侯瘋了嗎?他還要索賠?他就不怕有命拿銀子,沒命花嗎!”

“大壯打死了兗州孔府家的狗,兗州孔府讓陳大壯的父親為狗送殯!衍圣公府都因為這個事兒,轟然倒下,他西寧侯不知道嗎?!”

“怎么敢!”

朱翊鈞當初犬決了孔林,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旁人都以為孔林被送解刳院了,但解刳院里沒有孔林的標本。

“臣還想周旋一二,但被咬傷的兩個傷者,上元節之后,在惠民藥局暴疾而亡,事情變得麻煩了起來。”王希元說起了事情為何為難。

若只是賠錢,其實好說的很。

麻煩就麻煩在,兩名傷者都死了。

一個傷勢過重,大醫官們也是無力回天,另外一個則是受傷不是那么嚴重,則因猘(zhì)犬病而亡。

葛洪《肘后備急方》中記載:凡猘犬咬人,手足瘈疭,七日一發,三七日不發,則脫也,要過百日乃為大免爾。

瘈狗,就是狂犬的意思,被瘋狗咬了,七日為一關,最是危險,二十一日脫離危險,只有過一百日,才能說是幸免于難。

“按大明律該當如何?”朱翊鈞詢問具體的法律條文。

王希元趕忙說道:“陛下,大明律并無明文,只有若狂犬不殺者笞九十,臣翻舊典,《唐律疏議》就規定的非常明確了。”

“哦?唐律如何規定?”朱翊鈞立刻問道。

王希元拿出了一本唐律疏議,這是第十五卷,他翻到了第207條說道:“標幟羈絆不如法,若狂犬不殺者,笞四十;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議曰:其畜產殺傷人,仍作他物傷人,保辜二十日,辜內死者,減斗殺一等;辜外及他故死者,自依以他物傷人法。”

朱翊鈞拿過了唐律看了起來,這一段很長,王希元只是摘要。

標幟羈絆,就是說兇猛的獵犬,要進行標記,比如要寫牌子,家有惡犬,而且要有羈絆,惡犬不栓好,就以「故放令殺傷人者」論罪。

議就是司法解釋,如果養的畜生殺傷了人,等同于他物傷人,二十天死了,按斗殺減一等論罪。

“唐律的宗旨就是畜產抵人,養的畜生犯了罪,是主人犯罪。”王希元解釋了下唐律的立法宗旨。

畜產抵人和誣告反坐,是唐律的兩個典型。

“京師是不是多有惡犬傷之事發生?”朱翊鈞明白了王希元的來意,西寧侯宋世恩這個案子難以處理,大明國朝的法律空白是另外一方面。

大明京師,人口越發密集,這城里養惡犬傷人,恐怕不止一例。

“陛下英明。”王希元俯首說道,他為難就為難在這里,侯爺的案子不知道怎么判,而且還沒有律法作為依據。

“朕會下章刑部、大理寺增補此空白。”朱翊鈞將《唐律疏議》遞給了馮保,對著馮保說道:“馮大伴,你把西寧侯叫到豹房去。”

“臣遵旨。”馮保打了個顫兒,豹房是明武宗留下的動物園,里面養著一堆野獸,皇帝把西寧侯叫到那地方,到底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加餐。

王希元又不是個傻子,他一聽,立刻知道皇帝要做什么,在離開通和宮后,他急匆匆的跑去了文淵閣找到了王次輔,讓王次輔去救人。

“我不去,陛下手里還有七張空白駕貼沒用呢,等陛下殺完人,下章刑部,我填上事由就是。”王崇古連連搖頭說道,陛下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他去觸霉頭,那才是有病。

“先生。”王希元急的一腦門汗,西寧侯死不死他不是很在意,他比較在意陛下的圣明。

皇帝就必須英明無垢、功業無虧,即便是有些骯臟、有些無恥的事兒,那也是臣子們做的,和陛下沒關系才對。

“哎,這案子,我早就看到了,你也處置不了,移交北鎮撫司,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張居正思索了片刻,給了王希元一個答案。

這是世襲武勛,歸北鎮撫司管,尤其是武勛犯了人命官司,更加不歸順天府管了,刑部都管不太到。

“我去一趟吧。”張居正站了起來,要前往豹房。

王崇古立刻站了起來說道:“不能去,陛下的事,咱們少管。”

“我也是武勛啊,我得過去一趟。”張居正示意王崇古稍安勿躁,他是以武勛的身份去的,戚繼光不在,三大公爵都是大祭司,那他張居正作為宜城侯就必須去做個見證。

只要他去了,陛下無論做什么,都不算過分,日后有什么風言風語,也吹不到陛下的身上。

“這事兒鬧的。”王崇古只能無奈坐下。

禮部尚書沈鯉立刻對著一個中書舍人說道:“你去把三位公爵叫到豹房去,要快。”

無論陛下要做什么,這個鍋不能讓陛下一個人擔著,公爵世襲罔替,吃了國朝這么多俸祿,是該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日后無論怎么記載這件事,都是三大公爵同意的。

朱翊鈞先到了豹房,豹房旁邊就是永壽宮,當年世宗皇帝要兩百萬銀子修永壽宮,最終只拿到了二十萬兩銀子,宮殿算是修起來了,沒過幾天,又失了火。

豹房里的動物,全都是各地送到京師的祥瑞,但因為皇帝不喜歡這些,所以這些猛獸,普遍有些精瘦。

朱翊鈞在等西寧侯宋世恩,緹騎已經去了,他沒等到西寧侯,卻等到了張居正。

“先生要攔住朕嗎?”朱翊鈞有些好奇張居正來的目的。

張居正俯首說道:“臣從來不阻攔陛下,也沒那個職權,今天就是來做個見證,日后說起來,這件事也是臣的主張。”

