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興十六年,時任秘書監、集賢院學士報刊院使的王昌齡上表致仕。
這年他高壽七十又九,自覺小半輩子埋首紙墨,而今天下文風愈昌,不該再由他這個眼昏腦沉的老頭子繼續主理報紙,想卸任回年少時學道的嵩山看一看。
暮春三月,太子李祚以弟子之禮為王昌齡牽馬執韁,相送至灞陵。
李祚的老師眾多,王昌齡雖只教他詩賦,但師徒間感情甚深。
眼看李祚依依不舍,王昌齡笑道:“殿下肩負重任,不可作小兒女情態。臨別之前,老臣尚有一禮相贈殿下。”
“老師,是什么?”
“過些時日殿下自知。”
說罷,王昌齡拂去一身的世俗塵土,登上馬車,沿著寬闊平坦的直道,向著朝陽而去。
與此同時,少陵原,杜宅。
杜五郎敲門走進書房,只見杜有鄰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手里捏著一支鉛筆在寫著什么。
“阿爺又在寫集注嗎?”
“這次著的是王昌齡集。”杜有鄰道。
杜五郎不由擔心道:“阿爺還是量力而行,莫得罪了王公。”
這話雖不甚恭孝,但不少文人確實是嫌他阿爺詩才平庸,只是運氣好才位居宰執。
果然,杜有鄰當即怒叱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是王兄親自登門,請我為他的詩集作注。”
“為何?”杜五郎頗為不解。
“自是因老夫集注寫得好。”
聽罷,杜五郎微微挑眉,顯然不信。
杜有鄰頗氣惱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竟還能反過來看不起他的才華,冷哼了一聲,懶得與之多言,說起了正事。
“找你來,是為殿下與阿苽的婚事。”
“婚事?”杜五郎道:“誰說阿苽要嫁殿下了?此事我可還未答應。便是當今陛下,也親口說過此事他尊重我的意見!”
一提到這個話題他就有些激動,提高了聲量,顯出了他極少有的氣勢。
這樁兒女婚事,薛白確實曾私下問過他,被他拒絕之時就表示不會插手,讓李祚自己想辦法打動他。
“我答應的!”
杜有鄰聲音更大,道:“昌齡兄親自來為弟子提親,聘禮我已收下了……”
“阿爺為何把阿苽往東宮的火坑里推?”
“小兒女彼此有情,阿苽不嫁殿下還能嫁誰?”
“誰說她一定要嫁人?”杜五郎道:“便是一輩子嫁不出去,我也養得起這女兒。”
“你靠種土豆來養全家人!”
杜有鄰拍案怒叱,擺出了父親的威風,喝道:“滾出去,此事老夫作主了。”
因他這一句,杜家終究是出了一個太子妃。
而就在東宮的大禮告成之后,這年秋天,杜有鄰收到了一封請帖。
“秦淮河畔,白鷺洲頭,金陵詩會,稽候貴降。”
再看下面的落款,卻是“右謹具呈,王昌齡札子”。
杜有鄰當即重視了起來,詢問了一番。
原來,王昌齡致仕歸隱嵩山之后,忽然懷念起曾經在江寧任縣尉的時光,遂以老邁之軀又跋涉江陵。
而時任禮部侍郎、翰林學士的李白也不愿待在長安,辭官游歷天下,說是要出海遠洋,見識天地盡頭的風光。
王昌齡與李白在金陵相遇,江南文人們認為是勝事,便以他們的名義辦了一場文會。
杜有鄰如今因為天子的詩寫集注而在文壇頗有地位,少不得要前往。
十月,金陵。
秦淮河流水潺潺,夫子廟前人影交織。
文德橋上,一對男女正在眼淚汪汪地話別。
而更多的人則是圍在夫子廟前,伸長脖子看著旁邊院子里正在舉辦的文會。
因報刊與造紙的興起,使得本就詩文璀璨的大唐更加文風昌盛,便是沒讀過書的市井小民也能念幾首詩,湊個熱鬧。
“看,‘四夔’來了。”
“那是誰?”
“寄居于江寧的四個名士,韓會、盧東美、崔造、張正則,皆是一時俊杰。”
“跟在他們后面的孩童又是誰?”
