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莉安不認為大明會脫實向虛,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中原人特別喜歡種地,就是喜歡生產,哪怕是總督府的總督,也喜歡在家里養點花花草草,梅蘭竹菊,這被視為士人風骨。
其實羅莉安不知道的是,大明的元輔甚至會親自種點番薯,來確定番薯的產量,真的有那么的神奇;皇帝更是以農戶自居,帶著過去的寶歧司,現在的農學院,培育了無數的良種,而且還在繼續各種農作物、畜牧種的改良。
搶不如種,這是中原數千年來的經驗,搶既不能持久,也搶不了多少。
商王不種麥子,所以四方諸侯就會定期舉行告麥,告訴商王哪里的麥子熟了,商王就帶人過去搶,但后來,這種告麥的活動越來越少,因為看起來不是非常劃算,動員開拔戰爭,把麥子搶回去,還不夠分潤給軍兵的,后來商王就開始自己種麥了。
告麥,慢慢的就演化成了討不臣。
搶不如種這一王化的核心理念,構成了金池總督府忠誠思想鋼印的基石。
任何的思想,都取決于物質基礎,大明和絕洲的礦產—商品對流只要還存在一天,金池總督府就會忠誠下去,這么多的礦石,也沒有別的地方去吃下了。
第二個原因,是中原人太喜歡造反,自從羅莉安學了大明的史書之后,她總是沉浸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中,中原漫長的歷史上,在王朝的末期,總會有幾次聲勢浩大的平民造反。
在羅莉安看來,脫實向虛,最重要的就是平民的忍耐力,哪怕是無法滿足平民的需求,平民也會自己死去,或者四處流浪,而不是像中原人一樣,拿著竹竿就開始行動,最終把整個天下攪成一鍋粥,把統治階級拉下馬。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安東尼奧做葡萄牙國王,安東尼奧獲得了大多數平民的支持,但是完全沒有用,安東尼奧能坐穩王位,那是來自于大明皇帝的支持,來自自由艦隊的向死而生。
基于這兩個原因,羅莉安認為,大明根本沒有辦法脫實向虛,大明皇帝口中那些最良善的百姓,只存在皇帝陛下的幻想之中。
羅莉安在抵達金池總督府的第二天,前往了金色平原小鎮,這里的名字,叫做金元鎮,專用用來淘金,羅莉安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事兒。
金礦上,沒有任何的倭奴和夷奴,只有漢人在辛苦勞作。
“如果用汞齊法,我們就會用倭奴,但是沒有找到汞礦,所以目前還是用的重砂吹灰法,就是挖礦、砸煅、研磨、水床拉溜、制團燒結、加鉛、吹灰。”鄧子龍詳細的解釋了為什么沒有倭奴。
重砂吹灰法是一種精細活,挖金礦這種勞動報酬極高的活兒,還輪不到倭奴來做,倭奴從事的都是重勞力的工作,除非選用汞齊法,否則不會用倭奴。
汞齊法,在前面的步驟是相同的,研磨成分后,將所有的物料扔入汞里面,因為比重的緣故,黃金會沉底,在底部形成金汞齊,而白銀會在表面形成銀汞齊。
汞齊法不是什么新鮮東西,《天工開物》里亦有記載:水銀能消化金銀成泥,似鍍物也。
但汞齊法的毒性,會把一個倭奴的壽命降低到三年之內。
大明的倭奴、夷奴都是買來的,不像富饒銀礦的奴隸,都是紅毛番自己抓的,所以大明通常會讓一個倭奴工作十年以上,以期許最大的回報率,一般不會過分的苛責。
鄧子龍解釋了下其中的成本差別,他搖頭說道:“就是找到汞礦,咱們應該也不會用汞齊法冶煉,汞齊法快是快,產量的確大,但是損陰德,但倭奴的成本又會讓利潤變低,所以看起來吹灰法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里不是也有很多夷人嗎?抓夷人就可以了。”羅莉安立刻說道。
金池總督府購買倭奴這件事,是不合算的,運費加上倭奴的費用,金池總督府購買倭奴,要比在馬尼拉貴上一半,如果這樣去核算成本的話,利潤有些低。
可明明這金色平原上,有無窮無盡的人礦可以開采,非要舍近求遠去購買倭奴,這就有點得不償失了。
鄧子龍沉默了下說道:“這些夷人不惹我們,我們去抓他們做甚?最好還能和平相處。”
羅莉安笑了笑,這是大明在海外開拓的劣勢之一,高道德劣勢,鄧子龍交易金刀給夷人。
“總督!”一個馬背上插著旗子的墩臺遠侯,一路疾馳,在鄧子龍面前翻身下馬,面色略顯焦急的說道:“總督,我們發現,庫林人集結起來,打算襲擾金元鎮!”