很快,三大公爵也趕到了豹房,一個個急的滿頭是汗,見到皇帝就是連連請罪,說管教不嚴,有失察之罪。

武勛世受皇恩,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武勛帶兵上戰場了,吃了國朝這么多的俸祿,卻不為陛下分憂解難,反而為陛下惹出了這等麻煩,的確是罪過,什么樣的功勞,過了五世就該斬了。

趙夢佑帶著四名緹騎,抬著一名素布裹著的擔架,急匆匆的走進了豹房,俯首說道:“陛下,臣趕到的時候,西寧侯已經在家中自縊,臣驗明正身耽誤了些時間。”

“自殺了?”朱翊鈞走到了擔架前,揭開了素布,看到了尸體。

“臣詢問其家眷,自從兩位傷者死后,西寧侯一直驚懼難安,輾轉不寧,昨夜寫下了遺書,今天中午自懸祖宗祠堂。”趙夢佑將物證呈送,物證也需要鑒別真偽,通過字跡比對,的確是宋世恩親自寫的,寫的時候,略顯慌亂。

與其說是遺書,不如說是認罪書。

宋世恩在兩個傷者都死了之后,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非常危險了,人沒死都好說,但人死了,這個案子就必然要驚動陛下,與其讓陛下、元輔、刑部、順天府為難,不如他宋世恩自己體面。

“送回西寧侯府,下令安葬吧。”朱翊鈞蓋上了素布。

宋世恩為自己爭取到了體面,沒有繼續給世界制造麻煩,朱翊鈞不再追加責罰。

朱翊鈞打算在豹房動手的原因,老祖宗已經用‘率獸食人’這個成語描繪的非常清楚了,罪責的主體是人,只有處罰到人的身上,才能約束。

在正月還沒過完的時候,大明律法得到了進一步完善,主要是主城區不得養獵犬,附郭民舍,所有的獵犬都必須拴牢,否則就會被撲殺,這是撲殺野狗,也是唐律的一部分。

唐律當初之所以要對這些做明確規定,是因為大唐的長安城,居百萬之眾,大都會的管理困難,自然要補充法律條文,大明律的空白,在重修《大明會典》中不斷補全。

“陛下,內閣首輔上了一條很奇怪的奏疏,關于暫停一條鞭法的。”馮保將一本奏疏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張居正領內閣上奏,除五大市舶司之外,暫停一條鞭法的推行,即便是南衙,除了松江府之外,其他地方仍然不具備一條鞭法的基礎,張居正請命叫停。

這等同于大明元輔往自己臉上,狠狠的扯了一個大嘴巴子,收回了成命。

內閣一共羅列了數條原因,第一白銀完全產于海外,過分依賴海外流入,大帆船貿易的不確定性,會加劇政策的不穩定;

第二,大明國朝各地發展不均衡,導致白銀在市舶司和百萬丁口以上的大都會堰塞,而大明內地并沒有太多的白銀用以流通;

第三,百姓獲得貨幣的難度太大,過分急躁的推行一條鞭法,就是給囤貨居奇的商賈、貪得無厭的大明官吏們可乘之機;

第四,商品供應仍然匱乏,除了五大市舶司是天下百貨集散之地,其余地區,仍然是在小農經濟,貨幣稅不適用于小農經濟;

第五,貨幣向少數權貴過度集中,類似于土地兼并一樣,大明的白銀完全集中在了勢要豪右手中,甚至連鄉賢縉紳都沒有多少白銀;

第六,基層官吏不具備執行政令的能力,會造成基層的混亂,很容易造成武裝抗稅,加劇矛盾的激化。

內閣根據各地的奏聞的情況,最終痛定思痛,暫停了政令推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朕看來看去,先生這意思就是不急?”朱翊鈞把奏疏看完,張居正仍然肯定貨幣稅是積極意義,但是現在暫時不繼續推動了,因為不著急。

哪里從小農經濟蛻變到了商品經濟,就在哪里推行一條鞭法。

大明朝廷現在富得流油,陛下扔了三千萬銀到開隴馳道,來年又拿出了一千萬銀開始收蓄黃金,朝廷有錢,就沒必要吹求過急了。

“先生當然不急,讓臣去看,臣也不急,田賦就那樣吧,收的上來就收,收不上來就不收了,左右不差那么一點。”馮保低聲說道:“陛下,先生意思很明確了,稽稅院才是重頭戲。”

“陛下重視工商稅,重視官廠營收,重視稽稅,就是專營煙草的銀子,都比農稅多了。”

馮保的話沒說完,但陛下一定看得出來張居正的意思,一條鞭法其實是一種無奈之舉,無外乎就是把馬上死變成晚點死。

要解決問題,還是要從暴力、生產關系、分配、基于分配的道德、秩序這一套敘事上入手。

皇帝和元輔,都對大明這個稀碎的財稅制度,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修補,但實踐證明,設計的更加巧妙的一條鞭法,反而不如更加粗糙,寄托于皇帝暴力的稽稅院。

“難得,先生還有認錯的時候。”朱翊鈞朱批了暫停一條鞭法推行的奏疏。

申時行、王家屏、王一鶚都上奏朝廷,這一條鞭法,在市舶司非常好用,但在地方,就不是很好用,有點像肉食者的一廂情愿。

大明做出了及時的政策調整,至少皇帝不能率獸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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