“想必是四夔之中某人的兒子吧……”
熙熙攘攘中,七歲的韓愈時不時仰著脖子好奇地張望著。
韓愈自幼喪父,乃是由兄長韓會撫養長大。他喜讀詩書,今日隨兄長前來增些見識。
當聽到韓會與友人見禮寒暄,聊及“今日顏公是否會來”的話題,韓愈不由眼睛發亮,滿是期待。
他最喜歡由天子托名為“韓愈”、顏真卿手書的那篇《馬說》,覺得那文章與自己有緣,覺得今日若能見到顏公一面就太好了,于是在心里把那“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的詩又默誦了兩遍,想要在顏真卿面前好好表現。
到了會場,韓會遂讓韓愈在一旁坐下,交代道:“你便在此觀看,不要走動。”
“是,兄長。”
韓愈應了,盤膝坐下,四下打量,發現旁邊坐著兩個婦人,各自都懷抱著三四歲大的孩子。
那兩個孩子互相鬧了一會,轉過頭來,目光靈動,都十分好奇地打量他這個大哥哥。
“你們叫什么名字呀?”韓愈逗問道。
“我乳名‘阿誰’哩。”
“大名呢?”
“居易。”那奶聲奶氣的聲音答道:“白居易。”
韓愈遂向另一個孩子問道:“你哩?”
“我是十九郎啊。”
那孩子伸出兩只小手,想比劃出十九又不知怎么比,很是為難。
白居易已用那糯糯的聲音搶答道:“他叫劉禹錫哩。”
“我還沒說,我來說我名字。”劉禹錫大急,偏是說話還不如白居易利索。
韓愈不由好笑,問道:“你這么小就來參加文會嗎?”
白居易把頭一偏,道:“可你也不大呀。”
正說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韓愈扭頭看去,頓時也興奮起來,因為來的是《新思報》的主編姚汝能。
若論詩詞歌賦,此間有太多名家都遠比姚汝能強得多。但報紙的興盛給了他一個展示的舞臺,百姓極愛看他的紀實故事,諸如《安祿山實錄》、《楊國忠實錄》,而這些年他轉而揭露權貴的惡行,在民間已享有極大的聲譽。
“姚公,遠洋船隊已經歸來了,你對此事怎么說?”
“這次遠洋船隊真的回來,這是好事,但我依然認為此前朝廷隱瞞了真相……”
“姚公,敢問顧炎武先生今日能露面否?”忽有人這般問了一句,引得一陣騷動。
“好教諸君知曉,連我也未曾見過顧先生其人。”姚汝能答道。
眾人皆感失望,一陣唏噓。
姚汝能遂笑了笑,又道:“不過,今日的文會,顧先生也作了一首詩,介時諸君自當聽到。”
又有人問道:“棠戊先生能來嗎?”
聽得“棠戊先生”四字,就連韓愈也站了起來,瞪大了眼,滿是期待。
他年紀尚小,看不懂顧炎武的文章,卻常聽他兄長說顧先生是個曠世之才。
至于棠戊先生,則是常往《新思報》投稿的另一位奇人,其文章大巧不工,平實中有大智慧,更容易被現在的韓愈接受。
坐在上首的杜有鄰則是微微皺眉,他凡事都站在天子這邊,對姚汝能的文章自然不滿。
另外,《新思報》上的一些內容,杜有鄰也頗為排斥,這些年隱居少陵原,他幾乎是看都不看這份報紙。
隨著姚汝能到場,時間也到了隅中,可文會還沒有開始,場館漸漸安靜下來,有人低聲議論起來。
“怎還不開始。”
“李太白還沒到。”
“怕不是醉了,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今日該是‘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啊。”
“秦淮河聚會怎么少得了李太白。旁的不說,就是這門前的文德橋,就是因他曾在此飲酒觀月,遂有了‘太白醉臥撈月處’之說……”
正議論著,一人大步而來,朗聲道:“王公、杜公,以及諸君勿怪,我來得遲了。”
杜有鄰并不認得這人,還是王昌齡俯過身來,低聲道:“這便是崔洞了。”
崔洞一到,眾人紛紛側目,因知如今他已是富甲天下了。
投入海政的名門世家很多,但持有最多股券的個人就是崔洞,當年被人棄之如敝履的券書,每一份都成了能源源不絕開墾的金礦。
他算是當今大唐海商的代表。也是從世家大地主到海商的轉變的第一人。
今日這場文會雖是以王昌齡的名義辦的,但出錢的卻是崔洞,他才是真正的東道主。
在場的都是文人,一向看不起商人,但崔洞并不是完全的商人,他的詩才勝過了在場的絕大多數人,屬于有錢之后依然還愛好詩文。
“杜公,久仰了。”
崔洞對杜有鄰十分敬重。
這種敬重來源于他對當今天子的崇拜。
說來荒唐,博陵崔氏嫡支的公子與以狠辣手段打壓世家的皇帝本該水火不相容,如今卻是目標一致,思想共鳴。
崔洞不僅堅信大唐的未來,對天子的詩詞文章思想,乃至一言一行都無比信奉。
當然,世人更愛的還是李太白。
連杜有鄰也是先問道:“太白先生未與你一道前來嗎?”