羅莉安笑的更加陽光燦爛,大明不去惹夷人,夷人就不來惹大明人了嗎?羅莉安知道自己是個紅毛番,她覺得她比鄧子龍更了解蠻夷的想法。
金元鎮龐大的利潤,就連大明的富商們都愿意帶著商行,來到兩萬里之外的金池總督府,若不是大明總督府兵強馬壯,這些富商絕對不會老實做生意,而是直接上手搶。
那這些個夷人,怎么可能放過?
對于夷人而言,黃金對大明人很重要,大明人有很多的貨物,只要拿到了黃金,就可以換取貨物,搶劫金元鎮就成了最佳的選擇。
夷人很清楚自己打不過大明軍,但不試試是絕對不會甘心的,羅莉安是個蠻夷,她非常清楚的知道,蠻夷的做事邏輯,能搶就搶,實在是搶不到,才會講一點點的道理。
面對蠻夷,任何的綏靖,結果都是讓對方得寸進尺,蠻夷贏學之下,你的綏靖就是害怕,你的謙讓就是懦弱,而蠻夷不會放過任何敲詐勒索的機會。
大明雖然展示了武力,但是這些不自量力的蠻夷,還是覺得自己有可能成功。
鄧子龍陷入了忙碌之中,這場戰斗沒有持續多久,也就不到七天的時間,就徹底結束了,金池總督府在沒有損失任何一人的情況下,抓捕了四千多夷人,僅僅一次抓捕,就比一年的買入量還要多。
羅莉安在這七天時間,也沒閑著,她在維護總督的形象,出席了兩個奠基儀式。
一個是養濟院,養濟院收留鰥寡孤獨的老弱病殘,是一種社會保障,是一種兜底機制,是大明標志性的建筑之一,主要是增加金池總督府的穩定性。
第二個奠基儀式,是金池學堂,從蒙學到大學堂,整個規模不輸于京師大學堂,一共四期,占地超過了一千畝,總計投入超過了五百萬銀,目的是建立一座能夠培養本地學子的大學堂,這個學堂的第一期還是蒙學到三級學堂,大學堂還在規劃之中。
羅莉安看著奠基儀式上的碑文,上面是皇帝陛下親筆御書,行知者一,信實而已。
大明皇家格物院、皇家理工學院、九龍大學堂都有一模一樣的臥石碑文,落款是朱中興。
在臥石的背面,則刻著一段話,這段話是俗文俗語。
“知識是有毒的,只要你學了,你很難再去偽裝自己沒中毒之前的樣子。”羅莉安讀了一遍后,有些莫名其妙,她不太理解這句話的具體含義,這句話是格物院社科博士耿定向說的。
羅莉安回到總督府后,詢問了鄧子龍,這句話的具體含義。
鄧子龍想了想問道:“你說,收斂的反義詞是什么?”
