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慕容復離開后。
郭芙每天都要去碼頭上等師父回來,黃蓉便每日帶著郭芙去碼頭,督促女兒練武之余,自己也勤修不輟。
她以為這只是為了滿足女兒對師父的期待。
卻渾未意識到,她自己心里,其實始終藏著慕容復一去不返的擔憂,也在盼著他早日歸來。
幾天下來,不僅去碼頭練功成了日常習慣,她白晝修煉最多的,也不自覺地漸漸變成了慕容復傳授的“凌波微步”。
“凌波微步”并非純粹的輕功,乃是可以帶動內息,由外而內的步法。
每走完一個周天六十四卦,內息便可運轉一周,提升少許功力。
修煉這等內外兼修的步法,既可提升保命能力,還可增漲功力,著實很占便宜。
郭芙見了很是羨慕,嘴甜甜地夸媽媽走起凌波微步來,好看的跟仙女舞蹈似的,又誕著臉求媽媽教她。
黃蓉倒是得了慕容復傳授許可,可以教授郭芙。
可問題是,這些天她已在抽空教郭芙易經卦象了,但郭芙的腦子著實不太好使,就算死記硬背,每天也記不了多少。
還時常記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把前面的溫習穩固了吧,又把后面新學的給忘了……
凌波微步這種帶動內息運轉的輕功,絕不能行差踏錯,否則便會岔了內息,傷到自己。
所以,在郭芙熟記易經卦象之前,是休想學這步法了。
不知不覺,慕容復離開已有七天。
這天,黃蓉母女又到碼頭上練功、等待。
午時將近時,忽地下起了大雨,母女倆到碼頭上一間棚子里避雨。
郭芙靜靜偎依在黃蓉懷中,看著大海傾盆、濁浪滔天的海面,忽然憂心忡忡道:
“師父會不會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呀?這么大的浪,要是他的船正在海上,豈不是會有危險?”
黃蓉抱著女兒,輕笑一聲:
“你師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踩根竹子就能渡海,區區風浪,又豈能奈何得了他?放心吧,就算他此時正在海上,也不會有事的。”
郭芙輕輕嗯了一聲,定定瞧著咆哮的海面,心里虔誠祈禱祝愿著,盼師父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黃蓉也瞧著海面,心緒跟那翻騰不休的大海一般混沌難明,不知所想。
東海桃花島一帶狂風大雨,嘉興一帶,卻只有細雨朦朧。
嘉興,東湖。
一艘小船漂在湖面上,船身隨著細細的波濤微微搖晃。
“楊過哥哥,我餓了。”
船蓬中,一個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的男孩小聲說道。
“我也餓啦!”又一個男孩也帶著哭腔說道:“我要餓哭了。”
“你已經在哭了。”
一個衣裳料子不錯,但已經臟污得不辨本來顏色的小女孩,語氣鄙夷地說道:“我和英姐也很餓,但我們就沒有哭。你們比我們大,居然還哭鼻子,真沒羞。”
又一個綠衣小女孩捧著肚子,語氣弱弱地說道:
“其實……我是餓得沒有力氣哭了。”
瞧著四個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小孩,楊過苦惱地一拍腦門,心里嘀咕:
我也是瘋了,自己保命都來不及,干嘛撿這些拖油瓶回來?
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無親無故的,干嘛非得把他們的死活攬到自己身上?
本來自己就吃不飽,現在還要養活四個小的……
我他娘的也餓得要死啊!
十三歲的楊過心里暗罵一陣,又看看四個小的,嘆了口氣:
“伱們乖乖等著,別亂劃船,我去找些吃食來。”
四個小的眼睛放光,連連點頭,兩個小男孩幻想著楊過找回來好吃的,已經開始連咽口水了。
楊過出了船蓬,看看湖面,心里又是好一陣無奈。
湖里是有魚的。
他們這些天,就是靠捕魚勉強維生。
可問題是,魚真的不頂餓啊!