“是啊,太白先生怎還沒來。”
提起李白,眾人都伸長了脖子,滿是期待地看著門外。今日不少人都是為了李白來的。
韓愈也是握緊了拳頭,眼睛發亮,心里不停地有個聲音在呼喚。
“李太白,李太白!”
然而,崔洞卻是團團一揖,道:“諸君,抱歉,太白先生本是要來的,只是……”
王昌齡聽到這里已是苦笑,心知以李白的性格,今日只怕是不會來了,但不知去了哪里。
“方才在長江邊遇到了一群白鱀,太白先生興致上來,乘舟與它們一起遨游長江去了。”
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為了這樣的理由拋下那么多的名士文客。換作任何一個人,眾人也都不會原諒他的任性妄為。
也只有李白,人們喜愛他,喜愛的就是他的自由與不羈。
韓愈的目光望過場上的所有“俗人”,仿佛能幻想到浩瀚長江之上,李白與白鱀們一同逐浪戲水的情形。
文會開場,諸人拿出詩作請王昌齡點評,其中不乏佳作。
韓愈初時還只是旁觀,聽了許多詩句之后漸漸興奮起來,眼中漸漸泛著躍躍欲試的光,遂高舉起了手。
他本有些怯場,但“老眼昏花”的王昌齡竟是看到了他,笑道:“這位小友可是也有詩作?”
“有。”
韓愈初生牛犢不怕虎,脆生生應道:“小子也寫了一首詩。”
王昌齡年紀大了,就喜歡小孩子,撫須笑道:“好好好,念來給諸賢聽聽。”
那邊,韓會轉頭瞪了韓愈一眼,韓愈卻已走到場中,有模有樣地執了一禮。
“小子方才來時,見到文德橋有一對離人,聽他們互訴衷腸,一時興起,作了一首詩。”
韓愈說罷,開口便吟了起來。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
“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一詩念畢,引得堂中不少文人慚愧自己竟不如一個七歲孩童。
王昌齡連連點頭,夸贊勉勵了韓愈。
此時橋上那對男女還未走遠,便有好事者追上他們,將韓愈這首小詩相贈,并引他們入場向其告謝。
杜有鄰便問起他們為何要離散,那女子泣淚稱她家中父母嫌男方家境貧寒,不許他們的婚事,那男子便決定往長安販貨。
“豈還有這種門第之見?”杜有鄰搖頭感慨,向那女子道:“讓你爺娘前來,老夫代你與他們說。”
他原本是個拘于禮法的古板之人,能這么說,是因這些年來世人觀念的漸漸改變,已出現了些打破門第界限的聲音。
“杜公稍待,只怕強扭的瓜不甜。”崔洞開口提醒了一句。
眾人正覺得這個世家子是看不起貧寒子弟,他卻接著說道:“所謂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我看小娘子戴的首飾質地不凡,當屬高門,令尊想必看不上販夫走卒之輩,你這小郎若想配得上她這世家千金,我教你兩條路,一是隨我做遠洋貿易,二可往安西從軍,三五年內安身立業不難。”
那一雙男女沒能聽出他這番話的價值,依舊垂淚,不知如何選擇,反而是姚汝能提醒道:“還不謝過崔公。”
姚汝能很清楚如今是個充滿機遇的時代,讓貧寒出身的子弟能夠在幾年之內躍遷到與高門貴胄相配的地步,這放在以前,崔洞是提都不會提的。
《新思報》的主編在民間年輕男女中頗有信服力,那男子這才請求追隨崔洞,之后與那女子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
這算是為韓愈的詩增添了一樁小小的佳話。