“發散?”羅莉安想了想回答了這個問題。
“你看,這就是這句話的含義。”鄧子龍笑著說道:“收斂的反義詞是放肆,不是發散,但你讀了很多的算學書,收斂的反義詞就變成了發散。”
“知識就是知識,讀了書就是中毒,是很難去偽裝的,聞思修并進,得般若智慧,是為知見障。”
鄧子龍引用了一句佛偈,描述了這句話的本意,就是聽聞、學習、思考、修行、實踐等多方面齊頭并進,就可以獲得大智慧,人和人在認知上會產生差距就是在學習上。
這句話就是勸導學子好好學習,不要荒廢學業,否則會鬧出寫詩不懂詩詞格律,寫詞不懂詞牌平仄,寫算學證明主等于6這種笑話來,弄得人啼笑皆非。
有些東西,聞思修并進后,你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到不知道時的狀態了,鬧出笑話,就有一種沒有被知識污染過的清澈愚蠢。
這也是普及教育的意義,多讀書明理,就不會上讀書人的當了,至少這些讀書人撒的謊,一眼就能看穿。
金池總督府的發展是令人欣喜的,一切都欣欣向榮,而鄧子龍對金池總督府的開拓有長遠計劃,用十到二十年的時間,把沿海所有適合登陸的港口,全部占領。
這樣一來,泰西的殖民者就是發現了絕洲,也無法攻克大明修建的堡壘,就像大明很難攻陷太平洋東岸的殖民者堡壘一樣,因為真的太遠太遠了。
金池總督府已經打通了前往大鐵嶺衛的航路,這條航路是季節性的,一到夏秋兩季,狂暴的海浪會撕碎一切想要通行的船隊,到了冬季,因為沿途港口結冰,讓船只通行受阻,只有春天到夏天才是適航的時間。
即便如此,也是打通了糧草到礦區的生命線,為礦區提供最基礎的物質保障。
大明海外總督府的發展,欣欣向榮,而大明京師終于準備過年了。
萬歷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明過年休沐前的最后一次廷議。
朝廷一次性召回了三位巡撫,陜西的沈一貫、山東的王一鶚、松江府的申時行,并且委派了新的巡撫,來自河南的劉光國前往陜西履任,隆慶二年進士;來自浙江的宋應昌履任山東,嘉靖四十四年進士;
大明之所以要一次性把三位重臣招回京師,是為了大明皇帝南巡做準備。
七歲的皇長子朱常治監國,九卿共議形成決議、司禮監批紅交給皇長子蓋章,一切奏疏抄送南巡皇帝進行最終的裁決,如果陛下不準,再進行修正。
而沈一貫、王一鶚、申時行,都在新九卿的名單之上。
這看起來像是虛君制,但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
最早這么干的是成祖文皇帝,朱棣整天北伐,玩膩了才回南京看看,仁宗朱高熾當了二十年的常務副皇帝,處理大小事務;
宣宗皇帝親征平叛,平定漢王之亂的時候,也短暫的由襄王監國,襄王監國主打一個不粘鍋,朝臣說啥他做啥;
再之后就是英宗主少國疑,在正統九年,三楊相繼離開了朝堂后,虛君制結束;
正統十四年英宗去了瓦剌留學,朝堂為了反擊瓦剌,在正統十四年到景泰元年,短暫有了虛君制;
到了孝宗朝,孝宗一輩子都沒自己做主過。
最近的一次,就是隆慶到萬歷五年,隆慶皇帝神隱,只喜歡開后宮,萬歷初年主少國疑,張居正作為明攝宗,總理國務。
所以,這種短暫應急的虛君制,也算是祖宗成法,這幾次虛君制的結果,也是有好有壞。
沈一貫、王一鶚、申時行這新九卿中的三位,也是久經考驗的封建戰士,大明皇帝春秋鼎盛,他們不敢也不會制造什么幺蛾子,惡心大明皇帝。
這里面最特殊的就是王一鶚了,王一鶚作為徐階的弟子,本來新九卿沒他什么事兒,但他在楊巍案中,表現十分良好,楊巍不是沒有嘗試勾連王一鶚,但王一鶚太忙了,他那段時間忙著海帶、鹽場擴產,事發之后,王一鶚才明白了楊巍的書信里,話中有話。
朱翊鈞翻動著手中的奏疏,對著朝臣們說道:“王一鶚不太想回朝,說自己德薄功淺,打算在山東巡撫的位子上干到致仕,他說,他要山東富起來。”
王一鶚不愿意回京,他覺得自己這個徐階弟子的背景,在京師也不能表達自己的意見和想法,說了也沒人聽,也沒人理,結黨都沒人愿意跟他結黨,什么都做不了,還不如在山東,給山東百姓做點實事。
在山東,王一鶚能種海帶、建鹽場,真正讓山東百姓富起來,山東百姓吃了太多孔府的苦,這兗州孔府倒了,山東百姓才終于探出了水面,重重的喘了一口氣。
用王一鶚的話說,山東這個自然稟賦,有山有水有耕地,能出響馬這種全國有名的土匪,實在是令人太震驚了。
“那也由不得他。”張居正平靜的說道:“朝廷有需要,讓他回就得回。”