再說,也不是每天都有運氣逮到大魚。
“想要吃飽,還是得吃米面肥肉!最好再來點鹽,沒有鹽的話,大醬也好啊……”
想到鹽的味道,楊過也不禁好一陣狂咽口水。
這些天幾乎沒有吃到一粒咸鹽,不僅嘴里淡出鳥來,楊過覺著自己的身子也愈發不得勁,變弱了不少。
又咽了口唾沫,楊過解下上衣扔在船上,光著膀子一個猛子扎到湖中,向著岸邊游去,到岸后,挖些淤泥抹到身上、臉上,又撿了片荷葉頂著,便打著赤腳,小心翼翼向著一座已經盯了好一陣的莊園行去。
那莊園當是某個官員的別院,平時沒多少人住,但也有幾個下人、護院看守灑掃。
血月降臨之后,那幾個下人、護院,毫無疑問也都變成了怪物,成日漫無目的在莊園當中徘徊游蕩。
楊過踩點過兩次,已經勉強摸清了那幾個怪物的行動規律——說來這些怪物行動十分呆板,只要沒有被獵物吸引,便會長久呆在同一個地方,按照固定的路徑來回游蕩。
不過即便如此,想要潛入那莊園也極難。
因為自第二個血月之夜,怪物在血月照射之下,得變愈發猙獰非人之后,探查范圍也擴大了不少。
那幾個在莊園當中游蕩的怪物,其探查范圍彼此重合交疊之下,剛好就把所有能夠潛入莊園后院的路線堵得嚴嚴實實,即便楊過摸清了它們的行動規律,也是一躊莫展。
但今天這場雨,讓他覺著機會來了。
怪物厭惡水,下雨天應當會變得遲鈍,聽力、嗅覺也會受到干擾,探查范圍必會收縮,楊過覺著,今天很有希望潛入莊園后廚,找到不少吃食。
他繞著莊園外圍運動了一整圈,期間爬了幾棵樹,從不同角度遠遠觀望,看見那幾頭怪物都木頭似地呆在廊下躲雨,心里一時大喜,看準一條已經在心里模擬了好幾次的潛入路徑,鉆狗洞進了莊園,往莊園后院摸去。
他順利找到了廚房。
災難發生已有二十來天,廚房里的新鮮肉食、果蔬都早已腐壞,但米面、咸肉、臘腸、醬料還是好的。他甚至還找到了一罐料酒。
食物很豐富,可問題是,這么多的東西,該怎么搬回去?
楊過苦惱一陣,又一咬牙:
“大不了趁著下雨,多搬幾趟!”
當下先扯了條臘腸,狼吞虎咽地吃了,稍微補充了一下體力,便將一整串臘腸纏到身上,又拎起一塊肥多瘦少的咸肉,再提起半麻袋大米,來回走了幾步,覺著這點負重小意思,便又加了一串臘腸上身,這才沿著來時路徑,小心翼翼出去。
出去時倒也一帆風順,沒遇任何意外。
楊過樂得險些要唱出歌來,帶著滿滿的收獲,就往東湖邊飛跑,剛眼瞅著已經看到湖岸了,他忽然又聽到了一聲低沉的蛤蟆叫。
此聲不大,但震撼人心,甫一入耳,楊過便覺腦子一暈,渾身一軟,噗嗵一聲跪倒在地。
他循著聲音望去,就見一排柳樹下面,一個皮膚灰黑,雙眼血紅,滿口都是釘子般利齒的怪人,蛤蟆般匍匐在地,兩腮、脖子隨著那低沉的咕咕聲,不時膨脹、收縮,胸腹也時鼓時縮,看上去活像一只古怪的大蛤蟆。
“老,老爹?”
楊過瞧著那怪人,駭得魂都飛了,也趕緊在地上擺出同樣的蛤蟆蹲姿勢,喉中咕呱兩聲,哭喪著臉說道:
“老爹,我是你親愛的兒子楊過啊!”