之后的文會雖也有數首傳世詩詞問世,終究是沒能彌補李白的缺席帶來的遺憾。
于是姚汝能不緊不慢地從懷中掏出兩張紙來,道:“那我便念一念顧炎武先生往蔽社投稿的詩句。”
“好。”
場面登時安靜下來,人們都想聽聽那個一向只喜歡議論國事的顧先生能寫出怎樣的詩來。
此時已是黃昏,姚汝能轉頭看去,不知何時夕陽已在門外鋪了一層金輝。
他自然而然地吟出那詩來。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寥寥幾句勾勒出了秋日黃昏的氣氛,這是一首藏而不露,頗具韻味的詩,不少人很快領悟到了那榮華富貴過眼煙云的滄桑感。
再聯想到顧先生昔日的文章中對世家大族的態度,便能感受到世家衰敗的時代變遷。
崔洞若有所思。
他如今雖是巨富,卻曾親眼見證了整個家族的分崩離析,而除了崔家,這些年因變法而衰敗的高門世家不勝枚舉。
身處洪流之中,他尤其能感受到那大勢所趨非個人所能抗衡。
“舊時王謝堂前燕啊。”崔洞感慨道,自憐身世。
那邊,三歲的劉禹錫抬起頭來。
他聽得眾人都在念這首詩,忍不住張開嘴也參與了進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這是好幾年前就有的兒歌,白居易也會唱,忍不住跟著哼哼唧唧地唱了兩句。
崔洞聽了歌聲,腦中忽然泛起一個想法。
那位神秘的顧炎武文章風格其實總讓他覺得熟悉,且還會作詩。
“顧先生莫非用的是化名,他文章詩賦與陛下……”
因太過激動,崔洞沒忍住便直接問了出來。
話到一半,他意識到不對,立即住嘴。
但人們已經聽到了,且早有人像他這般有所察覺,遂全都滯愣住了。
論詩文造詣,恐怕當今天子才是大唐第一人。只是天子久不作詩,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參與到今日的文會中來。
李白缺席的遺憾這才得以彌補,文人墨客們方覺不虛此行。
文會這便到了結束之時,七歲小兒賦詩成佳話,再加上疑似天子化名的顧先生千里寄詩述世事變遷,也只是為當今大唐的文華璀璨再添一縷光彩而已。
忽然,有人問道:“姚公,你拿了兩張稿子,還有一張是什么?”
正要散場往抱月樓用飯的人們于是停下腳步,以期待的目光看向姚汝能。
“還有詩嗎?”
“是什么詩?姚公快念來!”
姚汝能只好擺擺手,道:“這不是詩,棠戊先生往蔽社投稿的一份菜譜。”
“《新思報》竟還刊菜譜,往日卻未見到。”
“往后便有了,朝廷鼓勵種新作物,但這些果蔬如何吃、如何能好吃,其中大有文章。棠戊先生可謂是這方面的第一人,今日我不僅帶了菜譜,還請崔公備了食材,稍后的宴上,諸君都能吃到。”
“好!好詩好酒配好菜,我等今日有口福了。”
長江浩瀚,夕陽在波浪上點綴出點點黃金,分外壯麗。
一葉扁舟隨波逐流。
李白散著長發,立于舟上飲酒,任風吹動他的長袍。他已有三分醉態,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
不遠處的江面上,不時能看到白鱀躍出,仿佛是他的朋友一般。
“太白先生!”
后方忽有一艘小船駛來,船上有人高喊不已,打擾了李白的興致。
“太白先生,天色已晚,文會也結束了,阿郎邀你到抱月樓赴宴。”
“不去,不去。”
李白帶著醉意擺手,悠悠然道:“我寧與白鱀共逐月。”
“可今夜的宴上有棠戊先生的新菜。”
“哦?棠戊?可是在報上那位雜家棠戊?”