“那就催促他上京吧。”朱翊鈞做了最后的批示,重大人事任命,廷議已經通過,個人的意愿,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松江巡撫茲事體大,朕以為讓應天巡撫李樂前往松江府任事,讓王希元前往應天巡撫為宜。”朱翊鈞看著群臣說道了最后的人事任命,松江巡撫。
申時行離開后,朱翊鈞仍然準備把松江府交給張黨,算是一種十分明確的態度。
“陛下,臣推薦楊博的兒子楊俊民。”張居正俯首說道,楊博兒子楊俊民在松江府做知府,已經數年之久,從無差錯,申時行走了,遞補才合規矩。
“陛下,臣以為楊俊民可以到河南再歷練一番。”王崇古立刻站了出來說道:“陛下,楊俊民不合適,他還不如姚光啟。”
王崇古立刻表達了自己的反對,因為楊俊民是他的女婿。
要是他女婿做了松江巡撫,對他們王家不是什么好事,豬最怕的就是胖,越胖死的越快,工黨再加上松江府這個開海的橋頭堡,怕是又要有些蠢貨,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了。
朱翊鈞搖頭說道:“朕不喜歡楊博。”
楊博是個大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他看人也奇準無比,但他做的事不光明也不磊落,朱翊鈞不喜歡楊博他,他不止一次說過,當然也就是不喜歡而已,楊博該有的謚號,官葬、加官,死后的殊榮一樣沒少。
那事情,就非常簡單而且清晰了,讓李樂代替申時行為松江巡撫,申時行回京做九卿。
“先生,讓楊俊民到京師來,朕看看他的能耐,順天府丞這個活兒,可不好干,他若是能做好,朕就重用他,是不是循吏,放到火架上烤一烤就知道了。”朱翊鈞想了想,給了楊俊民一個機會,而不是完全否定。
順天府府丞這個職位,放上去試一試,如果是循吏,就重用,如果不好用,就讓楊俊民安穩領著父親的遺澤做個富家翁,不要再進入官場了。
這地方不適合他,皇帝不喜歡他,他自己還沒有太多的才能,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臣遵旨。”張居正俯首領命,松江府自從設立之后,一直在張黨的手中,尤其是最近,更是成為了首輔的試金石,這個位置也該讓別家坐坐,自己吃獨食,吃的多了,容易招人恨,但陛下顯然不這么認為。
陛下還是把這塊肥流油的地方,留給了張黨。
張黨和帝黨,其實沒什么區別,張黨的人很清楚,張居正沒有政治繼承人,熊廷弼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不可能繼承衣缽,張黨這一攤子,本質上是帝黨,是張居正給皇帝培養的輔佐大臣。
“這件事確定之后,過年前,基本沒什么別的大事了。”朱翊鈞滿是笑意的說道:“散朝的時候,先生讓吏部把百事大吉盒發下去吧,月初的時候,宮里有喜,冉淑妃生下一子,取名朱常濟。”
五皇子的出生,讓通和宮里喜氣洋洋,萬歷十四年四月周德妃有喜,沒想到兩個月后周德妃流產,萬歷十五年正月李安妃不足月產子,只有三斤的孩子,出生三天后夭折。
這讓宮內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甚至連李太后都開始誠心禮佛,每一月都會打掃一遍佛塔,直到今年冉淑妃十二月生了個大胖小子,七斤三兩,一看就十分的壯實,才讓宮里宮外一掃陰霾,這精心照顧了數日,發現這孩子能吃能喝,身體倍棒,才開始下發百事大吉盒。
(萬歷皇嗣表)
“臣等為陛下賀,為大明賀。”所有大臣聽聞如此好消息,立刻站了起來俯首恭賀陛下,大明皇嗣越多,對大明國朝穩定越有利。
其實這段時間皇帝一直沒有子嗣誕生,讓大明朝廷上下有一些些的疑慮,四個皇子真的不多,世宗八個就活了一個先帝,張居正完整的經歷過嘉靖末年、隆慶年間皇帝少嗣帶來的朝堂風波。
哪怕是十三龍奪嫡的戲碼,也要比旁支入大宗要強得多,武宗無子,折騰出了太多太多的幺蛾子。
五皇子誕生,也讓群臣們長松了口氣,有比沒有要強得多,若是皇帝無后,為你皇帝拼命,誰來保證身后事和身后名呢?
“陛下,要不再納兩個妃嬪?李太后已經下旨很多次了。”大宗伯沈鯉站了出來俯首說道。
“不了,等大軍凱旋之后吧,將士征戰在外,朕在后面納妃嬪,讓將士們知道了還以為,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朱翊鈞擺了擺手,仍然不準此事,大明的老傳統了。
其實大明將士不會這么說,給夠了軍餉和賞銀,誰管你皇帝納了幾個妃嬪?