那怪人是他莫明其妙認下的義父。
兩人的相識純屬偶遇,當時那怪人還是個倒立走路,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瘋老頭,莫明其妙就說楊過是他兒子。
楊過瞧他可憐,也就認了,沒想到怪人非要教他武功,楊過也勉強從了——他是真不喜歡這蛤蟆功,練功時擺個蛤蟆蹲,實在難看死了。
不過練了一陣,發現這功夫還挺厲害,他倒也不再嫌棄了,甚至管這怪人叫這老爹時,真有了幾分認可。
從小沒爹的孩子,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好。
楊過本以為,自己從此以后,就算是有爹了,哪怕只是個渾渾噩噩的瘋老頭。
可沒有想到,血月降臨改變了這一切。
老爹倒是沒有在第一晚異變,可他瞧見那些怪物時,非說怪物用的是九陰白骨爪,沖上去就打。
老爹武功確實極高,可怪物太多,又很難打死,腦子瘋癲、不識進退的老爹,終于被怪物淹沒,等楊過再遠遠看見他時,他也變成了怪物的一員。
楊過沒空感傷,趕緊跑路,本以為從此以后,與老爹就是永別,沒想到,今天居然又碰上了老爹,而且,還是兩次異變之后,越發失去人形的怪物老爹……
楊過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蛤蟆功的姿勢跟老爹交流,希望多少能喚醒他一些人性。
可惜。
怪物已經救不回來了。
怪物老爹擺著蛤蟆蹲的姿勢,兩眼緊盯著他,咕呱叫了兩聲,忽然雙腳猛一蹬地,地面轟地一震,炸出偌大泥坑。漫天泥石嘯叫著向后飛射時,怪物老爹已騰空而起,挾雷震一般的轟轟之聲,撞開雨幕,向著他飛縱而來。
其速之快,令楊過眼中,只能看到一道閃電般接近的模糊殘影。
“完蛋了!”
楊過閉上雙眼,再無僥幸,臨死之前,他想起了娘,想起了那素未謀面,但在他想來,一定是個英雄的親生父親,想起了與老爹那短暫而又溫暖的相處,想起了那四個害他吃不飽肚子的小拖油瓶……
“我死了,他們該怎么辦呢?唉,這世道,小孩子活著也是受苦……我先走一步,在下邊等他們,等他們餓死了,便帶著他們,去找閻王爺理論理論,憑什么讓我們遭這災啊?”
楊過心里念叨著,同時還有點奇怪:人死之前,可以一下子想這么多的么?話說我都想了這么多,怎么還沒死啊?老爹不是飛得挺快么?
想到這里,楊過忍不住睜開了眼。
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衣衫鮮亮,一塵不染,發髻也梳理得整整齊齊。
更離譜的是,那人身上滴雨不沾,雨水落到他身上時,竟是順著他體表飛快滑落,好像他體表有著一層無形的蓑衣,將雨水徹底隔絕在外,連頭發、衣衫都未被浸濕分毫。
楊過蹲在地上,仰著腦袋,像只呆蛤蟆似地,怔怔看著那人的背影,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是個人!
不,這是個神仙!
只有神仙,才會在這末日般的世界,仍然保持這般一塵不染、滴雨不沾的瀟灑風度。
也只有神仙,才會悄無聲息從天而降,幫他擋下怪物老爹的致命一擊,救下他的性命。
“走大運了!居然撞到了神仙!”
楊過心里狂喜,旋又心中一緊:
“怪物老爹怎樣了?”
他猛地站起,自那背對著他的“神仙”背后探頭出去,望向老爹所在,卻見怪物老爹正趴在地上,蹬彈著四肢死命掙扎。
一根竹杖,自他脊背插了進去,洞穿他身體,將他死死釘在地上。
竹杖之上,還滋滋冒著電光,將老爹脊背電得黑煙滾滾,血肉成炭。
神仙法寶?
楊過看著竹杖,眼中滿是驚嘆。
可瞧見怪物老爹,心里又是一陣難過,低呼一聲:
“老爹!”
“神仙”回過頭,平靜地看向他:
“你要親手送他一程嗎?”
楊過仰首,呆呆瞧著神仙。
果然是神仙啊,相貌也想象中的神仙一樣……
可是,既然是神仙,難道救不了老爹么?
楊過嘴唇嚅嘬兩下,噗嗵一聲跪下,不顧滿地泥污,給神仙叩首:
“神仙,求您救救我老爹吧。”
神仙?