李白來了興趣,這才肯讓對方把船撐過來。
他自然也看報紙,知道有個化名“棠戊”之人時不時會投些文章,各類都有,有時談論如何讓雞生出更多的蛋,有時研究如何把雞蛋作出螃蟹的味道,有時也會說些離經叛道的荒唐言論。
李白卻覺得這人十分有見地,且揮灑自如,不拘一格,是他愿意結交的人。
“棠戊先生雖沒來,但寄了菜譜,有好幾樣新菜,香辣干鍋、沸騰魚片、紅燒土豆……”
“走!”
李白瀟灑地一拂衣袖,徑直答應了前往赴宴。
待到了抱月樓,眾人聽聞他來,皆感驚喜。
王昌齡自覺年歲已高,與好友是見一次少一次,聽李白終于肯來,欣慰地連連撫須;韓愈更是兩眼放光,目光鎖在李白身上再也不肯移開;就連年紀尚小的白居易、劉禹錫也知詩仙的大名,咿咿呀呀地念叨著“是詩仙啊”。
李白先是與王昌齡打了招呼,之后就與杜有鄰見禮。
他以前也討好過權貴,如今高官重臣當過了,再回過頭看那些往事,忽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感。
此時面對杜有鄰這位功成身退的宰相,李白竟是率性地說道:“杜公為陛下詩詞寫集注,可惜未能體會陛下詩中意境啊。”
杜有鄰一愣,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旁人這么說也就罷了,李白卻算是最懂天子詩句的人。
場面難免有些尷尬。
“杜公學問高深,是太白先生要求過高了。”崔洞一句話緩解了尷尬,又道:“太白先生可知棠戊先生是誰?”
“哦?”
李白聞言,看了杜有鄰一眼,不認為他有那般見地。
崔洞道:“若我猜得不錯,‘棠’為‘杜’,‘戊’為天干中的第五位,‘棠戊’可解為‘杜五’,想必便是杜家五郎了。”
杜有鄰雖不看《新思報》,卻認定杜五郎不學無術,定然不會在報上發文章,遂搖了搖手,準備否定。
“還真是杜五郎?”李白已是啞然失笑,道:“想來也是,唯有五郎能成為這雜學大家啊。”
王昌齡亦是點頭不已,感慨道:“能不為仕途所困,潛心學問,杜五郎當得起太白這‘雜學大家’四字。”
李白道:“我平生志在匡扶天下,可惜只留下幾篇詩文,主持了幾場科舉,論對百姓做的益事,遠遜杜五郎啊。”
杜有鄰沒想到李白能給出這樣的評價,甚感驚訝,忙道:“太白過謙了。”
崔洞朗笑,招呼眾人道:“諸君且嘗嘗棠戊先生的新菜……”
唯有杜有鄰還在看著這觥籌交錯的情形,感到難以置信。
他做夢都沒想到,那個天資最差、沒上進心還懶惰的杜五郎,反而成了杜家諸人之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正興二十七年,丙寅虎年。
如今天下有兩個最有威望的“杜公”,一個是杜甫,以一己之力提振河北學政,近二十年間河北的進士、舉人多出自他門下,被稱為“杜范陽”、“杜文公”;另一個便是杜五郎了,因閑居于少陵原,遂自號“少陵野老”,世稱“杜樊川”、“棠戊先生”。
“阿嚏。”
這日,杜五郎重重打了個噴嚏,正想著是誰在念叨自己,便得知李祚與杜菁帶著孩子們又回少陵原了。
見了女兒與外孫們,杜五郎心中歡喜,到菜園中摘了新鮮蔬果,又做了幾道新菜。
才坐下,李祚就說了一個壞消息。
“丈翁,高仙芝上了表,請伐大食,以震懾西域諸國,迫使他們孤立吐蕃。此戰,我欲往安西掛帥……”
“不可。”
杜五郎不等李祚說完便搖頭反對,道:“這仗,高仙芝自然能打,哪需你指手劃腳。”
從多年前開始,薛白就在安西建了新的軍工場,生產火器,之后又在安西大力軍屯,讓士卒們種植高產作物,通過這種種跡象,有心人早就意識到早晚要西征。
如今,前期準備已頗獲成效,大唐國力鼎盛,糧草充沛,兵強馬壯,正是對西域用兵之時。
但杜五郎卻沒想到需要太子為統帥。
李祚道:“我自當不干涉高仙芝指揮,掛帥一則為了歷練,二則示諸將士父皇支持西征之決心,使高仙芝無后顧之憂。”
“你已是太子,豈差這點軍功?”杜五郎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李泌的主意?”