“臣遵旨。”沈鯉有些無奈,納妃嬪這事,最大的阻力,其實是陛下和皇后琴瑟和鳴、兩情相悅,感情極好,這給納妃嬪造成了巨大的阻力,皇帝沒那個心思。
“陛下,近日,《逍遙逸聞》又發了一篇文章,名叫《士農工商新解》。”張居正拿出了一本雜報,呈送了御前。
黃公子是《逍遙逸聞》的大股東,這里面每一篇文章,都是陛下親自審過的,但陛下要扮演黃公子,張居正就不能點破,該配合演戲的時候,不能視而不見。
看熱鬧,這算是黃公子少數不多的興趣了。
朱翊鈞翻動著雜報,也讓大臣們看了看才開口說道:“李贄的確無愧于他狂夫的稱號。”
張居正不敢說的話,李贄敢說,張居正在編纂《階級論》的時候,把皇帝單獨拿了出來,作為一個單獨的階級,他認為這樣是合理的。
但朱翊鈞認為這樣是不合理的,因為皇帝是世襲官階級,并沒有朕與凡殊的特殊和超脫。
大明的皇帝也要跟朝臣們斗,而且有的時候撕扯起來,也非常的難看,從洪武年間的李善長,到嘉靖年間的大禮議,本質上都是皇權和臣權之間的斗爭。
皇帝的至高無上,只是理論上的。
但張居正不能這么說,他之前攝政,把皇帝歸到世襲官階級,很容易讓人以為張居正的思想出了問題,想要取而代之,無論別人怎么劃分,在張居正這里,皇帝都是獨一檔的。
但李贄在《士農工商新解》中,就非常大膽的將皇帝編到了士這個集體之中。
士,從古至今的定義都沒有改變過,那就是統治階級,可以細分為皇帝、世襲官、官選官、士大夫等階級,這些人雖然身份變來變去,但從古至今都掌控著權力,掌握著天下萬民的命運,王朝的興衰和他們息息相關;
農,在之前的解釋里,代表著農夫,但在李贄的新解之中,將農定性為了田土、生產資料。
李贄認為,農這個集體,自世家政治破產之后,也就是宋朝開始,就專指地主而不是農夫,擁有土地的才是農,沒有土地的是佃、是氓、是流,根本不是農。
當大明從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蛻變時,田土的定義,擴張到了廣義上的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
農是田土、是工坊、是礦山、是經營性的城鎮房產,是可以漂洋過海的海船、是生產體系中必備的生產資料。
擁有生產資料,才配稱農。
工,手工技術人員的工匠,這個定義,隨著商品經濟的形成,工匠這個定義便開始變得狹隘,不再能解釋社會現象了。
掌握某種技術的人,都可以稱之為工,那些被關進東交民巷監獄的會計,這類專業技術人才,皇家格物院里的格物博士們,也是工,農學博士也是工。
熟練工匠也是工,非熟練工匠不是工,而是氓、是流,哪里有活兒就去哪里。
商,從古至今都是個貶義詞,到了商品經濟年代里,商依舊是一個貶義詞,商從古至今的定義,都是不事生產,專門買低賣高賺取差價的人,而不是富商巨賈。
富商巨賈掌握了大量的生產資料,壓根就不是商人,而是和鄉賢縉紳一樣的農。
商人就是逞口舌之利倒買倒賣,囤貨居奇,甚至要囤糧鹽這類明令禁止的商品,這類才是商。
“他這篇文章,將士農工商擴展到了商品經濟的范圍,其實這個排列,從來沒有變過,那些沒有生產資料,不熟練的工匠,靠力氣干活的佃、氓、流、工,并不在這士農工商之列。”朱翊鈞看大臣們看完了雜報,頗為感慨的說道。
倒買倒賣,囤貨居奇,也是需要成本的,你最起碼要有銀子,你沒銀子,連倒買倒賣都沒本錢。
熟練工匠和不熟練工匠天差地別,熟練工匠依靠自己豐富的經驗,能夠獲得比較體面的生活,而不熟練工匠應該叫做力役,工匠實在是太有迷惑性了。
只出力氣的窮民苦力,恐怕出一輩子的力氣,到最后都無法累積足夠的經驗,成為熟練工匠。
“陛下,要不查封掉吧,這大過年的,給人添堵。”張居正面色無奈的說道。
李贄講的很對,他解釋了商品經濟下,新的士農工商,而且解釋的非常合理,但無論是舊的,還是新的,似乎都沒有佃、流、氓、力役這些窮民苦力的位置。
這是何其的諷刺。
“都已經刊發了,就隨緣吧。”朱翊鈞沒有想要封禁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