慕容復看著地上這個瞧著才十三四歲,但俊美已不遜自家老弟慕容英的少年,眼中閃過一抹古怪。
隨后搖了搖頭,淡淡道:
“一次都異變都已救不回來,更何況兩次異變?我也不是什么神仙,只是略懂幾手伏魔異術的凡人罷了。”
頓了頓,又問楊過:
“你要親手送你老爹一程嗎?”
“救不回來了么?”
楊過瞧著老爹,看看他撕裂至耳根的嘴角,看看他口中那釘子一般又尖又密的獠牙,再瞧瞧那猙獰如鬼爪的手足,眼中閃過一抹悲色。
這模樣,確實不像是人了。
而話本戲劇里的神仙,都不是有求必應,萬試萬靈,更何況這男子,自承不是神仙,只是凡人?
楊過抽了抽鼻子,哽咽道:
“我,我送老爹一程。”
慕容復點點頭,抽出竹杖,遞給楊過。
沒有竹杖束縛,怪人老爹正要一躍而起,又被慕容復隔空一掌,牢牢鎮在地上。
這怪人無疑正是歐陽鋒。
二次變異的歐陽鋒,實力比當初的變異郭靖還要強大許多,但慕容復也今非昔比。
來到此方天地,不過二十來天,他的靈力修為便已恢復煉氣四層,肉身更是“煉髓如霜、血如汞漿”,距離全面“脫胎換骨”,臻至人仙武道武圣之境,也只差半步。
“九節雷杖”歷經大戰,又有充足的本源淬煉,威力也提升了一個層次。
以他現在的實力,即使是二次變異的歐陽鋒,也是被他隨手一杖,就釘死在地上。即使不用九節雷杖,純以隔空掌力,也能將之短暫鎮壓地動彈不得。
楊過接過竹杖,神情復雜地看著怪物老爹,喃喃道:
“老爹其實在第一個血月之夜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只是披著老爹皮囊的妖魔……我要為老爹報仇,送老爹安息!”
說著狠狠一咬牙,掄起竹杖,往怪物老爹頭上狠狠一敲。
雷霆電光震蕩之際,歐陽鋒頭顱爆裂,被雷霆震成齏粉。
怪物身軀一震,終于停下了掙扎。
慕容復看向楊過,問道:
“要埋葬他嗎?”
楊過點點頭,正要找地方挖坑,慕容復已抬手一掌,在不遠處一株柳樹下,打出一個深深的泥坑。
楊過感激地看了慕容復一眼,拖起歐陽鋒異變后格外沉重的身軀,向著那泥坑行去。
待楊過埋好歐陽鋒,慕容復又幫他削了塊木碑,問他:
“要刻些什么字?”
楊過道:
“就寫,老爹之墓,義子楊過泣立吧。”
慕容復道:“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楊過搖頭:“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慕容復道:“連名字都不知道,卻能敬他如父,你倒也是個重情義的。”
說著,以指作筆,在木頭上刻上了楊過說的那些字,又一把將木碑插在歐陽鋒墳前。
他也沒有說出歐陽鋒的名字。
待楊過默哀一陣,慕容復又問他:
“除了你,還有其他人活著么?”
楊過聞言,心中一動,抹去眼角淚水,滿臉激動地看著慕容復:
“神仙……哦不,大師您要帶我們離開,去安全的地方過活么?”
慕容復莞爾一笑:
“你倒是機靈。不錯,還有多少人?通通跟我走就是。”
“還有四個!”說到這里,他話頭一窒,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他們都只是小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一歲。兩個女孩,都只有九歲……”
慕容復呵地一笑:“你也沒多大吧?十一歲、十二歲的男孩,已經能做事了,怎沒來幫你?”
楊過撇撇嘴角,“他們兩個笨手笨腳的,又愛哭,若帶他們出來做事,只會被他們拖后腿。”
說完又有些后悔,要是這位神仙似的大師,就此嫌棄武家兄弟,不帶他們走了該怎么辦?
正要說點什么補救,就聽慕容復道:
“現在不要說笨手笨腳的活人,就算是沒手沒腳,只要是活人,便都很重要。走吧,帶我去接他們。”
“好!”楊過大喜,兩手拎起食物,大步向著湖邊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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