“是父皇的安排。”李祚道。
杜五郎聞言,不做聲了。
薛白登上皇位之后,曾以一人之心,抗天下人之心,他所決定的事情,豈是杜五郎所能反對的。
“阿爺,你便支持殿下吧。”杜菁開了口,倒更像是為了給杜五郎一個臺階下。
他們來,本就不是為了請求他同意的,而是為了告知他一聲。
待次日,李祚與杜菁離開之后,杜五郎思來想去,卻是決定親往長安請求覲見。
這是他歸隱以來,第一次再前往大明宮。
大明宮沒什么變化,依舊是那巍峨壯闊的樣子。
可杜五郎到了宣政殿,見禮之后第一句話卻是:“陛下當年說的自來水、馬桶那些,我在少陵原家中都安上了,宮城里竟還沒有。”
薛白沒好氣地看了杜五郎一眼,意外地發現他氣色愈發好了,遂道:“近來保養得不錯。”
“閑時打打陛下教的八段錦。”
“你是為了太子掛帥西征一事來的?”
“陛下怎知曉?”杜五郎奇道,“真乃神機妙算。”
他有心拍幾句馬屁,但也沒有很認真,顯得有些敷衍。
薛白也不在意,道:“除此之外,還有何事能讓你來覲見?此事你不必多言,他若連這場戰事都鎮不住,朕如何將天下交給他?”
杜五郎道:“陛下如此,群臣又要不安了。”
“不安便不安。”薛白從不畏懼艱難與反對,道:“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杜五郎不知怎么才能勸他收回成命,不由神色黯然,心中后悔把女兒嫁入東宮。
那個杜家出不了皇后的讖語又浮上心頭來,他心想萬一李祚在西域有個三長兩短,杜家恐怕又要再次卷入不幸了。
“兒女長大了,總歸要放手。”
薛白似乎看穿了杜五郎的擔憂,道:“朕既然讓太子娶了你家阿苽,便是對他有信心……待他從西域歸來,朕打算開始將天下將給他。”
“陛下?”
杜五郎大感詫異。
在他印象里,薛白是那個永遠上進、孜孜不倦要掌握并利用好權力的人,竟也會萌生這樣的念頭。
等他抬頭看去,看到薛白頭上的白發,才意識到時光流逝,他們都已經老了。
“朕不放心撒手人寰之后,將這天下交給一個從未治國的太子,寧愿先看看他能否繼承朕的志向,若他能不負朕望……其實這些年,朕也羨慕你的生活。”
薛白說著,深邃的眼眸中終于泛出些許笑意來。
這一笑,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卸下了肩上的重擔的那一天。
可其實西域之戰一打便是整整四年。
待到李祚歸朝,已是正興三十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柜門被打開,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道袍正擺在柜子最下方。
須發皆白的老者見了它,微微一愣,俯身,用蒼老的手撫摸著那陳舊的布料出神,直到有人在身后喚了他一聲。
“右相。”
李泌回過頭,見是閑云來了,當年的小道童如今也成了蓄了須的中年人。
他微微瞇了瞇眼,想到閑云已有二十多年沒再叫自己“道長”了。
“老夫在找禮服。”
“知右相今日要迎殿下回京,昨日已將禮服拿去曬了。”
“嗯。”
李泌再看了那道袍一眼,合上柜門,離開了這間堆放雜物的屋子。
“走吧,去見見殿下……”
長安城外已是車水馬龍。
圍觀獻俘隊伍的百姓把寬闊的直道擠得水泄不通。
人聲鼎沸,所有人都在議論著西域的戰事。
時隔多年之后,老將高仙芝再次率軍與大食軍相遇怛羅斯,這次,唐軍以碾壓之勢,粉碎了大食的先鋒,之后鐵騎長驅直入,兵鋒直指巴格達。
“碾壓”二字就寫在高仙芝的戰報上,若非極大的勝利,想必他也不至于用如此不謙虛的詞。
經此一戰,西域諸國震動,紛紛歸附,大唐拓地數千里。
這對大唐與吐蕃的局勢也有巨大的影響,川西的奏折也送到了,認為大唐下一步便該吞并吐蕃,并提出“和戰并用”的策略。
此番大軍歸朝獻俘,前來朝拜天子的使臣隊伍絡繹不絕。
“萬勝!”
歡呼聲中,獻俘的隊伍緩緩到了長安城外。
并肩行在前方的正是李祚與高仙芝。
李祚原本英武的臉龐變得黝黑,左頰上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可目光卻更為沉穩、深邃。
高仙芝已是須發純白,年輕時的俊俏面容早年在潼關就已經毀掉了。
他抬頭看向長安城,忽有濁淚從他發紅的眼眶涌出,在那盤虬的傷疤上起起伏伏地流下。
當年忍辱負重、隱姓埋名,他并非為了惜身保命才讓麾下士卒代自己去死,為的正是洗刷恥辱,恢復榮光。
而在他成為張光晟之后,是三十余年的默默堅持、數萬里疆場的金戈鐵馬,只為證明他當年一腔報國熱血。
他做到了。
待隊伍終于行到大明宮前,這位昔日驍勇無比的大將,竟是顫顫巍巍地,得由李祚扶著才能下馬。
“陛下。”
待高仙芝見到久違的薛白,腿一抖,幾乎要站不住。
薛白遂上前扶住他。
四手相握,高仙芝嘴唇抖動,并不是稟呈自己的功績,而是悲從中來,慟聲道:“老臣此番歸京,再回不去安西了。”
他已老了,這次離開了遼闊的西域,已做好了埋骨長安的心理準備。
而在薛白身后,李泌與朝臣們都在紛紛注目著李祚,眼神里滿是欣慰。
“咚!咚!”
鼓樂聲起。
薛白松開高仙芝的手,登上丹鳳門城樓。
他看到大唐將士氣勢如虹,看到那一百零八坊排列得整整齊齊,看到長安城成為了世界的中心。
使臣與俘虜們列隊拜倒,山呼萬歲。
可薛白聽到的不是“萬歲”,而是一個長安城像是一顆強大國家的心臟,正在有力地跳動著。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李祚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一場場的盛大典禮使得他興奮地無法入睡,匆匆見過妻子兒女之后,便趕到政事堂見李泌、張巡、崔祐甫、元結等重臣。
“殿下。”
李泌少有失態的時候,這次卻是上前打量著李祚,關切問道:“一切還好嗎?”
“先生放心,學生很好。”李祚道:“學生經受住了西域的風沙。”
“好,好。”李泌道,“高仙芝老矣,此戰殿下絕非純粹依賴于他,臣民們都看在眼里。”
李祚很謙遜,道:“我不敢居功。”
李泌點了點頭,回過頭,與張巡對視了一眼,顯得有些緊張。
接著,他才看向李祚的雙眼,問道:“殿下愿代陛下祭告太廟嗎?”
李祚一愣,問道:“我豈敢……”
“陛下答應了。”李泌眼神中飽含期待,問道:“殿下愿去祭告大唐列祖列宗嗎?”
此事頗有深意。
薛白不以李氏子孫自居,一向不祭祀太廟的。如今答應松口讓太子代為祭祀,一方面是有了傳位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干涉李祚認歷代李唐皇帝為先祖。
或許有幾個知情人認為這是李隆基當年給李祚賜名的功勞,真正了解薛白之人卻知道這是包括顏真卿、李泌等心系社稷黎民者努力了數十年的心血。
“好。”
李祚點了點頭。
李泌長舒了一口氣,欣慰地笑了笑,安排官員們準備祭祀。
私下里,李祚道:“我在西域,見到了姑姑。”
“殿下是說……和政郡主?”
“是,我聽聞西域有個小國的女王曾是大唐公主,便向封將軍打聽此事,封將軍便將一切都告訴我了,父皇待宗室還是有所包容的,他也沒有違背對封將軍的諾言。”李祚道:“父皇從來沒想過篡奪李唐,他從來只想讓大唐一直強盛下去。”
李泌感覺李祚已意識到了薛白并非李氏子孫,不免擔心李祚不再認李氏,直到李祚開始祭告太廟,在諸帝牌位面前以“子孫”自稱,他才安下心來。
那么多年在李祚心里樹立的認同感不會輕易消失。
“朕若將皇位傳給太子,長源兄就不必再憂心忡忡了吧?”
次年,一個平常日子里的宣政殿對奏時,薛白忽然向李泌問了一句。
李泌一愣,心知這話答了,那便是“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的大罪,連忙站起身否認。
“敢問陛下,是何人在污蔑臣?”
“沒有人中傷你。”薛白道,“朕是真心打算退位了。”
李泌在權力場上沉浮了一輩子,自是不信,一點也不敢表露出要扶持太子的樣子。
薛白懶得與他勾心斗角,道:“騰空子一直想到王屋山修道,皇后與諸嬪妃也厭倦了這宮城生活,因此,朕打算退位修道,頤養天年。”
聽得“修道”二字,李泌恍惚了一下。
他終于不再與薛白斗心眼,而是訝然道:“修道?陛下從來只談‘格物致知’,何時對道家起了興趣?”
“怎么?只許你李長源修道?天下名山是你家的?”
薛白語氣輕松,與其說想要修道,倒更像是想去游山玩水。
他拍了拍李泌的肩,又莞爾道:“如你所言,‘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朕決心采納你這個諫言。”
這句玩笑話讓李泌有些失神。
可等他反應過來,薛白已走掉了,身影不再像過往三十多年間那般威嚴而沉重,顯出些仙風道骨的瀟灑。
不知為何,李泌悵然若失。
當年他受顏真卿之托出山,本以為數月便可歸隱,沒想到,在朝中一待就待了一輩子。
昔年在山間手植的柿樹也許已亭亭如蓋,打坐的石臺或許已布滿青苔……他再沒能回去看一眼。
可那位攪動了天下風云的陛下,卻要一走了之了?
不論如何,李泌終于是守護住了李唐宗社。
接替顏真卿之后,又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他終于把李祚培養成了李氏子孫,扶上了皇位。
這或許便是他平生要修的道。
永延元年。
李泌站在群臣之首,看著御榻上英姿勃發的李氏天子,覺得自己一生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經過太上皇三十余年的治理,大唐已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盛世。
東邊,巨輪遠航于大洋之上,西邊,朝廷計劃著在二十年內修成前往巴格達的直道,這橫跨兩萬里的疆土上,百姓富足,文化燦爛,日新月異。
李泌知足了,且萌生了功成身退之心。
待到永延二年,朝局穩定下來,他授意官員上書請立太子,自己則在書房中寫下了一封告老致仕的折子,次日親自呈于李祚。
這次覲見,李泌心里頗為輕松,入宮前便讓閑云將道袍掛起來曬了。
然而,
“陛下說什么?”李泌回過神來,問道:“何謂‘改制’?”
“朕時常在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往后若子孫不肖,如何治理得了這數萬里的疆域……”
李泌對這些話十分耳熟,知道是《新思報》上那些文人的言論,不由深深皺起了眉。
他好不容易讓當今天子認同了李氏子孫的身份,可沒想到一轉頭,這個年輕的李氏天子又不認同帝王的身份了。
“陛下!”李泌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斷了李祚的荒唐言論。
他心里的清風白云在這一刻漸漸遠去。
于他而言,守衛李唐宗廟的斗爭又開始了。
風吹過山林,鶴發松姿的老者在樹下打了一套拳,氣定神閑地收了勢,拿起一封報紙在躺椅上看了起來。
他依舊關注著天下事。
但他已學會了改變世事不一定要靠權力,也可以靠思想。
這是更溫和而堅定的方式,如同種下一顆顆種子,然后靜待花開。
良久,他放下了那份報紙離開。
衣袖一揮,像是灑下了滿唐的華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